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 艳
(华中科技大学 新闻与信息传播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4)
一个学科的建立与发展,总不会是一帆风顺的。期间,会出现许多矛盾、波折与论争。一开始往往都是研究领域确定的问题,研究道路的选择问题,研究方法的采用问题等的论争。传播学的建设也不例外。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传播学系统地引进到我国,30多年来在其学科发展的每一步,都有过一些激烈的论争。可以说传播学是在一步一步的论争中前进的。这种论争遵循了一个学科发展由浅入深、由粗到细的原则。整个论争与变化的过程,就是传播学在改革开放的时代背景下发展轨迹的展现。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传播学陆续传到中国。要研究它,首先遇到的是怎么表述这个舶来品的争论。这个问题不解决,就名不正言不顺,研究就无法展开。因为中国语言中没有一个词语可以和这个词语相对应,因此围绕怎么翻译“communication”就展开了长时间的争论。
英语“communication”有很多种意思,不好与汉语中的任何词汇相对应。迄今为止,把它翻译成的词汇有十多个,比如:交通、交流、交际、交往、交换、流布、通讯、沟通、传播、传通……
这样一来,就有了各种译法的争论。如“传播”与“传通”之争可见一斑。这与中国早期传播学的引入始于台湾的状况是分不开的。余也鲁教授翻译施拉姆的名著《传学概论:传媒·信息与人》将“communication”译成“传”,或者“传通”,把传播学也叫做“传学”、 “传通学”。以陈崇山为代表的一些学者则坚持认为“传通”比“传播”贴切。陈崇山还写了一系列与“传通”有关的文章。
但是,我国传播学界,更多学者使用的是“传播”,诸如郭庆光、胡正荣、张国良、戴元光等。用他们的话来说,尽管“传播”对communication有种种无法尽言尽义的地方,然而“任何外来词的翻译都无法尽善尽美”,“既如此,就只有通过比较选一个最合适的译名。结果仍然非‘传播’莫属。”[1]争论的最后,便是学界约定俗成地用“传播”来表示communication,并赋予其 “交流”、“传通”、“沟通”等涵义。这正如徐佳士先生说的“我们对于什么是传播,就已达成一个无形的协定,给了它一个与汉字本身无关的新义。”[2]
这种初始状态的争论,从起点上为传播学研究在我国的发展扫清了障碍。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传播学研究在我国展开之后,不仅因为中外文化的差异出现了翻译中的不同,还因为这是一个新学科,它的一些名词、概念也有一些不同的理解而产生了争论。
港台的传播学研究早于大陆,所以他们较早对西方传播学的一些概念进行了翻译。这样一来这些词语到大陆就有一个在讨论与争论中重新辨析与语义确立的过程。比如大陆译作“信息”,港台译作“资讯”、“讯息”;大陆译为“渠道”,台湾译为“管道”、“孔道”;大陆的“受众”与台湾的“阅听人”,大陆的“语言符号”与台湾的“语文讯号”等等。它们都有一个在争论中辨析哪个更合理、更科学的过程。
同时,由于传播学是个新创立的学科,有许多概念需要在讨论中研究与界定。比如“传播”是什么,“传播效果”是什么,“传播功能”是什么,“信息”是什么等一系列的概念,都有这些问题。
我们可以以“传播”定义的争论为例来看界定的过程。在传播学引入中国后,国内外研究者们给“传播”下的各种定义数以百计。对此胡正荣教授列出了西方学者的种种定义,分析了它们强调的不同之处,指出“可以看出其基本点仍然是信息的流动,但是强调之处有所差异。”[3]比如强调共享的有亚历山大·戈德、施拉姆等的定义,强调互动的有伯纳、米德等的定义;强调“符号”的有霍本、贝雷尔森等的定义;强调影响、反应的有霍夫兰、米勒等的定义等等。我国学者对“传播”的界定也大多与此类似而各抒己见。学者们在争论中认为,以前这些传播定义,多是功用性定义,不是学科性的定义。而争论总是要有结果的,在达不成共识的时候,有趋向性的意见也是一种解决办法。华中科技大学出版的《当代传播学》中指出“近些年来,随着传播学的发展及其影响的扩大,越来越多的学者离开原来介入传播学研究的本学科的立场,以构建传播学学科的目光来给传播学下定义了”,并指出虽然还没有一致的说法,但共识方面集中在四点上,即是:①传播是一种活动,或是一种行为、过程。②传播是与信息相关的行为。③传播是一种交流、交换、沟通。④传播(研究的)是人类的行为。[4]因而,我们可以从这些共同点之上给“传播”下学科定义了。这种求同存异对传播学来说,凝聚了力量,统一了目标,这更有利于传播学向纵深方向的发展。
就是在这样的争论中,传播学的诸多概念就被逐步的确定或者意见趋向一致了。这样一来,传播的话语体系就在这一个个被确定的概念中逐步建立起来了。
新闻学在我国的历史比较长,从20世纪初就登堂入室进入了高等学府,解放后更是与中国的意识形态有了密切的结合,一跃成为了这个领域的唯一学说。传播学进入中国后,遇到的问题之一是业界如何看待这个西方的“外来者”的问题。于是上世纪80年代就有业界的一些领导人批评传播学秉承西方的观念,认为它与中国的新闻传统格格不入。由此而引起的争论,一度使传播学的研究活动受到压制。争论的结果是,改革开放的大势不可阻挡,同当时各种引进的西方新理论一样,传播学逐渐被政府承认,很多文件中使用了“传播”, 国务院学位委员会公布的学位授予和人才培养学科目录中也建立了“新闻传播学”一级学科和“传播学”二级学科,教育部高校本科专业目录中增设了传播学专业,国内大部分高校的新闻学院都改名“新闻与传播学院”,“大众传播学”成为教育部规定的新闻专业主要课程等。可以说通过争论解决了传播学合法性的问题。
那么,传播学的介入,与先天占有优势的新闻学是什么关系呢?这又成了学界激烈争论的一大焦点。
争论中,激进者认为传播学可以替代新闻学或者传播学可以包含新闻学。比如以邵培仁为代表的一些学者认为,“用新闻传播学取代新闻学,再以传播学替换新闻传播学,这实在是社会的需要,时代的趋势,历史的必然,并不以哪个人的意志为转移,也没有任何力量能够左右它、阻挡它。”[5]以胡正荣为代表的学者提出,“我不赞同传播学肯定会取代新闻学”,“新闻学本身就是传播学的一种。”[6]明安香曾提出“传统的新闻学逐步发展成为传播学和大众传播学”。[7]
平和者则认为传播学和新闻学逐步融合。以徐耀魁为代表的学者认为“新闻学与传播学逐步在融合,现在已经很难区分哪是新闻学研究,哪是传播学研究。”[8]248-249陈力丹也多次提出了“新闻学与传播学已经融合”的观点。
但是学界的绝大多数专家更加宽容地认同传播学和新闻学两门学科互相借鉴的观点。比如以郑保卫为代表的学者认为“新闻学与传播学互有区别又互有联系,各有其特点和科学内涵,有其理论价值和实践意义。传播学与新闻学不应该互相排斥,而应相互学习,相互借鉴,取长补短,不搞门户之见,要多寻求合作,以图共同发展。”[9]
不可否认的是,这样的争论为传播学正了名,解决了传播学在中国的地位问题,至少使它与历史较长、占据优势的新闻学平起平坐,同时也从政府层面得到了承认,为传播学的发展争得了空间。
上世纪90年代之后,兴起了怎么研究传播的论争,突出表现在是否要验证西方理论与“传播学中国化”的争论上。
作为学习西方的一门学科,传播学在国内兴起之后,不少人做了许多验证西方理论的工作。比如把西方的议程设置理论在中国某一地区做一遍,把沉默的螺旋理论在某一领域做一遍等。在一个学科的起步阶段,这是无可厚非的。但是完全模仿、照搬,就不行了。国内许多学者对这一做法提出了批评,连一些海外华人学者也说,美国是发达成熟的市场经济国家,中国是刚刚建立市场经济的国家,美国的理论在中国不一定有解释力。然而,反对归反对,效仿者还是很多,此后又趁网络传播研究火热之时将这些研究搬到网络上再来一遍。这些研究中的相当一部分表面上很热闹,但在根本上无法摆脱理论建构的困境,而且在更大程度上表现出了研究者急功近利的工具理性倾向。”[10]于是,用传播学理论与方法研究中国问题的呼声,就日益高涨起来。
在批评了全盘验证西方理论的倾向而要注重研究中国问题之后,又一个争论出来了,即要不要传播学“中国化”。
有的学者提出,“关于本土化的争论,主要集中体现在‘中国化’的研究上。”“中国的传播学研究根本无法阻止‘中国化’的全面渗透和强行框定;否则,那只能是对西方传播学的‘照抄照搬’。”[11]“对于中国传播学来说,本土化建设既可以增强其学科个性和民族特点,又可以推进其走出国门、走向世界,而更重要的是可以为中国大众所接受,成为他们的精神食粮。”[10]本土化研究中,徐培汀和裘正义的《中国新闻传播学说史》(1992)、李敬一的《中国传播史》(先秦两汉卷,1996)、孙旭培主编的《华夏传播论》(1997)等都是其代表性的专著。
也有很多学者不同意传播学本土化的提法,他们认为“‘中国传播学本土化’的初衷是要结合中国的传播实际,这是对的,我非常赞同,但是这种提法我不太赞同。因为传播学是科学,而科学是带有普遍性、规律性的,就不分中国和外国。”“‘传播学本土化’这种提法不恰当不科学,本身带有很大的局限性,最好提‘传播学结合中国的实际’就行了。”[8]251
这实际上是我国如何走传播研究道路的论争。
研究传播,离不开研究方法。实证主义与人文主义的论争、定性与定量的论争是传播学研究方法论争的焦点。
以张国良为代表的侧重定量的学者认为“定性、定量都需要,但目前中国传播学应该把重点放在定量研究和实证材料的积累,只有在此基础上,定性研究才有希望突破……”。[12]所以,他们做了大量的这方面的课题。
“传播学引入我国后,经验学派的理论、方法论一直备受推崇,而部分学者对批判学派的引进持怀疑态度。他们认为,中国的市场经济才刚刚起步,不宜在缺乏市场经济因素之时过分强调批判学派的批判观点。”[13]
反对定量研究者则认为,这种方法只适用十分具体的课题,不能说明事物的本质,有着天生的弱点;而且,有些定量研究做了一些不证自明的道理,没有多大意义。
这正如林之达所说,由于传播学是从国外传来的,“与中国传统学术研究的思维习惯初步接触,使我国传播学界同时存在着两种学科的思维习惯,而且存在着重视自己奉行的那种思维习惯,轻视甚至鄙薄另一种思维习惯的现象。”[14]
对于这些争论,卜卫认为,“定量分析的方法是一种非常好的方法,但仅仅有定量是不够的,很多背景的资料得不到分析。”[15]
到了后来,越来越多的学者更赞同将多重研究方法结合起来。“实证主义和人文主义虽然导源于不同的学科,但二者在传播学研究中并不是绝对的对立,可把二者融合起来进行更好的研究。”[16]因为“各种方法之间都有一个互相验证的问题,真理不是只有一条道路。”[17]“在美国,因为批判学派的介入,经验学派有了一种外在的推动力量,促使它对自己的研究方法进行思考和修正。而批判学派在某些领域也开始使用实证的研究方法。我国的情况也与之相似,多种学术理论的引进必能碰撞出思想的火花,人为的厚此薄彼则是学术研究之大忌。”[16]
毫无疑问,这些论争为传播学研究开阔了思路,使之呈现出了由单一到多元的发展趋势。学者王怡红从另一个视角归纳我国传播研究的发展取向:1978~1988年“对于来自西方的传播学,研究者主要是以‘学习’和‘借鉴’为原则”,“以肯定定量实证研究为主要方法的大众传播研究的主流”。1989~1997年“传播研究的主题已经开始呈现出多样化的趋势”,“这一时期,传播学研究在追求实证主义的特征,强调检验、证明和学术的规范性等问题的同时,也开始强调传播的人文主义方法。”1998~2008年“跨文化传播研究成为一个异军突起的领域”,“是否具有从本土研究中生长出来的,具有本土经验和应用的有效性等问题”仍得到关注;“进入21世纪,传播研究主题的拓展发展较为迅速”。[18]
反观我国传播学30多年走过的道路,我们发现凡是发生论争的时候,都是传播研究遇到困难的时候,而困难的解决体现的是研究者们的智慧和勇气。哲学教授孙正聿将“发现理论困难”作为文科研究的最重要的研究工作。他认为,“没有理论困难,怎么会有真实的理论问题呢?”“我们不仅得发现理论困难,还必须把理论与经验的外部困难转化为理论内部的概念之间的逻辑的困难”[19]并加以解决 。
我国的传播学研究通过论争基本解决了研究的起点问题、概念问题、生存空间问题、道路问题、方法论问题等等,可以说传播学在中国发展的30多年是中西传播研究领域和中西文化交流、碰撞的30多年,是我国学界在探索、论争中前进的30多年。
当然,在今后传播学的发展中论争同样是不可避免的,我们希望以后的论争能够向学科建设的纵深层面发展,比如解决传播的逻辑起点问题,传播学体例问题,传播学创新问题等等,通过这样的论争创造更加浓郁的学术气氛,推进中国传播学研究的深入发展。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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