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德定
(河南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河南 开封475001)
从20世纪90年代开始,“软实力”或“软权力”“软力量”的观念逐步引入国内,代表着一种新的分析视角,并引起学界和媒体的关注。从软实力的角度思考我国的国际战略进而研究文化在国际关系中的作用,陆续见诸一些论著。在2006年11月召开的全国文代会、作代会上,胡锦涛首次提出“提升国家软实力,是摆在我们面前的一个重大现实课题”。在2007年10月召开的中共十七大上,胡锦涛又明确提出了“提高国家文化软实力”的要求。“软实力”“文化软实力”已经超越了诞生地的国际政治领域,成为理论界持续升温的热点问题,而且也是社会各界普遍关注的热门话题。
文化软实力是一个典型的中国概念,在西方语境下没有相同或类似的概念和提法,但是“文化软实力”概念的产生是在西方语境下的“软实力”(soft power)提出之后。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们提出“文化软实力”概念一定程度是受西方语境中的软实力概念的影响。两者在历史逻辑上有衔接,在所指范围上有重合。因此,研究文化软实力无法回避对西方语境下软实力概念的探究。
软实力(soft power)概念最早是美国学者约瑟夫·奈(Joseph Nye)明确提出的,但是西方学者对文化、价值观等国家软实力资源的关注则更早一些。比如意大利思想家、马克思主义者安东尼奥·葛兰西(Antonio Gramsci)就提出统治权力的核心不在于暴力和强制,而在于世界观、道德观等思想观点理论赢得社会的共识,争取政治权力就是要争取社会共识,要重视文化、思想、意识形态对权力的重要性。英国现实主义政治家卡尔(E.H.Carr)在其1939年的著作《20年危机(1919-1939):国际关系研究导论》中指出:“国际领域的政治权力可以分为三类:(1)军事力量;(2)经济力量;(3)支配舆论的力量。”[1]美国学者彼得·巴克莱奇(Peter Bachrach)和摩尔顿·拜拉茨(Morton Baratz)在1963年提出了“权力的第二张面孔”(second face of power)的思想,分析了权力的“同化”(co-optive)属性问题[2]。美国政治学家丹尼斯·朗(Dennis H.Wrong)在其1978年的著作《权力论》中将政治权力划分为武力、操纵、说服和权威四种形式[3]。到了20世纪90年代,约瑟夫·奈正式提出了软实力(soft power)的概念。在之后很长的一段时期里,西方社会对软实力的研究和重视几乎是约瑟夫·奈一个人的事情,因此西方语境中的软实力概念的演进主要是约瑟夫·奈作为主要推动力量。从“软实力”概念提出至今,其演变大致可分为三个阶段。
第一个阶段:软实力(soft power)概念正式提出。1987年,美国历史学家保罗·肯尼迪(Paul Kennedy)出版了《大国的兴衰》一书,书中以“相对衰落的头号大国美国及其问题”为标题提出了“美国衰落论”,引起了美国国内的广泛共鸣。但约瑟夫·奈却认为美国的力量并没有衰落,他在1990年出版的《美国定能领导世界吗》(Bound to Lead:the Changing Nature of American Power)中提出:“美国人对美国在国际政治中地位变化感到担心是不无道理的,但是将这种变化描述为美国衰落则会把人们引入歧途。……正如过去多次发生的那样,造成国际强国的力量资源结构正在发生变化。”[4]215约瑟夫·奈认为国际政治的权力结构和权力性质正在发生变化,权力的扩散、制衡和相互依赖成为国际政治权力结构的新趋势,权力的来源不再是单纯的军事和经济实力。“总的来说,在确定当今的实力来源时,已不再强调那种作为过去时代特点的军事实力和对别国的征服了。在评估当今国际力量的过程中,科技、教育和经济增长已成为比地理、人口和自然资源更为重要的因素”[4]23。在世界变革的情况下,“所有国家,包括美国,要学会通过新的权力源泉来实现其目标:操作全球相互依存,管理国际体系结构,共享人类文化价值”[5]。约瑟夫·奈指出,这种新的权力源泉就是同化实力,“同化实力(软实力)是一个国家造就一种情势、使其他国家仿效该国倾向并界定其利益的能力;这一实力往往来自文化和意识形态吸引力、国际机制的规则和制度等资源”[6]。此外,约瑟夫·奈1990年在《政治科学》季刊发表了题为《世界权力性质的变迁》(The Changing Nature of World Power)的文章,在一个注释中谈了软实力和硬实力的区别和联系,他认为两者同等重要,“硬权力和软权力之间的区别,不过是行为性质、权力的有形性等的程度之差。两种权力均是通过控制他国行为实现其目的的不同能力。命令性权力(Command power)——改变他者所作所为的能力可依赖于强制和引诱。同化性权力(Co-optive power)——塑造他者期望的能力,可依赖于某国文化和意识形态的吸引力,或控制政治议程以使得其他国家无法实现其目标(因其过于不切实际)的能力。命令性权力和同化性权力之间的行为方式可用连续体表示如下:命令性权力←—强制——引诱—||—议程设定——吸引—→同化性权力。此外,软权力资源往往与同化性权力相关,而硬权力资源则与命令性行为联系在一起。但是,二者关系并不理想。例如,某些国家可以为一个国家战无不胜的神话所吸引,命令性权力有时也被用于创建制度,之后被视为合法性权力。但是,一般性的关联足以使我们就硬权力和软权力做出如上区分”[7]。尽管约瑟夫·奈对两者从理论上做了清晰的区分,可是并没有对两种权力能否结合和如何结合形成明确的观点。对于软实力的来源,约瑟夫·奈在1990年发表的一系列文章中列举了美国软实力主要的五种资源:美国文化、意识形态、美国的社会制度、国际机制的规则和制度、跨国公司,这与他以后的观点有所不同。同时,约瑟夫·奈认为,掌握信息传播的能力也是一种软实力的资源,因为随着信息社会的到来,恰当的信息传播能极大地增强影响力和吸引力。
第二个阶段:软实力概念在实践中遭遇困境和理论上进一步丰富。2000年小布什当选美国第43任总统,在国际事务中坚持强硬的“鹰派”立场,特别是在2001年的“9·11”事件后,布什政府显示了强硬的作风,发动了一连串的“反恐战争”,对恐怖攻击展开报复,企图以军事手段推翻阿富汗的“塔利班政权”及铲除“基地组织”的势力。这种作风在2003年的伊拉克战争中达到顶点。美国现实政治的强硬作风成为被讥讽的对象,软实力的概念也无从发挥,约瑟夫·奈的软实力主张处处碰壁,几乎成了他一个人的学说。针对美国单边主义的军事霸权式外交风格,2002年,约瑟夫·奈还是出版了《美国霸权的困惑》(The Paradox of American Power)一书,对美国政府奉行单边主义、傲慢自大和鼠目寸光的外交政策提出了警告,同时,也进一步讨论了“软权力”问题。他指出,美国“恢复以单极、霸权主义、主权和单边主义为核心的传统政策,不会产生理想的效果。执行这种政策所造成的美国的傲慢形象必将损害我们的软实力,而在解决我们所面临的问题时,这种软实力经常是必不可少的”[8]10。在这里,约瑟夫·奈对软实力做了新的简单定义:“通过合作而不是强迫人们服从你的意志,让其他人做你想做的事”的能力。这个定义同1990年的定义相比,明确了软实力的作用方式是合作,从更抽象的意义上表达了软实力的核心目标。对于软实力在国际政治中的发展趋势,约瑟夫·奈认为:“军事实力、经济实力和软实力,都是必不可少的,尽管在不同场合具有不同的作用。然而,只要目前的经济和社会发展趋势继续下去,信息革命的领导作用和软实力就会变得更加重要。”[8]13约瑟夫·奈也谈到了政府与软实力的关系:“和硬实力不同,软实力不仅仅属于政府。……许多软实力不属于美国政府,只是部分地与美国政府的目标相呼应。例如,在越南战争期间,美国政府的政策和大众文化就背道而驰。”[8]12“软实力的很多方面主要是美国社会的副产品,而不是政府的刻意行为,它们可以增强或是削弱政府的力量。”[8]76在这本书中,约瑟夫·奈也专门强调了文化在软实力中的作用,他把文化、价值观并列为软实力最重要的资源,但它所重视的文化主要是指美国的大众娱乐文化和高雅文化以及两者在国际上的传播和交流活动,这一点来看,他所指的文化和我们提出的文化软实力中的文化显然不是同一个所指,后者的外延明显大于前者。
第三个阶段:软实力概念的成熟时期。2003年是软实力概念发展的转折点,美国虽然赢得了“伊拉克战争”,但是这场缺乏“正当性”的战争除了让美国的国际声望大受影响,更让其宿敌伊朗在中东地区的影响力大增。这引起了美国国内对软实力的再思考。特别是2008年,巴拉克·奥巴马当选美国第44任总统后,美国为代表的西方社会对于软实力的重视进一步提升。2004年约瑟夫·奈出版了《软实力:世界政坛成功之道》(Soft Power:the Means to Success in World Politics),对以往的研究成果进行了系统总结,并且对美国和其他国家的软实力状况做了精确的量化分析。书中明确提出了软实力的三个来源:“文化(在能对他国产生吸引力的地方起作用)、政治价值观(当他在海内外都能真正实践这些价值时)及外交政策(当政策被视为具有合法性及道德威信时)。”[9]约瑟夫·奈在书中第一次对软实力的局限性做了全面的分析:软实力的发挥程度要看所处的背景;一般而言,软实力更容易在民主条件下而不是独裁条件下发挥作用;软实力往往产生的是一般性的影响而不是某种具体易测的行为;软实力有时对具体目标有直接影响,但更可能对国家寻求的整体目标造成影响。约瑟夫·奈也谈到了软实力和硬实力之间,有时候互相扶持,有时候互相干扰,往往是错综复杂地交织在一起。值得注意的是,约瑟夫·奈在2010年出版的《权力的未来》(The Future of Power),分析了21世纪的权力将是硬实力(军事、经济权力)和软实力综合的“巧实力”,并预测美国将基于此“巧实力”在21世纪继续引领未来世界的权力和影响力。而在同年出版的《领导的力量》(The Powers to Lead)中,约瑟夫·奈进一步强调当代领导需要聪明而清晰的头脑,能最好地把握硬实力(以胡萝卜加大棒,甚至是恃强凌弱的方式,让人们做你想做的)与软实力(以激励、个人魅力和宣传的方式,让人们想要你所想要的)之间的平衡。
通过对西方语境下软实力(soft power)概念演进的梳理,可以看到以下几方面:第一,西方语境下的软实力是在国际政治经济结构和全球主题发生深刻变化的背景下提出的,这种变化导致这样一个结果,即任何一个发达资本主义国家都不能再继续单纯依靠军事暴力和政治经济的绝对优势而强制别国为自己利益服务。第二,提出软实力概念的目的是为了用新的战略思维来重新构建由发达资本主义国家主导的国际政治经济秩序,继续维护资本主义强权国家对世界政治经济的领导权。第三,西方语境下的软实力的活动域是国际关系领域,强调的是一国通过文化、价值观和外交政策的恰当运作来吸引他国和影响他国行为的能力。第四,对软实力的强调是以硬实力的存在为基础的,对硬实力的运用贯穿着软实力的整体思维,两者是相互配合的关系,而不是相互否定。
西方语境下的软实力概念本质上是发达国家维护本国利益的手段,体现了经济全球化进程中资本主义的内部矛盾和包括社会主义国家在内的广大发展中国家的崛起。抛开意识形态的因素,西方对软实力的运用对我国文化软实力的发展依然有借鉴价值。
我们也应当看到,约瑟夫·奈的软实力资源中的文化是代表着资产阶级利益的文化,实质是以文化商品名义出现的精神产品,这种文化商品掩盖了其反映着资本主义物质生活的生产方式的本质,成了可以被任何人消费的物质劳动产品。这和人类学意义的文化概念以及马克思主义的文化概念是迥然不同的。提高中国文化软实力必须传承马克思主义对文化的理解,必须对当代中国文化软实力的核心价值做出正确的阐释和实践引导。
中国语境下的“国家软实力”虽然从词源上可追溯到约瑟夫·奈那里,但是,“国家软实力”这一提法与表述已经被赋予了与其原义不同的内涵。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西方软实力概念根深蒂固的权力理论根源,把以谋求霸权为旨归切换成以更好地满足人民的需要与基本权益,更有力地承担国际责任、促进全球正义为目标,体现出了与西方软实力概念的根本区别。
在“软实力”之前加上“文化”一词所构成的“文化软实力”在中国语境下,是对西方的软实力概念过于浓重的政治实用主义和明显的工具性的一种矫正。从文化的广义上讲,国家文化软实力相当于国家软实力,从文化的狭义上讲,国家文化软实力就是以文化为核心的国家软实力。它是通过文化生产、文化交流、文化教育和信息传播等途径使本国所倡导和奉行的价值理念赢得国内外受众的普遍认可,从而获得国际影响力的能力。文化软实力的核心是思想、观念、原则等价值理念,它的载体是文化产品、文化交流活动、文化教育和信息传播媒介。文化软实力是国家软实力的核心因素。一方面,文化软实力体现为强大的文化生产力,文化产品与服务已作为独立产业,成为综合国力竞争的重要方面。另一方面,一个国家文化软实力对外直接表现为文化的感召力、发展模式的吸引力、参与制定国际制度的影响力。
加强文化软实力建设对维护我国意识形态安全具有重大战略意义。加强文化软实力建设是维护我国主流意识形态的重大举措,是巩固社会主义核心价值体系的有力措施,是增强国家综合国力的必然要求,是增强民族凝聚力的坚强手段,是弘扬中华民族文化的有效载体。我国的文化软实力建设就是要坚持马克思主义在我国意识形态领域的指导地位,高扬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伟大旗帜,毫不动摇地坚持和发展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用社会主义思想引领整合社会成员的价值理念,形成基本的社会规范和行为准则,不断加强党对意识形态和社会舆论的驾驭能力。
[1]爱德华·卡尔.20年危机(1919-1939):国际关系研究导论[M].北京:世界知识出版社,2005:103.
[2]刘德斌.“软权力”说的由来与发展[J].吉林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04(4).
[3]丹尼斯·朗:权力论[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1:26-75.
[4]约瑟夫·奈.美国定能领导世界吗[M].北京:军事译文出版社,1992.
[5]Joseph Nye.The Transformation of World Power[J].Dialogue,1990(4).
[6]Joseph Nye.Soft Power[J].Foreign Policy,1990(fall).
[7]约瑟夫·奈.硬权力与软权力[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117.
[8]约瑟夫·奈.美国霸权的困惑:为什么美国不能独断专行[M].北京:世界知识出版社,2002.
[9]约瑟夫·奈.软实力:世界政坛成功之道[M].北京:东方出版社,2005: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