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愫苇
(安徽科技学院 外国语学院,安徽 凤阳 233100)
比较文学中的一朵奇葩
——谈《庄子》与《瓦尔登湖》中的寓言
汪愫苇
(安徽科技学院 外国语学院,安徽 凤阳 233100)
《瓦尔登湖》中寓言性质的故事与《庄子》中寓言一样含义玄奥。两者寓言的应用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不仅表达了庄子和梭罗对自由的追求和对自然的热爱,反映出他们回归人性、回归自然的愿望,也表达了他们深邃的哲学思想,反映出他们对社会的共同认识,充满了批判精神。
寓言;《庄子》;《瓦尔登湖》
寓言是以散文或韵诗的形式,讲述带有劝谕或讽刺意味的故事,且多充满智慧哲理。《庄子》自称“寓言十九”,寓言在全书中占有很大比重,鲁迅先生曾指出庄子“著书十余万言,大抵寓言”[1]16。庄子的寓言故事主角大多是飞禽、走兽、游鱼以及最著名的梦中之蝶。在庄子笔下,虫鱼鸟兽都充满了感情和风韵,具有浪漫主义色彩。“以寓言为广”,也是庄子阐述观点的主要方法之一,所以“我们研究庄子的哪一个观点,几乎都离不开庄子所讲述的寓言故事”[2]40。在《庄子》的寓言故事里,形象和哲理是水乳交融的,形象的形成过程也正是思想哲理的产生过程。斯蒂芬·哈恩曾对梭罗作品有如此评论:“如同四位大师(苏格拉底、佛陀、孔子和耶稣)一样,梭罗也常用叙事体(大多是寓言与神话)的方式来表达思想,并从中引出箴言……梭罗更关注生活世界里的语言和行为所包含的东西。”[3]5保罗·谢尔曼也说,寓言“很显然是他自己的作品,充满了修正,以他的特色的双关语(失效的及起作用的)、透明的个人典故,如他的朋友的遗弃”[4]353。对《庄子》寓言的相关研究不胜枚举,但对《瓦尔登湖》中寓言的研究却微乎其微,而对《庄子》和《瓦尔登湖》中寓言的比较,目前国内外学者鲜有研究。从语言角度看,《瓦尔登湖》的简单朴实,自然而充满智慧,其格言警句式的语句,生动而深邃的寓言,很像庄子的散文风格;从具体内容看,《瓦尔登湖》和《庄子》二书表现形式的重要特色之一就是“通过大量的寓言故事,以超常的想象力,创造出奇特的形象世界,用以象征暗示博大精深、玄奥莫测的哲学思想”[5]。
如今瓦尔登湖已成为作者人格化的自然,宁静的湖水和湖畔美景即为作者诗人之心的外化,作者已与瓦尔登湖融为一体——“我是他的石岸,是他掠过湖心的一阵清风……而他最深隐的泉眼,高悬在我们哲思之上”[6]123,作者或又化为“叼虫的燕子”[6]122,或又幻成“蓝色的天使”[6]87……尽管《瓦尔登湖》中所描绘的湖光山色、动物植物以及相关人事,皆带有美国麻省特定的异域性,但梭罗运用大量寓言故事所要阐述的哲理、生活样态却是与两千多年前的中国《庄子》遥相呼应……本文拟从庄、梭二人对自由的追求、对自然的热爱及二者的哲学观三方面探讨二书寓言的相似、相近与相同之处。
庄子思想的核心是追求个性自由,“个性自由就是个体生存的逍遥状态”[2]174。在庄子看来,逍遥是心灵境界的自由,也是精神上的自由。单从开篇的《逍遥游》来看,鲲鹏的寓言以其磅礴的气势就为庄子的自由定好了调子:“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7]1鲲与鹏——鱼与鸟,是自由飞翔和遨游的象征,也正是逍遥的象征,可见庄子要的是鲲、鹏的逍遥,要的是自由地飞翔,自在地遨游。鲲鹏寓言打开了一个无穷的空间,任人的精神纵横驰骋于其间!王仲镛说:“逍遥游,是指的明道者——从必然王国进入自由王国以后所具有的最高精神境界。大鹏就是这种人的形象。”[7]8由此可见,庄子所关注的核心不是苍天、冥海、自然之物的逍遥,而是人的逍遥。在庄子看来,惟有“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辩”,方可“以游无穷”,方可获得真正的逍遥!
梭罗也曾明确表示过:我 “特别珍视我的自由”,“喜欢离群索居”,因为“一个孤身旅行的人可以随时出发”。[6]43-44他宁愿与“鲈鱼或狗鱼”为伴,漂浮在天空中,又或化作空中盘旋的鹞鹰,翱翔于云天之间,再或如“流浪的水牛”跑到另一个纬度去找新的牧场,因为我们需要看到我们突破自己的限度,需要在一些我们从未漂泊过的牧场上自由地生活。
他还不无谦虚地说他感受到了语言的不足,希望“在某些没有条条框框的地方讲话”以及“主要是把事实与寓言联系起来,像一个明白人和另一些明白人那样地说话。”[6]206梭罗曾拿自己开了个玩笑,公开承认自己只愿意编织篮子,而寓言中那个对着白人大声叫嚷:“你们想饿死我们吗”[6]12的“印第安卖篮人”大概也正是庄子正在寻找的能与之谈论的“得意而忘言之人”[7]725吧!
庄子认为人的自由是不需要“君人者”以“经式义度”规范制约着的,他借骷髅之口说:“死,无君于上,无臣于下,亦无四时之事,泛然以天地为春秋,虽南面王乐,不能过也。”[7]454他认为只有“无君”、“无臣”、“无事”方可自由,自由之乐是国王之乐也不能胜过的呀!梭罗一直认为好政府自然有利于人民,更不会去干扰人民,他说:“我衷心接受这箴言——‘管得最少的政府是最好的政府’……我相信这箴言等于说——不管的政府是最好的政府。”[8]
庄子和梭罗都以一颗坚定的心通过物质上的贫穷和精神上的富有来寻求没有负担的愉悦生活,享受着精神的独立和自由。他们都一致反对物质享受,认为人生应该追求的是精神的高度自由。在“庄子钓鱼濮水”的寓言中,他明确表示愿做“曳尾于涂中”之龟,而不愿“巾笥而藏之庙堂之上”。而他梦中的蝴蝶也正是人类走向逍遥的自由精神,是生命本真的诗意挥洒和恣意呈现。“梭罗精神探索的主要目的是为了在超越物质生活束缚之下寻求新的真理,并成为真正的‘新人’”。[9]97他在夏天建造小屋作为对自然和自我探索旅程的基地,并在独立日搬了进去,这似乎也在表明他行为的目的。“一座空气清爽而又没抹泥灰的小木屋”,“吹过小木屋上空的风,恰似那席卷漫山遍野之风,奏出的时断时续的音调,或许是人间演绎的天堂之音。”[6]54——自由之居所,自然之生活,人间之仙境!
庄子与梭罗对大自然的热爱溢于言表,超乎寻常,甚至达到物我两忘的境界。陈鼓应先生就曾将庄子定义为“著名的自然主义者”!李泽厚先生也认为:“庄子对大自然的极力铺陈描述,他那许多瑰丽奇异的寓言故事,甚至他那汪洋自恣的文体,也表现出这一点。”[10]181庄子认为逍遥是人生最高境界,而逍遥的前提在于齐物,齐物的前提在于人的修养达到与天地精神合一,所以,只有顺其自然才能处于人世间而无所忧虑,才能达到齐物,才可逍遥。故而万物必须维持本真状态,一切都必须 “自然而然”,顺应万物本性。“得道”被庄子看成是人生的理想境界,即是与天地合一的超然状态。
斯蒂芬·哈恩也将梭罗定义为自然主义者,并同时提出 “‘梭罗’这个名字对许多人来说几乎是‘自然’的同义词”[3]89。在梭罗的思想中,自然有着特殊重要的意义。自然对他来说,“是一个确实的存在,是宇宙万物所有的细节的综合;自然是人们展示自己心灵中最美好的东西的场所”[11]291。他之所以到林中去生活主要是不希望度过非生活的生活!在人与自然的关系问题上,梭罗显然与道家思想形成了共识,他认为“自然可以不依赖人类而存在,但人却离不开自然”。[6]像庄子一样,梭罗也表露出强烈的与自然合为一体的意识,程爱民教授曾指出:“梭罗的自然观中一个突出的方面,就是对中国古代哲学中‘天人合一’思想的吸收。”[12]我们不禁要感叹,梭罗和道家心有灵犀,与庄子更是跨越时空的知己!
庄子“天地有大美而不言”!自然优于人为,天地长于人世!在他看来,天地之大美就是自由,就是他所追求的“道”。道,是事物的自然呈现,无所不在:在蝼蚁,在稊稗,在瓦甓,在屎溺……同时,庄子还塑造了他的理想人物——“至人”、“神人”,并以此打破束缚人们的罗网,使人与自然交感融合!他的理想模型就是住在藐姑射之山上的神人,他(她)吸清风饮露水,乘着云气,驾御飞龙,而遨游于四海之外。他的精神凝聚,使物不受灾害……这是与自然融为一体的、脱离了形态之束缚的“得道”之人!由此可见,庄子所追求的是在与天地合一后的超然,他理想的人物是精神与宇宙万物融为一体的!如藐姑射之山,瓦尔登湖应是一个“大英雄的鬼斧神工之作,没有丝毫伪饰”[6]123。“它是自然风光中最美妙、生动的所在,是大地的眸子”[6]118,“是天上露珠的升腾之处,是山林水泽仙女是嬉戏之所”[6]117。那个身穿薄衫,漫步在瓦尔登湖畔的“我”,“心无杂念”,在大自然里以飘逸的姿态逍遥来去,已与她化为一体了,成为了自然不可分割的一部分[6]136。
庄子一切听其自然,一切按自己的本性,顺应自然,自然而然!甚至把生死都看作是自然的安排:“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长,天也。”[7]195所以妻子过世,他鼓盆而歌,认为妻子安卧于大自然怀抱,“得到了宁静也”。[7]484表达了对死亡的无惧和顺应自然的态度。这远远超出了当时一般科学水平的认识!
为梭罗所追求的是一种超越时空的精神凝聚。《瓦尔登湖》中的克鲁城艺术家的寓言与《庄子》中梓庆削木为鐻的寓言十分相似:体现了所谓“用志不纷,乃凝于神”。艺术家“一心一意,坚定而又高度虔诚,这一切使他在不知不觉中得到了永久的青春”[6]207。他与时间合一,与天合一!并最终以纯粹的材料,纯粹的艺术做出了“完美的艺术作品”!那是在超于时间和空间的作品!是与自然成为一体后的杰作!
“两部伟大的哲学著作都以对理性分析的拒绝而旗帜鲜明地区别于他们同时代几乎所有的哲学家。”[1]寓言和比喻的使用使得二者的论证更加生动、形象。“尤其是庄子,采用深寓哲理的寓言,来表达那芒忽恣纵的思想。”[13]398他将形象与抽象思维有机地糅合在寓言之中,生动地揭示出其中的哲学内涵。而“梭罗喜欢把他的事实与寓言相联系,还经常想把他的历史放入关于拯救(复活和再生)的寓言形式中”。事实上,贯穿于《瓦尔登湖》的,“是一个复杂的神话或寓言与死和再生的寓言之间的竞争……”[3]111
首先,庄子和梭罗对于现代文明的发展都持反对的态度。在中国的思想家中,庄子是最早对机械的负面作用进行反思的思想家。“抱瓮老人”认为机械的使用会败坏人心:人运用机械,就会做机巧之事,做机巧之事,就会有机巧之心,有了机巧之心,人的心灵就不那么纯洁了,人就容易表现得唯利是图,最终导致天下的混乱!在庄子看来,与自然相比,人类的知识只是有限的小智慧,以有限的小智慧是不能控制无限的自然的!
梭罗在《瓦尔登湖》中说道:“我们必须学会重新苏醒过来,学会保持清醒,但不要借助机械的力量。”[6]57在 “简朴生活”、“我活在何处,我为何而活”、“声音”章节中,梭罗反复提到了修路工人的生活条件以及火车给人们带来的巨大变化:经济上的贫穷和身体上的畸形。在他看来,火车“像行星似的在铁轨上运行——或者不如说,更像一颗扫帚星。”[6]74他认为,以夺人性命的命运女神“阿特罗波斯”作为火车头的名称倒很恰如其分!因此,便也有了“我们没有驾驭火车,而是火车驾驭了我们”[6]59的呼声!从某种程度上说,梭罗认为火车给人们带来的是灾难,他对房屋,对铁路的态度,反映出了他对社会发展的态度,这都与庄子的观点相呼应,因为二者都认为应该回归人性,回归自然,以保护人性不受外界的破坏!
其次,二者都反对一切有违自然的,虚伪、矫饰的事物。混沌本是自然天成,以自然朴素为美。陈深说:“三者称帝,谓帝王之道,以纯朴未散自然之为贵也。”[7]229却因“儵与忽”的“有为”,朴素完整的美被破坏了,真美也就没有了,反伤混沌之美。如同对食物的要求一样,梭罗追求的是简单的生活。他认为简朴的生活是最美的,朴实无华的是最美的!对他而言,“一把刀,一柄斧头,一把铲子”,一辆手推车就足够生活了,最多再加上灯火、文具和几本书(这些已是次要的必需品了)。那“挣足了车费的人”[6]33,耗费生命中最珍贵的时间去挣钱,为了在最不珍贵的时间里安享一点可疑的自由。为了日后能回到英国过上一个诗人般生活的英国人,首先跑到印度去挣大钱,但最后还是死了……
第三,在政治上,“庄子主张:一要依人的自然秩序而行事;二要给人民以自由性、自主性”[13]395。他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韪,揭露剥削者和为他服务的人才是最大的强盗,并支持社会不当有“倚强凌弱,以众暴寡”的不合理的现象,而且他爱憎分明,立场分明!《应帝王》篇中有一则寓言:“肩吾见狂接舆,狂接舆曰:“日中始何以语女?”肩吾曰:“告我君人者以己出经式义度,人孰敢不听而化诸!”狂接舆曰:“是欺德也。其于治天下也,犹涉海凿河,而使蚉负山也。”[7]213由此可见庄子对专制政治的批判与嘲讽!
梭罗主张政府不干涉日常生活,他曾隐晦地说,有必要“在洪水、冰霜、火焰下面”,找到一个“支点”,这里,他批判了那些嘴上说着推动社会前进,但在他之外却没有支撑的地方。并就“诗人”的寓言指出“田园美景已被一道令人羡慕的肉眼不能见的篱笆圈护起来,还挤出了它的牛乳,将撇清的奶油全都带走,留给农夫的只是撇去奶油的奶水而已……”[6]52他讽刺:“教会和政府的那些道貌岸然的言论,就像从牛棚里拉出一车粪那样信手拈来!”[6]17
庄子和梭罗都是反对战争的!而讽刺诸侯之间的战争只是为了蜗角之利的“蜗角之战”与《瓦尔登湖》中那些为了“英雄的荣誉”而“不战胜,毋宁死”的“蚂蚁之战”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不仅形象地表达了他们深邃的哲学思想,也反映了他们对社会的共同认识,充满了批判精神。”[5]
但毕竟庄子与梭罗处于不同的时代、不同的文化传统,虽然他们的追求目标总体相同,但其中也必然存在差异,在社会的批判斗争中也必然有各自的方法与表现形式。庄子生逢乱世,目击了战国时代的社会惨景,以寓言的方式描绘了“混沌之死”,以喻“有为”之政给人们带来的灾害。他眼见了知识分子危险的处境,因而采取了避世的态度,并倡导“自然无为”。但是梭罗索居湖畔“目的是探索人生,批判人生、振奋人生,阐释人生的更高规律。并不是消极的,他是积极的。并不是逃避人生,他是走向人生,并且也曾以他自己的方式投身于当时的政治斗争。”[14]他在《瓦尔登湖》中明确宣称“自然地我绝不是什么隐士”,“旧苹果木桌中复活的爬虫”[6]211更增加了他对复活和永生的信心。同时,在貌似退隐与湖畔之时对“暴君般的公众舆论”进行了驳斥,并肯定“自己的主张”才是决定!他对现实世界一直抱有信心,保持着一贯的思想开放性,认为事实上“天亮的日子多着呢”[6]211。因此梭罗被视作是他那个时代最具有责任心和良知的知识分子代表之一。
寓言是《庄子》与《瓦尔登湖》两部伟大著作的主要的语言表达形式,通过寓言,庄子表达了对自然独特的看法、对生命的关注以及对人类精神进步滞后于社会发展的忧虑。梭罗遥遥呼应庄子,呼吁人们重视自然的独立价值,重建人的存在价值,并将其全部思考融入《瓦尔登湖》。那梦中飞舞的蝴蝶与瓦尔登湖畔自由翱翔的精灵,便是他们人生追求、返朴归真、回归自然、与自然融为一体的化身,也是他们获得自由的标志,达到至乐境界的标志!这些寓言看似胡言乱说,骨里却尽有分数,是他们追求人格独立和精神自由的反映,同时也体现了二者的哲学思想。相似的文风之下,大量寓言所反映出的也正是梭罗与道家思想的深层契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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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brilliant flower in comparative literature——on fables in Chuang Tzu and Walden
WANG Su-wei
Both Chuang Tzu and Walden have the fables with profound implication,in which the application of the fables is different in approach but equally satisfactory in result.The fables not only express Chuang Tzu and Thoreau’s pursuit of freedom and love for nature,which reflects their wishes returning to humanity and nature,but their abstruse philosophical thoughts which are full of critical spirit.
fable;Chuang Tzu;Walden
I206
A
1009-9530(2012)02-0056-04
2012-02-02
安徽省高校省级优秀青年基金项目(2012SQRW100);安徽科技学院青年基金项目(SRC2011267)
汪愫苇(1978-),女,安徽霍邱人,安徽科技学院外国语学院讲师,硕士,研究方向:英美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