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佳月
清州观前1号,与苏州最繁华的观前街一墙之隔。2011年冬至前夜,在这座民国建筑里隐逸七十多年后,96岁的朱季海安然闭目。
邻人鲜有人知他是章太炎最后一位弟子,精通英、德、日、法等多国语言,通晓梵文、藏文。儿女们回忆:“前些年他还叮嘱我们给他订了几年《西藏日报》。”
1916年出生的朱季海,原名学浩。1932年,章太炎应金松岑、李根源等邀请到苏州讲学,16岁的东吴大学附中学生朱学浩前去听课,由此成为章门弟子,与黄侃、鲁迅、曹聚仁等同门。后章太炎为其取名“季海”。朱季海悟性颇高、兴趣甚广,深为章太炎器重,被誉为“千里驹”。
抗战期间,朱季海收到清华大学录取通知书。是时清华大学并入西南联大,朱季海没去昆明,他选择了东吴大学,读化学专业。1935年,章氏国学讲习所创办后,朱季海担任主讲人。
东吴大学搬离大陆,正是章太炎国学讲习所红火之时。朱季海本已买好随部分同学出行的船票,由于章太炎妻子汤国梨的挽留,继续留守办学。
此后,他终生守着章太炎:每天10点至12点,他准时出现在锦帆路章太炎故居旁的双塔公园内。一个布袋子,里面一本书、一杯茶,朱季海每天提着步行至此。慕名而来的人们时常在这一时间、地点找到他。
在自己20平方的陋室里做了一辈子训诂考证之学,朱季海没有工作、没有收入,没有医保和社保。每月由苏州市委宣传部发放的四百多元生活补贴,近年刚刚涨至600。朱季海将这笔补贴称为“车马费”。这是他所有的生活来源。
老屋是其父朱孔文留下的,几乎保留了它的原貌。黑漆木门森严地关闭着,褐色砖墙刚刚粉刷过,窗口铁艺雕花已经有了锈迹……肃穆的暗色墙体透着当年大户人家的威严。可惜屋子的大部分已经卖给他人,门牌上写着“清州观前2号”。“爷爷去世时分家,那一部分是叔叔的,叔叔家的房子已经卖了。”小女儿朱广瑛回忆。
朱孔文少时游学日本,就读弘文、早稻田等法政诸校,与杨度同班;后入同盟会,与黄兴成挚友。归国后,曾任广东、江西两省法官,一度任铨叙部代理司司长,因秉性耿直,不能曲事上官,遂辞职。
朱季海大约是继承了父亲的禀性。1946年他曾在南京国史馆工作,因不满官场黑暗,愤然辞职。他的一生只任过短短两年半公职。
建国后,朱季海先在苏州第三中学任教,后被聘为苏州铁道師范学院文学、史学和美术的学术带头人,“只接受学术咨询,不上课,不带学生”。
上世纪90年代,匡亚明任南京大学校长期间,试图请他出山,老人的答复是:每月薪水由他定,“不能少也不能多”,“每节课只上20分钟,因为我没有水分”。南京终未成行。从此朱季海再也没有主动去找工作。
这位“隐于市”的老人拒绝几乎所有社会活动。1997年,苏州市委宣传部牵头为朱家整修老宅,试图以此让朱季海在媒体抛头露面。宣传部安排他到教育局下属一招待所,明知要接受采访,朱季海却穿着拖鞋、衣冠不整地到来,毫不客气地点菜吃饭,宣传部发现老人的装束无法亮相,只得作罢。
清州观前1号的小门通向一条局促的过道,经过搭建在外的洗手间,是一段被白蚁吞噬过的木楼梯,最后几级台阶是水泥砌成的。那是一段70度仰角的楼梯,楼梯尽头就是朱季海生活起居、读书写字的地方。几个书架已经空了,几乎所有的书被老人作为最大的遗产分别托付给了他人。朱季海20岁即已写就的《楚辞解故》书稿摆在书架上,这本书很快将由中华书局再版。
朱季海显然拒绝现代化。93、94岁那两年,他曾连续中暑,“中暑之后又拒绝住院,打个针都要大闹医院。”儿女于是悄悄在门顶装了一台空调,“这样他进门也看不见。开空调必须瞒着他,或是在他入屋前先打开,在他进门前关掉。”
学过化学的朱季海对现代食品始终不信任,“水果长得太好看他说是转基因的,长得歪瓜裂枣又说品种不好。”他对环境非常挑剔,晚年总抱怨“空气不好,屋外吵闹”,只有双塔公园能够让他闭目安神。
老人离去前的10月27日,中华书局推出他的3本新书——《说苑校理》、《新序校理》、《初照楼文集》。当日,曾任苏州市副市长,现任全国人大常务委员、民进中央副主席的朱永新抵达发售现场,说:我今天是来还债的,在苏州的十多年我没有照顾好朱老,感到愧疚。
摘自《南方人物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