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史研究应回归文学史本体——以严家炎主编的《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为中心

2012-04-13 17:12
关键词:著作文学史本体

郑 飞

(华东师范大学 中文系,上海200241)

“本体”是一个古老的哲学命题。但直至18 世纪,“本体论”一词才正式得到普及,当时被很多西方学者用来叙述古希腊哲学。作为西方哲学的一个重要概念,“本体论”被亚里士多德称为“第一哲学”,因而“其产生与哲学的起源是一致的。”[1]“本体论”在发展过程当中,对包括文学在内的艺术领域产生了巨大影响,并催生了“文学本体论”这一颇具哲学意味的概念的出现。中国自1982年汪子嵩的《亚里士多德关于本体的学说》出版后,学术界对本体问题的关注也悄然兴起,随着以兰色姆为代表的“文学本体论”等西方批评理论的引入,“文学本体问题”正式引起中国学术界的关注与探讨,且不论这些争论与探讨孰对孰错,文学本体论的确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中国的文学研究。①张瑜所著的《文学本体论新论》(上海三联书店2010年6月版)第一章《当代文学本体 论研究的轨迹与现状》中对中国的文学本体问题作了较为详尽的介绍。从浅层次上说,文学本体论所关注的是文学语言、文体形式、表达方式等真正属于文学自身的东西,而非文学产生的政治、历史等外围因素。与之相似,笔者以为也可以将那种关注真正属于文学史自身的作家、作品、文学思潮等要素的文学史研究理解为文学史本体论。

从上述定义考量中国现当代文学史著作会发现,大多数都是不合格的,与这多数文学史著作相比,2010年严家炎先生主编、高等教育出版社出版的三卷本《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是为数不多的回归文学史本体的文学史研究著作之一。对于这样一部文学史,学术界虽然裹贬不一,但至少有一点共识,即这是一部真正回到文学本身的文学史教材。正如张思和先生所说,“严编《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可以说是真正跳出了旧的窠臼,比较彻底摆脱消除了过去的影响,真正是从文学的角度审视、论析这一历史阶段的文学,其为名副其实的‘文学史’。”[2]钱理群先生则进一步概括指出:“本书是一部‘以作家、作品为主体的文学史’”,[3]178对于钱的这一说法,朱德发先生也给予了肯定并将之进一步具体化:“尽量淡化政治背景或弱化文化语境,努力探寻文学自身生成和演变的轨迹,以展示20 世纪中国文学的独立系统和本体面影。”[4]197

虽然三位学者的表述略有不同,但都是从严本文学史著作撇开了原先遮蔽在文学表面的枝蔓、将文学研究的视角投入到真正的文学自身这一角度对之大加赞赏的。这与当年陈思和先生“惊世骇俗”的《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刚出版时学术界的反映大有异曲同工之妙,陈本《文学史》之所以引起研究者的广泛关注,除了陈思和先生“共名与无名”、“民间”等颇具特色的研究范式外,该著作还另辟蹊径地将着力点放在了作家作品创作上,并以作家作品来统领文学史或许也是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事实证明,这样一种书写文学史的路径还是很得“人心”的,今天陈思和先生的《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第2 版已经出版,并得到越来越多中文系师生与研究者的认可。由学界和读者对严本和陈本文学史的反应来看,回归到本体的文学史研究还是很受人们欢迎的,同时也从一个侧面透露出以往许多文学史研究远离本体的尴尬。照常理,把文学研究的重心放在文学本身本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以作家、作品为主体的文学史”也理所应当,但为什么看似简单的事情竟会如此复杂?

这还要从中国特殊的文学研究大环境说起。自中国现当代文学作为一门独立学科诞生的那一天起,①一般来说,都把王瑶1951年9月由开明书店出版的《新文学史稿》作为中国现当代文学学科建制的肇始,在此之前,其实并无中国现当代文学这一说法,更无这一学科建制,与之相应地,当时第一代的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者大都是古典文学研究者或其他相关领域的研究者“半路出家”转行过来的。它就被实用与功利主义裹挟并失去了自主性,犹如不能掌握自己命运的浮萍。仅就严本文学史所界定的时间范围来看,以往的文学史著作大部分都“过多地强调叙写政治或文化对文学的决定作用或者把它们之间的关系说成是决定与被决定的关系。”[4]197从而“将20 世纪中国文学史写成政治型文学史或者文化型文学史”。[4]197从中国现当代文学著作史来看,一系列中国现当代文学史著作都出现于1949年新中国成立以后。新生政权的建立带来的文化上开天辟地的大变革,为适应当时教学与研究的实际需要、也为配合当时的政治大气候,一门新兴的学科——中国现代文学从传统的古典文学研究中真正脱离出来,成为一门独立的学科。在新中国成立初期的文艺政策相对来说较为宽松,虽没有从政治上给文艺研究估出硬性规定,但当时的知识分子还是出于新生政权给他们带来的极大的兴奋,在自己的创作及研究中自觉打上了那个年代特殊的政治印记,可以说,那个时代所出现为数不多的文学史著作,其中的政治因素确是真正发自研究者心底的呼声,在这方面王瑶先生的《新文学史稿》也许最具代表性。然而好景不长,自50年代开始,一系列从紧的文艺政策先后出台,文学事业被严格体制化,种种文学批判运动此起彼伏地开展……在这种大文化背景下,所出版的几本文学史著作几乎无一例外地都是从政治视角出发、坚持政治大于文学的态度进行编写、出版,从而与真正的文学史著作产生距离。如丁易的《中国现代文学史略》(1955)、张毕来的《中国新文学史纲》(1955)、刘绶松的《中国新文学史初稿》(1956)、山东大学中文系编写组的《中国当代文学史》(1960)和华中师范学院中文系的《中国当代文学史稿》(1962)等,在今天看来,这些著作也许都存在着这样和那样明显的缺点与不足,但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学科史上却有着创建之功。这些著作在内容上充斥着的“革命”、“斗争”和“阶级”等具有鲜明时代特色的词汇,有的是研究者发自内心的表述,有的则是出于压力而做出的妥协,透过斑斑字迹,今天的研究者多少也能体味出当时这些学界前辈的复杂心态,不管怎么样,这些鲜艳而略带暴力的红色词汇成为这些文学史著作脱离文学本体研究的明证。直至“文革”结束,这一情况仍未得到彻底改变,1979年唐弢、林志浩、田仲济等人分别出版了自己的《中国现代文学史》,三部文学史著作中仍大量出现诸如“革命”、“战士”和“党”等字眼。通过这几部具有代表性文学史著作,我们似乎可以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著作编写过程当中,政治因素一直如影随行,使得中国现当代文学史研究几乎从没真正回到过文学史本体,其背后的政治因素无疑是重要原因。实质上,就连这部被诸位专家学者一致评定为离文学本身“最近”的严本《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其身上的政治色彩也十分明显。①严家炎先生在《让文学史真正成为文学自身的历史》(发表于2011年第9 期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中就说,这部文学史是在教育部高教司刘凤泰司长的授意下完成的,虽然他一再表示要竭力还原文学史本身,但从客观上来讲,在这种前提下出现的文学史著作,其政治影响还是比较明显的。

对于以往的文学史著作,有学者甚至提出了以下说法:“反思1990年代以前国内中国现代文学史的书写经验,这个‘文学社会学工程’最令人瞩目的不是历史与文学之间未曾或已增益关系,而是文学史书写对国家意志的简单服从。文学趣味搬演党政路线,重要作家代言国家形象,字里行间都由指导思想敷衍成文,以至于五十年如一日,文学史成了千篇一律的教科书。”[5]这一说法虽有些极端,却也不无道理。这一状况直至上世纪90年代末期才有所改观,一时间,各种各样面孔“新鲜”的现当代文学史教材才呈井喷之式相继出现,影响较大的主要有钱理群等人的《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1998),朱栋霖的《中国现当代文学史》(1999),洪子诚的《中国当代文学史》(1999),陈思和的《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1999),郭志刚《中国现代文学史》(1999)等等。这些文学史著作虽然都取得了诸多引人注目的成就,但除了陈思和的《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以外,其中的绝大部分都没能很好地处理文学自身与文学外部因素的关系,深陷在季进先生所说的“千篇一律”的怪圈里。“虽然文学的生成和发展离不开外在的系统或背景或语境所提供的条件,但是这些客观条件能否转化为文学生成或深化的内在动力,关键取决于文学本身是不是吸纳它或接受它,所以文学自身的内在机制才是其发生或成长的决定性因素。由此可以说,‘回到文学本身来评论文学或书写文学史’,就是由外部研究转向内部研究,这是对文学本体性和独立系统及其自身规律的尊重,也是对文学史本来面目的洞察。”[4]197

这其实是一个老话题了。正如朱德发先生自己所说“‘回到文学本体研究文学或书写文学史’是新时期开始不久文学评论或研究界就叫响的口号。”[4]196上世纪80年代,随着改革开放政策的不断深入,国家的政策也进行了较大规模调整,在这样较为宽松的政治和文化环境里,文学史研究开始缓慢地回到自身的发展规律。一批有锐气的文学研究者开始重新思考文学,如鲁枢元在1986年便已提出“向内转”的口号,两年以后的1988年,陈思和、王晓明等在他们所主持的《上海文论》中也提出了“重写文学史”的口号。虽然以今天的眼光来看,这些提法都有欠妥之处,但却绝不能因此便否定它们的价值,毕竟新世纪重新思考文学的大幕正是由它们拉开。笔者以为,从文学史写作这一层面来看,鲁枢元的“向内转”口号尤其是倡导文学史研究回归本体的先声。

所谓“向内转”,鲁枢元后来总结到:“‘向内转’,是对中国当代‘新时期’文学整体动势的一种描述,指文学创作的审美视角由外部世界向着创作主体内心世界的位移。具体表现为题材的心灵化、语言的情绪化、情绪的个体化、描述的意象化、结构的散文化、主题的繁复化。‘向内转’是对多年来极‘左’文艺路线的一次反拨,从而使文学更贴近现代人的精神生存状态,为中国当代发展开创出一个新的局面。中国当代文学的‘向内转’显示出与西方19 世纪以来现代派文学运动流向的一致性,为从心理学角度探讨文学艺术的奥秘提供了必要性与可行性。”[6]在这一解释中,他虽然强调的是当代文学研究中所应注意的事项,但针对得却是对整个文学研究应回到文学自身的思考,即要关注钱理群所说的“文学本体、文学形式和文学审美”。这一提法引起了1987年到1988年文学研究界热烈的讨论。热烈的讨论本身就足以说明,其实早在那个时期起就已经有许多学者注意到文学研究脱离文学自身的问题了。

但当下学界的现实却是,虽然以鲁枢元为代表的一大批研究者“向内转”的倡导已经过去了近三十年,今天的文学史研究大趋向还是没有真正转向文学内部。我们并不否认“文本的生产与流通、作者主体精神的渗入”[3]180以及文学产生的大环境等外围因素的作用,但更主张这些更应该成为文学研究的辅助性因素,而非文学研究的主体。正如钱理群先生所说,“以作家作品研究为中心,注重文学本体的研究”,这才“是文学史研究的本分,本职”[3]181。陈本文学史和严本文学史,是对以“向内转”口号为代表的回归文学史本体研究所作出的强有力回应,虽然这种回应在今天看来还太很弱小,但至少是希望曙光的显现。

而且笔者以为这种曙光终有一天会变得光辉灿烂,因为今天的大文化环境,更利于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回归文学史本体。

第一,今天这样一个文学被边缘化的大环境,为文学研究回归文学史自身、实现文学史本体论提供了必要的前提条件。建国以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文学自身及其相关研究都处于社会生活尤其文化生活的显著位置,对国家政治、民众生活发挥着比较重要的作用,加之领袖特殊的关注与介入,使文学史研究长时间地被政治、文化绑架,丧失了以“真面目示人”的机会。而进入以“改革开放”为标志的新时期后,国家工作重心的转移,民众社会生活的日益丰富,文学便滑向了边缘,从此“风光不再”,与此同时,国家层面也放松了文艺政策,①第四次文代会中共中央、国务院致大会祝辞便有如下表述:“党对文艺工作的领导,不是发号施令,不是要求文学艺术从属于临时的、具体的、直接的政治任务,而是根据文学艺术的特征和发展规律,帮助文艺工作者获得条件来不断繁荣文学艺术事业。”并重申了国家的“双百方针”转引自洪子诚著 中国当代文学史(修订版)第187 页注释 在经过之后一系列具有尝试性的文学实践对国家的文艺政策确定后,作家和文学研究者终于放心、大胆地开展工作。这在客观上给了文学发展及相关的文学研究以更大的空间,从而使得真正的文学史研究成为可能。

其次,文学的被边缘化给文学研究者所带来的自身的独立性也是促使文学史回归本体的重要条件之一。诚然,在文学最初被抛向社会生活边缘的时候,很多文艺工作者都很惶恐,甚至“大呼小叫”了好长时间,大有文学将死之势。但时间还是让他们平静了下来,并坦然接受了现实,原本或狂热或委屈的文学研究者都趋于平静、趋于理性。越来越多地研究者都认识到:文学被边缘化,在这样一个纷繁复杂的年代其实是件好事,因为他们不必再时刻想着国家政策,也不必担心某些不适当言论而给自己招来牢狱之灾甚至杀身之祸,他们在自己的圈子里呼吸着自由的空气,享受着温暖的阳光。于是他们收拾好自己破碎的心与杂乱的行装,以重整山河之势返身于文学研究领域,从而使文学研究进入一个新的高度,也大促进了文学自身研究的回归。严家炎先生的这部《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便是其中的一个代表。

第三,外部因素的影响。自新时期实行“改革开放”政策以来,来自西方的、让国人眼花缭乱的许多事物泥沙俱下地涌入中国内地。在文艺方面则表现为西方一系列文艺思潮的进入,对于大部分中国研究者来说,这些思潮让他们耳目一新,急于求成的心态让80年代的文学界显得热门非凡,直到繁华过后的沉寂来临,这些研究者才真正开始批判地吸收、借鉴其中的优秀部分。在这些文艺思潮里,不乏涉及文学本体的艺术主张,如佩特的唯美主义、瓦莱里的象征主义,埃德施米特的表现主义,布勒东的超现实主义,弗拉亥的结构主义等等。这些来自异域的文艺思潮带来了与以往不同的文学研究方法,从各个方面极大地冲击着中国的文学研究者,影响着他们的思维方法,这在在很大程度上为新时期文学研究向本体回归的提供了思维基础。

同时,文学史写作自身的开放性也为后来的文学史写作者提供了必要的可能性。正如戴登云所说:“学理性的文学史写作是绝不可能定于一尊的,真正的新的文学史的研究与写作永远以对历史‘本事’的还原和对旧的文学观、历史观、文学史观、文学史写作模式与新的文学观、历史观、文学史观、文学史写作模式的双重质疑为前提。由此表明了文学史研究与写作永远没有现存的、一劳永逸的模式,文学史的研究永远期待着新的写作范式或范式转型,而从研究的本性来讲,这一切从来都还是未定的、有待生成的。”[7]

作为主体的中国现当代文学史的研究者,应充分利用大好的文学研究空间,保持知识分子独立品格,牢固树立回归文字史本体的清醒意识,在吸收借鉴中外文学史编写经验与教训的基础上,写出既具有个人色彩又回归到文学史本体的文学史著作,从而进一步推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学的进程,在这方面,严家炎先生的《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不失为一个很好的例子。

[1]张瑜.文学本体论新论[M]. 上海:三联书店,2010:92.

[2]张思和. 一部真正意义上的文学史[J].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1(9):202.

[3]钱理群. “守正出新”——严家炎主编的《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对当下现代文学研究的启示[J].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1(9).

[4]朱德发. 创新性与本体性——论严本《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的两大特色[J].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1(9).

[5]季进. 认知与建构——论海外中国现代文学史的书写[J].文艺理论研究,2011(5):99.

[6]鲁枢元.向内转[C]//洪子诚,孟繁华. 当代文学关键词.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180.

[7]戴登云.什么是文学史——从解构的视角看[J].文艺理论研究,2011(5):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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