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显平
(中山大学马克思主义哲学与中国现代化研究所暨哲学系,广东广州510275)
异化理论一度成为我国学界、思想界探讨的热点话题,但因其兴起的历史背景较为特殊,在当时,这一理论更多的只是被当作抚慰心灵创伤的良药和宣泄内心情感的闸口,并未得到严肃的学术性探索与思考。这在很大程度上致使这一理论在马克思哲学研究中长期得不到应有的重视。然而,对马克思哲学的研究越是深入,重新探讨这一理论的必要性和重要性却越发地彰显出来。
长期以来,异化理论都被拒斥于历史唯物主义体系之外。人们普遍认为,异化只是青年马克思的不成熟思想,是一个“前马克思主义”的不成熟概念。马克思在创立历史唯物主义之后,就彻底摒弃了这一概念,即便后来偶有提及,也并不具有实质性的地位与作用。持这种观点的典型代表人物是法国著名哲学家阿尔都塞。他从思想史的角度提出了与当时主流观点迥然有别的“认识论断裂说”。他认为,“任何科学的理论实践总是同它史前时期的、意识形态的理论实践划清界限:这种区分的表现形式是理论上和历史上的‘质的’中断,用巴什拉的话说,就是‘认识论的断裂’”。[1]167~168在马克思思想发展史上,就存在着这样一个根本性的“断裂”,这个“断裂”的标志即是1845年的《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和《德意志意识形态》。在这之前的马克思处于意识形态阶段,之后的马克思才真正步入了科学的神圣殿堂,成为科学的马克思。由此,阿尔都塞将异化理论和人的哲学通通视为一种意识形态。在他看来,“马克思只是对他青年时代(1840-1845)的理论基础——人的哲学——作了彻底的批判后,才达到了科学的历史理论”。[2]218其结果是,异化理论和一切有关人的理论均被阿尔都塞无情地抛入“历史的深渊”,成为长期游离于马克思哲学视域之外的“孤魂”。
当然,应当承认,阿尔都塞的这一看法有其合理性。他看到了马克思不是天生的马克思主义者,在马克思思想发展史上,的确存在着一个根本性的视域转换。他的失误在于将这个根本性的视域转换绝对化。他说:“在马克思的概念体系和马克思前的概念体系之间,不存在继承的关系(即使古典政治经济学的情况也是如此)。我们把这种无继承关系、这种理论差别、这种辩证的‘飞跃’叫做‘认识论断裂’和‘决裂’。”[2]261也就是说,阿尔都塞“断裂说”的失误不在于他提出了“断裂说”,而在于他对“断裂”给予了不恰当的解释,将马克思前后期的思想绝对地割裂开来,并且认为异化理论和人道主义只是马克思青年时期的不成熟思想,成熟时期的马克思彻底摒弃了这一理论。然而事实却是,成熟时期的马克思不但没有抛弃异化理论和人道主义,相反却通过政治经济学分析使异化理论的批判力度和人道主义的理论深度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提升。可以说,对资本及其造成的异化永不妥协的批判精神以及对人的自由和解放永不停息的关怀与追求意识是马克思学说的“原教旨”,异化理论是“马克思一生全部创作的合适前提”。[3]
因此,问题的关键不在于马克思是否抛弃了异化理论,而在于马克思以什么方式来坚持异化理论。也就是说,马克思前后期思想的异质性既不在于马克思是否抛弃或沿用了异化概念,也不在于马克思使用异化概念数量的递增或递减变化,而在于马克思以什么方式对资本主义条件下的各种异化现象进行了透彻的分析和有力的批判。
由此看出,马克思异化理论与历史唯物主义的关系并非是一种简单的不成熟思想与成熟思想、青年时期马克思与成年时期马克思的关系。事实上,二者的关系比这要远为复杂得多。这也是学界长期以来在此问题上争论不休的主要原因。然而,关于此问题,学者们却要么急于表明青年马克思的异化理论就是整个马克思的异化理论,要么却耽于辩白异化理论只不过是青年马克思的不成熟思想。就这样,一个很重要的审察维度被有意无意地“遮蔽”了起来,即对马克思异化理论与历史唯物主义本身建构前提重新进行双向度的前提反思与审视。殊不知,这才是“正本”的关键!唯如此,我们才有可能“直面”马克思异化理论和历史唯物主义的“真相”,真正厘清二者的关系。
异化理论之所以被视为只是马克思青年时期的不成熟思想,原因之一在于,这种观点的持有者仍然囿于传统哲学的知识论思维方式,将马克思哲学视域中的人的本质作了一种错误的静态式直观理解,认为马克思关于人的本质的观点在思维制式上与传统哲学中的“人是天生的政治动物”、“人是有理性的、有自我意识的存在”、“人是会制造和使用工具的动物”、“人是会使用语言符号的动物”等诸多形态纷呈的关于人的本质的界定存在着根本的一致性,即都“企图寻求普遍必然的逻辑性、公共传达的言说性、明确的可分析性”,[4]都将人的本质看作一种与人的存在本身相疏离的、先于人的存在而存在着的既定的、外在的先验预设。基于这样的错误认识,他们认为,奠基于这样一种抽象的、先验预设的人的本质观的基础之上的异化理论注定了在历史唯物主义理论体系中不可能具有象征性和边缘性的地位,更不要说实质性的、基础性的地位了。
然而事实却是,无论是早期的“劳动”、“生产生活”、“自由的有意识的活动”、“能动的感性活动”,还是中后期的“社会关系的总和”、“实践”等都表明马克思关于人的本质的思想是在根本超越了传统知识论的思维范式后,在新的实践地平上重构起来的。也就是说,在马克思视域中,人的本质决不像人们过去所认为的那样,是一种先验预设的、固定的、抽象的自然性事实,相反,它是一种从实际生活的个人在其实践活动中不断展开和生成着的社会性事实。因为不管是“劳动”、“生产生活”、“自由的有意识的活动”、“能动的感性活动”,还是“社会关系的总和”、“实践”都蕴涵着人不是“现成”的、“被给定”的存在者,而是一种不断批判和否定现存既有状态、改变和超越现存生活世界的开放性存在者,人在现实生活实践中使自己“处在变易的绝对运动之中”。[5]486这即是说,人不可能像传统知识论哲学所认为的那样,具备一种固定的、先验的本质,人的本质在于人的实际生活过程中。用德国著名哲学家卡西尔的话说,“人的突出特征,人与众不同的标志,既不是他的形而上学本性也不是他的物理本性,而是人的劳作(work)”。[6]107因此,马克思才说:“个人怎样表现自己的生活,他们自己就是怎样。因此,他们是什么样的,这同他们的生产是一致的——既和他们生产什么一致,又和他们怎样生产一致。因而,个人是什么样的,这取决于他们进行生产的物质条件。”[7]67~68
由此可知,那种认为马克思异化理论是建基于抽象的先验预设的人性论,因而只是马克思青年时期的不成熟思想的看法显然是对马克思异化理论的误解。当然,也许有人还会狡辩说,“劳动”、“生产生活”、“自由的有意识的活动”、“能动的感性活动”、“社会关系的总和”、“实践”这些概念本身不仍然是一种外在的先验悬设吗?对此,马克思有着明确的辩驳。他说,这些“已经成为实际的”、现实存在着的事实,人“有直观的、无可辩驳的证明”,[8]92即任何辩驳本身就是抽象的化身,因此已经是不可能的了。
在笔者看来,相较于“异化”的“不异”决不像人们过去所认为的那样,是逻辑演绎的抽象设定,是批判者主观预设的完美理想,而是人们在批判和变革异化世界的实践活动中不断生成着的新世界。马克思的异化理论并未事先预设一个理想的“不异”状态,理由是:
第一,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再三强调他对异化劳动的分析只是“从当前的经济事实出发”。[8]51他说:“我们的出发点是经济事实即工人及其产品的异化。我们表述了这一事实的概念:异化的、外化的劳动。我们分析了这一概念,因而我们只是分析了一个经济事实”。[8]59也就是说,马克思的异化理论并未像有些学者所认为的那样,先验预设了一个外在的“不异”的“本”,他只是从当前客观存在着的经济事实出发,只是分析了这一经济事实,揭示出“扬弃”这一事实、走向“不异”的可能性与现实性。
第二,在此手稿伊始的“序言”中,马克思早已作出明确声明:“我的结论是通过完全经验的、以对国民经济学进行认真的批判研究为基础的分析得出的。”[8]3换句话说,马克思在此著作中所作出的所有结论都是以经验事实为依据的。这一点,马克思本人是有充分自觉的。因此,他在分析异化劳动时,根本不可能预先悬设一个“不异”的“本”,相反,“这是一个从‘实然’(经验事实)到‘本然’(事实中隐含的某种本质性的东西),从‘本然’到‘应然’(在‘本然’所体现的方向上找到意义所在或价值标准),再以‘应然’贞辩、批判‘实然’的过程”。[9]271
第三,在扬弃异化的路径方面,马克思指出:“自我异化的扬弃同自我异化走的是一条道路”,[8]78而自我异化的实现手段是实践的,“在实践的、现实的世界中,自我异化只有通过对他人的实践的、现实的关系才能表现出来。异化借以实现的手段本身就是实践的”,[8]60因此,扬弃异化的手段本身也必然是实践的。这表明在马克思异化理论语境中,扬弃了异化的“不异”决不可能是一种一劳永逸的完美状态,而只能是一种在实践中不断被生成和发展着的现实的运动,并且这个现实的运动“将经历一个极其艰难而漫长的过程”。[8]128
第四,如果说“异化”是马克思描述当前资本主义社会事实的一个核心概念,那么,“不异”无疑是马克思异化批判的“未来旨趣”。对这一“不异”的未来状态,马克思自始至终就坚决反对“竖起任何教条主义的旗帜”,[10]416反对“教条式地预料未来”。[10]416在他看来,“不异”不是抽象范畴逻辑推演的结果,而是“异化”这一客观事实现实发展的必然诉求;“不是应当确立的状况,不是现实应当与之相适应的理想”,[7]87而是在批判旧的异化世界中不断发现和生成着的新的世界。正因为此,美国学者詹姆斯·劳洛在阐释马克思的共产主义社会理想时才会认为,“如果说阿基米德是在外空寻找支点来移动世界,那么马克思就是在资本主义范围内发现了他批判和改变资本主义的阿基米德点。在他的辩证的方法看来,共产主义是在资本主义范围之内发展的”,[11]636因此,“去研究资本主义,同时也就是去研究实际的共产主义”。[11]644这也就是说,我们应当辩证地看待资本主义的“异化”与共产主义的“不异”,应当辩证地理解异化的资本主义,把资本主义看作一个在其“母体”中不断孕育着“不异世界”的发展过程。
由此可知,相较于“异化”的“不异”决不是为了批判“异”而预先悬设的“本”,也决不是批判者自身主观认定的一种价值向往,而只是在社会实践活动中不断生成和发展着的“那种消灭现存状况的现实的运动”,[7]87只是“希望在批判旧世界中发现新世界”,[10]416并且“这个运动的条件是由现有的前提产生的”。[7]87
一直以来,比较让人困惑的一个现象是,在历史唯物主义研究中,为什么马克思的异化理论会长期处于失语状态。除了上文所讲的马克思异化理论遭到曲解外,在笔者看来,对人的物化理解,将人视为不过是生产力的一个主导要素,从而错置人在历史唯物主义体系中的地位与作用是致使异化理论长期游离于历史唯物主义体系之外的又一个重要因素。
在对历史唯物主义的阐释中,人们往往将人置于生产力中,认为在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的历史唯物主义结构中,人是生产力的一个核心要素,人的活动是推动历史发展的决定性力量。这种阐释看似强调了人,其实是对人的片面化理解,将人与其它生产要素等同起来,使人的劳动的丰富性被削减为人的劳动力的单一性,人成了“劳动力”的代名词,其结果是,人最终被物化为一种与物无异的存在者。殊不知,这恰好是马克思异化理论所批判的!
早在19世纪40年代,马克思在对人及其历史的理解上就已间接地批判了人的物化现象。在他看来,人的世界绝不像物的世界一样,是凝固不变的。人在使自然界不断“人化”和使人不断“对象化”的实践活动中,创造、生成着自己的本质,“人就是自己所创造的东西”,人的历史就是“人通过人的劳动而诞生的过程”。[8]92在劳动过程中,人不断地展开自己本质的丰富性和多样性,不断地突破自己“是其所是”的界限,将理想中的“是其所不是”变成现实中的“不是其所是”。劳动使人超越了物的存在方式,成为唯一可以“按照美的规律来构造”[8]58的能动性存在者。在此意义上,马克思认为“工业的历史和工业的已经生成的对象性的存在,是一本打开了的关于人的本质力量的书,是感性地摆在我们面前的人的心理学”,[8]88“关于人的科学本身是人自己的实践活动的产物”。[8]140为此,马克思坚决反对国民经济学把人的劳动变成一种单一的“谋生活动”。他指出:“劳动在国民经济学中仅仅以谋生活动的形式出现”,[8]14“国民经济学把工人只当作劳动的动物,当作仅仅有最必要的肉体需要的牲畜。”[8]15这种仅仅是为了满足人的肉体生存需要的劳动是动物式的,不是属人的。因为只有动物是“在直接的肉体需要的支配下生产,而人甚至不受肉体需要的影响也进行生产,并且只有不受这种需要的影响才进行真正的生产”。[8]58
在批判资本主义普遍存在的物化现象时,马克思进一步对人的物化给予了批判。在他看来,资本主义社会虽然使人摆脱了对群体的直接依赖关系,获得了一定的独立性,但这种独立性却是“以物的依赖性为基础的”。[5]104在这里,“人的社会关系转化为物的社会关系,人的能力转化为物的能力”,[5]103~104物成为这个世界绝对的统治者和支配者,以致于货币成了这个世界最高的善。人的特性和能力并不取决于现实的人的特性和能力,而是取决于他所拥有的货币量。“货币的力量多大,我的力量就多大。货币的特性就是我的——货币占有者的——特性和本质力量。因此,我是什么和我能够做什么,决不是由我的个人特征决定的。”[8]143在此条件下,人丧失了自身的独特性和丰富性,沦落成劳动力的代名词,成为可以在市场中自由地交换和买卖的商品。
正是对人的物化理解,使人们长期以来片面地以为,历史就是不断发展生产力的过程,似乎发展生产力就是历史的全部目的。如此一来,历史的丰富性和多样性被遮蔽起来了,人也在历史的发展过程中失落了,由此构建起来的历史唯物主义体系自然不会将以人为“主词”的异化理论置于自身体系之内。这即是异化理论长期被拒斥于历史唯物主义体系之外的又一个重要因素。
通过上述分析,我们认为,关于马克思异化理论与历史唯物主义的关系问题,有一个视角是长期被学界忽视了的,这就是,从哲学的反思视角,重新审视马克思异化理论的建构前提。所谓正本需清源,笔者正是立足此意,对马克思异化理论的立论基础重新进行了一番考察,并由此得出如下结论:
第一,马克思异化理论并不是建基于抽象的先验人性论。在马克思异化理论语境中,人的本质不是先验预设的自然性存在,而是后天实践生成着的社会性存在。
第二,相较于“异化”的“不异”不是批判者主观预设的“本”,更不是“异化”逻辑演绎的结果,而是人们在变革“异化世界”的现实实践活动中历史生成着的新世界,并且这个新世界具有发展的无限可能性。
第三,以往人们对异化理论的反思往往只是局限于异化理论本身,这种做法的背后隐藏着的是对历史唯物主义的绝对肯定。殊不知,对人的物化理解,错置人在历史唯物主义中的地位与作用才是导致异化理论长期游离于历史唯物主义体系之外的最根本性原因。因此,正确处理马克思异化理论与历史唯物主义的关系,需要重新审视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结构,重新建构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体系。
第四,马克思虽然不是天生的马克思主义者,可马克思从来就是马克思,马克思从来都否认自己是个马克思主义者。①早在19世纪70年代,马克思在批判法国当时的“马克思派”时就已明确表明:“我只知道我自己不是马克思主义者。”(参见《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474页。)因此,不管是以马克思前期思想否定马克思后期思想,还是以马克思后期思想否定马克思前期思想,都是对马克思的“不敬”。因为正像马克思从来不是黑格尔主义者一样,马克思也从来不会是费尔巴哈或其它任何一个影响他的思想家的精神奴仆。因此,异化理论决不会像阿尔都塞所说的那样,是一种被成熟时期的马克思彻底“决裂”掉的“费尔巴哈”思想。
[1] Louis Althusser.For Marx[M].Translated by Ben Brewster.London:NLB,1977.
[2] 〔法〕阿尔都塞.保卫马克思[M].顾良,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
[3] 〔比〕曼德尔.从《经济学哲学手稿》到《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C]//中共中央马恩列斯著作编译局.《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研究.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3.
[4] 高秉江.生存与理性的张力[J].天津社会科学,2002(6):39-43.
[5] 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上)[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
[6] 〔德〕恩斯特·卡西尔.人论[M].甘阳,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
[7] 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8] 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0.
[9] 黄克剑.人韵:一种对马克思的解读[M].北京:东方出版社,1996.
[10] 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l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56.
[11] 〔美〕詹姆斯·劳洛.马克思主义哲学和共产主义[C]//欧阳康.当代英美哲学地图.北京:人民出版社,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