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 进
与西方人相比,中国人是一个比较追求长生的民族,由此,中国传统文化基因在中国人的心田中独特地表达了养生的思想。在数千年发展的历史中,基于这样的思想,中医药学创造了完整而系统的养生理论和方法。要说中医药学的特点及其与西方医学的区别,这大约可以算得上是显著的其中之一。
据考证,养生一词最早出于《庄子·养生主》中关于“庖丁解牛”的故事。“庖丁为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向然,奏刀 然,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对庖丁如此高超的解牛技巧,文惠君感到非常惊奇,“嘻,善哉!技盖至此乎?”于是,庖丁便释刀向文惠君娓娓道出了之所以能如此的原由,“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始臣之解牛之时,所见无非牛者。三年之后,未尝见全牛也。方今之时,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批大郤,导大窾,因其固然,技经肯綮之未尝,而况大 乎!良庖岁更刀,割也,族庖月更刀,折也。今臣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数千牛矣,而刀刃若新发于硎。彼节者有间,而刀刃者无厚,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发于硎。虽然,每至于族,吾见其难为,怵然为戒,视为止,行为迟。动刀甚微, 然已解,如土委地。提刀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善刀而藏之。”文惠君听后,大受启发,便曰:“善哉,吾闻庖丁之言,得养生焉。”至战国末年,养生被理解为“知生也者,不以害生(《吕氏春秋·节丧》)”。到了三国时期,著名文学家和思想家嵇康在其所著的《养生论》将养生定义为“君子知形恃神以立,神须形以存,悟生理之易失,知一过之害生。故修性以保神,安心以全身,爱憎不栖于情,忧喜不留于意,泊然无感,而体气和平,又呼吸吐纳,服食养身,使形神相亲,表里俱济也”。后来,《辞源》进一步解释养生为“摄养身心,以期保健延年”。可见,究其养生一词的起源,起初的概念只不过是文惠君从庖丁解牛悟出来的善养民生的安邦治国之道,只是到后来,受医相相通文化的促动,经过历代众多思想家和医学家的共同研究演绎,养生才逐渐地被延伸用于中医药学之中,由善养民生之义逐步地蜕变为一种关乎预防疾病而健康、提升生命品质而茂盛和延缓衰老而长生的医理和医道。
在中国古代的哲学、宗教和中医药学发展历史上,历代学者或退隐官僚都十分重视养生的研究和践行,为今天留下了众多的养生学专著和文献。自先秦托轩辕黄帝之名而就的养生大典《黄帝内经》,到汉唐嵇康的《养生论》、医神药王孙思邈的《千金方》和陶弘景的《养生延命录》,至宋金元蒲虔贯的《保生要录》、苏轼的《苏沈良方》、陈直的《寿亲养老新书》、姚称的《摄生月令》以及李鹏飞的《三元参赞延寿书》,再到明清高濂的《遵生八笺》、万全的《万密斋医书》和《养生四要》、王廷相的《摄生要义》以及龚廷贤的《寿世保元》,可谓文章浩瀚似海,学者辈出如林。
除了养生学术渊流,有许多历史名仕或凝练格言,或编写歌诀故事,或赋诗作画,将深奥的养生学术雀跃于多样的文学形式之中,读来生动有趣,便于教学记忆,从古至今,广为流传。这里随笔拈来几例,可窥其中一斑。有一则将一些历史名人的养生格言用一至九之数串在一起组成的养生告诫,所谓一德、二安和、三戒、四法,五知、六节、七食、八乐和九思,形式很是新颖。明代洪基采诸家养生之要言编写了一首很长的“祛病歌”,并说如“能依而行之,则获安乐,若尽其妙,亦长生之可觊”。南宋诗人陆游有一首“儿扶一老候溪边,来告头风久未痊,不用更求芎芷汤,吾诗读罢自然醒”的诗句,吟来能令人从潺潺诗情之中悟出诗人要传达的养生意旨。清代康熙皇帝于古稀之年写了一首五言律诗,“淡泊生津液,清虚乐有余。鬓霜惭薄德,神惫恐高誉。苦好山林趣,深耽性道书。山翁多耄耋,粗食中园蔬”,写照性地概括了他一生所遵所行的养生之道,读来也多富有启迪。《庄子·秋水》更有“惠子相梁”的故事:惠子相梁,庄子往见之。或谓惠子曰:“庄子来,欲代子相。”于是惠子恐,搜于国中三日三夜。庄子往见之,曰:“南方有鸟,其名为鹓雏,子知之乎?夫鹓雏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于是鸱得腐鼠,鹓雏过之,仰而视之曰:‘吓!’今子欲以子之梁国而吓我邪?”“惠子相梁”的故事不仅充分地表现了庄子无意功名利禄的人生境界,而且也生动地比喻出“知喜怒之损性,知思虑之销神,知语烦之侵气,知哀乐之损寿以及知情欲之窃命”的养生思想。远在三国魏末,有一位“竹林七贤”嵇康,是当时玄学家的代表人物。据史载,嵇康不仅相貌“萧萧肃肃,爽朗清举”,而且才华横溢,创作了大量的流芳百世的文学、音乐和科学作品。在养生方面,嵇康崇尚庄子学说,讲求服食之道,主张“越名教而任自然”的生活方式,著有著名的《养生论》。在《养生论》中,嵇康采用比较对照的写法,用生动的文学语言描写了善养生者与非善养生者鲜明不同的处事和生活方式:不善养生者“纵闻养生之事,则断以所见,谓之不然”,性情“孤疑,虽少庶几,莫知所由”,其“嗜好常在耳目之前,所希在数十年之后,又恐两失,内怀犹豫,心战于内,物诱于外,交赊相倾”,不晓“至物微妙,可以理知,难以目识,譬犹豫章生七年然后可觉耳”的道理,却“以躁竞之心,涉希静之涂,意速而事迟,望近而应远,……,以未效不求,而求者以不专丧业,偏恃者以不兼无功,追术者以小道自溺”。而善养生者却“清虚静泰,少私寡欲。知名位之伤德,故忽而不营,非欲而强禁也;识厚味之害性,故弃而弗顾,非贪而后抑也;外物以累心不存,神气以醇白独著;旷然无忧患,寂然无思虑,又守之以一,养之以和,和理日济,同乎大顺,然后蒸以灵芝,润以醴泉,晞以朝阳,绥以五弦,无为自得,体妙心玄,忘欢而后乐足,遗生而后身存”,故能“与羡门比寿、王乔争年”。于此,嵇康自问,既然得到了颐享天年的生命,那么对自己来说究竟什么是有什么是无呢?细细品读过来,不仅刻画得入木三分,且其医理亦洞若观火!
尽管中国古代的养生思想、理论和方法是一个庞大的学术体系,其内容涉及到古代中国的哲学、宗教、医学乃至文学的各个领域以及饮食、运动、方药等诸多方法,但究其核心要义和精髓所在,不外乎“应天时,节嗜欲”六字。应天时,就不会失之时世,并与其相谐而度天年,节嗜欲,便可使我之生命和我之时空进入“物之感我者轻,我之应物者顺”的至高境界。对此,除了理知上的,中医药学还为我们提供了许许多多的实际方法。我想这无疑是当今乃至未来进行养生研究所应该加以深入挖掘的内容和方向。
前时,我们曾做了一些基于天人相应机制揭示生命“半百而衰”的动因以及调谐天人相应信号的研究,提出了生命衰老的“On-Off”机制就存在于天人相互作用之中及其生命衰老的“光-Mel生物信号转导周期网络”理论,也做了一些从中医药学中发现有效调控生命欲望的方法或药物的探索。虽然只是一个开始,但我们相信,沿着这样的方向走去,人类将有可能拿到一把调谐天人相应和生命欲望的“钥匙”。这,或许正是中国独有的养生学术能够照亮未来生命科学发展道路的一缕日出的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