李洁非
闭门不出
茅盾之子韦韬说:“文革以来,爸爸一直处于与世隔绝的状态”。起码到1974年9月上面来人通知他已被选为四届人大代表的消息为止,他是处在这种状态。
1964年春夏之交,毛泽东就文艺工作做出两个批示。年底,茅盾被免去文化部部长,改任政协副主席。不久,开始就“中间人物论”批判邵荃麟、就电影《林家铺子》批判夏衍。矛头虽未对准茅盾,可他皆脱不了干系。夫人孔德沚颇忧“大祸要临头了”,茅盾答以两句,一是让夫人不要“乱说”,二是他自己“还要观察”。
谨言慎行,静观其变。这两条对策,反映着他的性格。
文革初期,红卫兵、造反派来抄过两次家,这是茅盾所遭受过的仅有的直接冲击。之后,没有再受打扰,据说周总理指示保护他,然而,并没有人前来正式地告知这一点。文革中许多事来无踪、去无影,人们不明所以,没法搞清楚。茅盾的“受保护”如此,“靠边站”也如此。他从未被宣布已经“靠边站”,而是不知不觉中发现,供高级干部阅读的《参考资料》停送,警卫员撤回,配车取消,并失去听文件传达的权利……
文革以这种方式,使曾在任15年的文化部前部长、中国作协主席以及获职未久的全国政协副主席,从特殊地位人群名单中抹掉。
以上变故,茅盾任其发生,不加探询。他裹足家中,除了看病需要去医院,便不出家门。外面轰轰烈烈的一切,他充耳不闻;满街铺天盖地的大字报,他没看过一眼。他仿佛与现实达成一种默契,只要“文革”不来打扰他,他也就当它不存在。对于自己的被“遗忘”,他实际上相当知足,甚至可以说是“珍惜”。
“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诸葛亮躬耕南阳,曾抱这种处世哲学。茅盾文革间心态,大约与此相类。不过,他毕竟不是诸葛亮,20世纪也完全不同于公元3世纪。茅盾不得不替自己戴上隐身帽时,内心并无隐者的淡定。韦韬说:“那时候,他有信必复,不论是熟人还是并不熟悉的人。”而且总是在信中写上这么一句:“盼常来信,消磨寂寞。”
矛盾
建国后,对他的尊崇达到极致,一身而二任,既做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文化部的部长,又做了中国作家协会的主席。得知自己被拟为文化部部长时,茅盾表示了谦让之意;毛泽东亲自与之谈话,形容这把“交椅”“好多人想坐的”,“只是我们不放心,所以想请你出来”。
“十七年”那段历史,从荣显的角度说,茅盾非但不寂寞,反倒显赫之至。只有一个问题:他以小说鸣世,原本是一位作家——然而,他最后一本长篇小说和最后一篇短篇小说,却都写于1948年的香港。
当然,这是否构成一个问题,因人而异。假若茅盾以做官和地位上的尊崇为享受,对创作不存残念,那么现实之于他倒也没有任何缺憾。但是,他那颗作家之心未死,依然充满渴望。
在做官这件事情上,他心态是矛盾的;然而对于文学和创作,他却只有由衷的爱好。这不独是才赋所致,也是性格上自我考量之后,所做的确认与选择。当年,“从牯岭到东京”,茅盾由政治革命激流中心抽身,转入“卖文为生”的职业作家角色,是他對自己人生的一次全面和理智的估衡。他觉得,较诸纵横天下、折冲揖让,自己更适合灯下吮毫、垂文自见。否则,“沈雁冰”不会变成“茅盾”。可另一方面,“茅盾”也终究是从“沈雁冰”变化而来,他的意识,连同他的文学追求,与纯书斋背景的人文知识者是不同的。他愿意与政治和现实社会,保持“在场”而非“离场”的身份。
大致上,茅盾愿意有一定的官职(或与此相当的诸般“待遇”——它们与一个人参政之深浅有关),不过,最好是个闲职,以便他能够拥有不少的自己支配的时间,去从事创作。
令人感慨万端的是,对解放后仅有的两份创作类手稿,茅盾竟做出了一致处置:亲手销毁。
1970年,茅盾的孙女一天偶然发现它们,并且取出捧读。茅盾当时虽然看见,也未说什么。可是过了几年,韦韬打算找出它们,却遍觅不得,询诸父亲,听到的回答是:“已经撕了,当作废纸用了”,“写得都不成功,留之无用”。
当一个作家能如此决然地否定自己作品时,以至于不愿其存世有朝一日被人看见,十有八九是它们让作者太失望、太失落。
无疑,小孙女对他是一个重要的提醒:这些旧稿放在那儿——无论何处——就意味着总有一天会被人看到;而这是他不愿意甚或感到不快的,那会给他带来羞愧,使他一生文学造诣与形象受损;他应当阻止这样的情形再次发生……
面此实际,他无法不感觉着深深的寂寞。虽然前十七年对他崇隆日盛。可是从嚣浮世界回到书房,与古今中外的精神成就和他个人既往的精神成就单独相处时,他势必陷于大寂寞。
摘自《典型文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