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长东
(四川大学 中国俗文化研究所,四川 成都 610064)
落下闳是汉代天文学家,兹拟探其族属之源,并兼论浑天说、浑仪所起源的族属,以就教于专家。
(一)落下闳的郡望与姓氏。落下闳,史乘又作洛下闳。他的族属虽在最早记载他的《史记》中无明文,然可藉其郡望与姓氏以探之。其郡望, 《史记·历书》云“巴落下闳运算转历”,①《史记》,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4册,第1260页。《汉书·律历志上》云“选治历邓平……及与民间治历者,凡二十余人,方士唐都、巴郡落下闳与焉”。②《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4册,第975页。二书所载落下闳的郡望为“巴”或“巴郡”,早期地志亦可证之,如晋常璩《华阳国志》即载落下闳于《巴志》:“其德操、仁义、文学、政干,若洛下闳、……杨文义等,……不胜次载也。”同书原附常璩编《益梁宁三州先汉以来士女目录》言其郡望则更具体:“聘士,洛下闳,字长公。(阆中人也。)”阆中县是巴王故都,东汉末巴郡分郡后,为巴西郡治。③任乃强:《华阳国志校补图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18页、第678页、第46页。《文选·班固〈汉书公孙弘传赞〉》李善注引陈寿《益部耆旧传》:“闳字长公,巴郡阆中人也。”④萧统编:《文选》,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686页下栏。按,《益部耆旧传》的作者,《三国志·蜀志·李譔传》记为“汉中陈术,字申伯”者 (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4册,第1027页),而《华阳国志·后贤志》云陈申伯所撰为《巴蜀耆旧传》,陈“寿以为不足经远,乃并巴汉撰为《益部耆旧传》十篇”。兹从常璩之说。与常璩所言亦同。又《宋史·礼志八》载大观三年,定祀文宣王时以“自昔著名算数者画像两庑,……随所封以定其服。……封……落下闳阆中男”,⑤《宋史》,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8册,第2552页。是见历代史乘均以巴郡阆中为落下闳的郡望。而落下闳的姓氏,则古今有四说。或以“落下”为其隐处之名,如唐司马贞《史记索隐》引《益部耆旧传》云: “闳字长公,明晓天文,隐于落下。”⑥《史记》,第4册,第1261页。《文选》李善注引此传作“隐于落亭”。清徐文靖《管城硕记》即据以言落下非姓氏:“落下盖巴郡之地名也。小颜以为姓落下,非。《正字通》谓‘姓落名下闳’,亦非。”⑦徐文靖:《管城硕记》,北京:中华书局,1998年,第347页。然此说于理难通,盖以隐处为称者,多属终老蓬蒿或仙化之传说中人,如河上公等即其例。⑧见题为三国吴“太极左仙公葛玄造”《老子道德经序诀》(《老子道德经河上公章句》附录二,北京:中华书局,1993年,第314-315页)。葛洪:《神仙传》卷八《河上公传》,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46-47页。而落下闳不属此类,他在汉武帝时立功于朝,显名于世,且司马迁与他是同僚,故《史记》自无不书其姓,唯记其隐处之理。前人既昧此理,遂有谓落下闳姓黄或姚者。如明曹学佺《蜀中广记》云:“桓子《新论》云:‘扬子云好天文,问洛下黄闳以浑天之说。闳曰:“我少作其事,不晓达其意。到今年七十,始知其理。”’然则洛下,其隐处;黄,其姓也。”①文渊阁《四库全书》,台北:商务印书馆股份有限公司,1986年,第592册,第534页上栏。清孙星衍据桓谭《新论》与《益部耆旧传》,云“落下闳乃姓黄,而隐于落下耳”。②阮元:《畴人传·落下闳》引,《续修四库全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516册,第76页。清张澍《蜀典》亦据二书而云“君山所言黄闳即《汉书》所云撰《太初历》之洛下闳也。是洛下闳姓黄也。……是落下,巴郡之地名也”。③《续修四库全书》,第735册,第153页上栏。今人齐治平先生注晋王嘉《拾遗记》,亦云“闳实姓黄,见桓谭《新论》”。④王嘉:《拾遗记》卷八,齐治平校注,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196页注[六]。任乃强先生注《华阳国志》,则释落下闳在《新论》中所以“又称黄闳者,似由闳造历成后,辞侍中归,缘汉习为姓曰黄,盖取黄钟正历之义。子孙遂为黄姓。 《巴志》,阆中大姓有三狐五马蒲赵任黄严是也”。⑤任乃强:《华阳国志校补图注》,第683页。古今持黄姓说者俱本于桓谭《新论》。桓谭尝“数从刘歆、杨雄辩析疑异”,⑥《后汉书·桓谭传》,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4册,第955页。据桓谭所言,落下闳与扬雄、桓谭即同为西汉末人。桓谭既与落下闳并世同时,则其所言落下闳姓黄,似无疑义。然《北堂书钞》所引《新论》作“杨子云好天文,问之于黄门作浑天老工,闳曰”⑦虞世南:《北堂书钞》,北京:中国书店,1989年,第517页上栏。云云,此“闳”字乃后人妄补,严可均辑《新论》时,言其所据为“《北堂书钞》未改本”,此本即无“闳”字。⑧严可均辑:《全后汉文》卷一五,《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北京:中华书局,1958年,第1册,第548页下栏。《太平御览》所引《新论》同于《北堂书钞》未改本,亦无此字。⑨李昉:《太平御览》,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第1册,第12页上栏。按,吕子方已考落下闳与黄门老工非一人,然未揭《北堂书钞》未改本的版本依据 (吕子方:《落下闳并非黄门老工考》,《中国科学技术史论文集》上册,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269-272页),鲁子健则揭之 (鲁子健:《落下闳与黄门老工考》,《历史研究》1980年第5期)。是则曹学佺等所凭《新论》属已被改补而不足据者,所谓黄闳当缘“黄门”致讹。持姚姓说者见元陈师凯《〈书〉蔡氏传旁通》卷一中《舜典》注:“一云洛下闳姓姚氏,字长公,隐于洛下,巴人也。”⑩文渊阁《四库全书》,第62册,第234页下栏。其说未详所据,意者由误读《史记索隐》所致欤?中华书局校点本《史记》的标点为“姚氏案:《益部耆旧传》云”,⑪《史记》,第4册,第1261页。此姚氏当指陈吏部尚书姚察,《索隐》多有引“姚氏”或“姚察”之说者。《隋书·经籍志二》著录姚察有《汉书训纂》、《汉书集解》、《定汉书疑》。⑫《隋书》,北京:中华书局,1973年,第4册,第954页。盖因姚察于此三书中注落下闳而引《益部耆旧传》,故为司马贞所采。持姚氏说者或读《索隐》而理解为“姚氏。案:《益部耆旧传》云”,误以“姚氏”为司马贞所注落下闳之姓,以姚察之“案”为司马贞之案,故其说亦弗足据。第四为落下姓说,《汉书·律历志上》颜师古注:“姓落下名闳。”⑬《汉书》,第4册,第977页。清阮元《畴人传·落下闳》疑孙星衍的黄姓说,而云“《史记》称‘巴落下闳’,《汉书》称‘巴郡落下闳’,并不云姓黄。据《风俗通》则云姓有落下,汉有落下闳。今从《史记》、《汉书》作落下闳”,⑭《续修四库全书》,第516册,第76页上栏。实亦主落下姓说。在氏姓书中“落下”或省作“落”、“洛”。古今四说中,前三说既俱不足信,则唯落下姓说为得其情。
(二)落下闳的姓氏所从出的族属。落下之姓甚稀见,且在与姓氏相关的早期文献,如以记华夏民族姓氏为主的《世本·氏姓篇》、《潜夫论·志氏姓》中,并不见落下或洛下、落或洛的姓氏;⑮《世本八种》中唯清秦嘉谟辑补本有洛、落氏(《世本八种》秦嘉谟辑补本,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第310页),然此乃秦嘉谟据《世本》体例,搜采古说而补撰者,并非《世本》本文。而落下闳的郡望又是巴郡,故合其郡望与姓氏以推,落下闳或非华夏之民而为巴人。陈师凯所引落下闳“巴人也”之说,或即言其族属。任乃强先生说“落下闳,賨民之最先进化,能用汉文研究天算历法者”。⑯任乃强:《华阳国志校补图注》,第683页。賨民为巴人中板楯蛮一支的异称,⑰潘光旦谓板楯蛮乃巴人之一派 (潘光旦:《湘西北的“土家”与古代的巴人》,《中国民族问题研究集刊》第4辑,北京:中央民族学院研究部,1955年,第22-23页)。蒙默言先秦巴地至少有廪君、宗姬、賨人板楯、枳等四巴国 (蒙默:《试论古代巴、蜀民族及其与西南民族的关系》,《南方民族史论集》,成都:四川民族出版社,1992年,第40-42页),亦以板楯蛮属巴人。是任先生亦以落下闳为巴人。言落下闳为巴人,于理固可通,然若考其得姓的缘由,则知其族属又别有所出。关于落下闳之得姓,任先生谓“阆中无落下地名”,“‘落下’,为其族支系名称之译字,故作落、洛不一”。①任乃强:《华阳国志校补图注》,第683页。其说犹未达一间。《风俗通义》佚文云:“落氏,皋落氏,翟国也,此赤翟别种,以国为姓,见《左传》,汉有落下闳,巴郡人,撰《太初历》。”又云:“落下氏,汉有落下闳。”②王利器:《风俗通义校注》,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下册,第555页。赤翟即赤狄。 《元和姓纂》 “落”与“洛”条、《通志·氏族略二》“落氏”条、《名贤氏族言行类稿》“落”与“洛”条,③文渊阁《四库全书》,第890册,第752页上栏;郑樵:《通志》,杭州:浙江古籍书店,2000年,第1册,第454页中栏;文渊阁《四库全书》,第933册,第740页上栏。皆本《风俗通义》为说。巴郡落下闳既出于赤狄支系皋落氏,则赤狄似有徙于巴地者,或者说巴人的一源盖与赤狄尝有交融。此推论之说藉其他文献亦可征之。
“狄”用为种族之名,传世文献中见于《春秋》等,然其字又见于廪辛、康丁时期的第三期甲骨文,作贞人名。④陈梦家:《殷墟卜辞综述》,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第195页;徐中舒主编:《甲骨文字典》下册,成都:四川辞书出版社,2003年,第1102页。金文中狄字除通“逖”而作动词⑤如春秋早期铜器《曾伯漆簠》有“克狄淮尸 (夷)”(《殷周金文集成》,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第9册,第257页第4631号,第258页第4632号),此狄通逖,远也。按,“漆”字诸家之隶定有异,容庚《金文编》有作“”(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685页);杨树达《积微居金文说》为“”(北京:中华书局,1997年,第52页);兹从张亚初所隶定,见其《殷周金文集成引得》附《释文》,北京:中华书局,2001年,第99页。外,亦作人名,如山东出土《曹伯狄簋》中的“曹伯狄”,陈邦怀先生考其为《春秋·庄公二十四年》“戎侵曹,曹羁出奔陈,赤归于曹”的曹伯赤,即曹僖公,赤为假字,狄是本字;⑥陈邦怀:《曹伯狄簋考释》,《文物》1980年第5期。而据孔颖达疏所引“贾逵以为羁是曹君,赤是戎之外孙,故戎侵曹,逐羁而立赤”,⑦《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下册,第1779页中栏。则其名是以其族属而命的。战国《六年郑令韩熙戈》铭有“冶狄”之名,⑧罗振玉:《三代吉金文存》卷一九,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下册,第2019页;又参黄茂琳:《新郑出土战国兵器中的一些问题》,《考古》1973年第6期。咸阳出土《安邑下官钟》刻有“冶吏狄”之名,⑨咸阳市博物馆:《陕西咸阳塔儿坡出土的铜器》,《文物》1975年第6期;又参徐中舒主编:《殷周金文集录》,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330页。此二人与甲骨文中名“狄”的贞人,盖同于曹伯狄,皆以其族属而命名。关于狄人,据王国维《鬼方昆夷狁考》,殷周之世有外族鬼方,随时地之殊,以音转与自称及他称之异,而有昆夷、狁、荤粥、熏育、犬戎等名;其族自甘肃千水、六盘山,环宗周之西而包其东北,迤逦及于太行、常山之间;《春秋》之狄即其后裔。⑩王国维:《观堂集林》,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2册,第583-606页。狄又分赤、白狄,如《史记正义》引《风俗通义》佚文:“《春秋传》曰:狄,本山戎之别种也,其后分居,号曰赤翟、白翟。”⑪《史记·晋世家》“重耳遂奔翟”句,泷川资言:《史记会注考证》,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1999年,第5册,第2398页。按,中华书局点校本此句无《正义》之注。二狄之分,《左传·宣公十五年》经疏以为“盖其俗尚赤衣、白衣也”。⑫《十三经注疏》,下册,第1886页下栏。徐中舒先生以《魏略》所言青氐、白氐乃“人即其服色而名之”,⑬《三国志·魏志·乌丸鲜卑东夷传》裴注引,第3册,第858页。类推二狄亦以服色分;⑭徐中舒:《巴蜀文化续论》,《徐中舒历史论文选辑》,北京:中华书局,下册,1998年,第1103-1104页。而暗合于孔颖达之说。陈槃先生则广其例以证成孔说。⑮陈槃:《春秋大事表列国爵姓及存灭表譔异》,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中册,第981-982页。王国维以为“白狄僻在西方,不与中国通”,⑯王国维:《鬼方昆夷狁考》,《观堂集林》第2册,第606页。而赤狄于时已东徙,则赤、白狄是由居地而分。蒙文通先生以狄患始见于《春秋·庄公三十二年》,僖公三十二年狄有乱,翌年白狄之名遂见于《春秋》,故言赤、白狄是以其内乱而分;且据《潜夫论·志氏姓》所载“隗姓赤狄,姮姓白狄”,⑰王符:《潜夫论》,清汪继培笺,上海:上海书店,1986年,第190页。以为二狄的种族亦异。⑱蒙文通:《周秦少数民族研究》,《古族甄微》,成都:巴蜀书社,1993年,第110、128、135页。三说堪互补,均可从。
春秋自鲁庄公、闵公之世始,赤狄东侵,邢、卫、周、郑、齐、鲁、宋等均被其祸,至宣公、成公之世而为晋所灭。晋灭赤狄事,见《春秋·宣公十五年》:“六月癸卯,晋师灭赤狄潞氏。” 《春秋·宣公十六年》:“春,王正月,晋人灭赤狄甲氏及留吁。”《左传·成公三年》:“晋郤克、卫孙良夫伐廧咎如,讨赤狄之余焉。廧咎如溃。”⑲《十三经注疏》,下册,第1886页下栏、1888页中栏、1900页下栏。赤狄的此四支系灭于晋景公之世。晋灭赤狄事,或有说为晋灭巴者,如宋罗泌《路史·后纪十》云: “楚文灭息,晋文灭巴,鲁灭项。”⑳文渊阁《四库全书》,第383册,第169页上栏。此“晋文灭巴”之说,可疑处有二。其一,史载晋文公有尊王攘狄之功,《史记·匈奴列传》:“晋文公初立,欲修霸业,乃兴师伐逐戎翟,诛子带,迎内周襄王,居于雒邑。……晋文公攘戎翟,居于河西圁、洛之间,号曰赤翟、白翟。”①《史记》,第9册,第2882-2883页。其事详见《左传》:僖公二十四年周襄王之弟太叔王子带“以狄师攻王”,“王出适郑”。太叔以襄王所废狄后“隗氏居于温”。翌年三月晋文公“次于阳樊,右师围温,左师逆王”,四月“王入于王城”,晋文公“取大叔于温,杀之于隰城”。②《十三经注疏》,下册,第1818页中栏、第1820页下栏。可见晋文公灭的是依于狄的太叔及其所据的温,灭狄的并非晋文公。 《路史》以晋文公替晋景公,殆由临文修辞,举其名绩灿然者的缘故。其二,据《左传》,和巴有关涉的有楚、秦、庸等,晋实无与,而《路史》言“晋文灭巴”,则见罗泌是视赤狄为巴的。此于《路史·后纪一》亦可证:“巴灭,巴子五季流于黔而君之,生黑穴四姓,赤狄巴氏服四姓,为廪君,有巴氏务相氏。”③文渊阁《四库全书》,第383册,第78页下栏。其说有源自唐梁载言《十道志》者:“故老云:楚子灭巴,巴子兄弟五人流入黔中。”④李昉:《太平御览》,第1册,第835页下栏。按,灭巴者乃秦而非楚,《华阳国志·巴志》载周慎王五年秦国张“仪……取巴,执王以归”。又,《十道志》作者为梁载言,见《旧唐书·刘宪传附梁载言》(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15册,第5017页)、《新唐书·艺文志二》(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5册,第1506页)。罗泌的巴氏服黑穴所生四姓之说,则本于《世本》、《后汉书·南蛮西南夷传》。后者云:“巴郡南郡蛮,本有五姓:巴氏,樊氏,瞫氏,相氏,郑氏。皆出于武落钟离山。其山有赤黑二穴,巴氏之子生于赤穴,四姓之子皆生黑穴。未有君长,俱事鬼神,乃共掷剑于石穴,约能中者,奉以为君。巴氏子务相乃独中之。……又令各乘土船,约能浮者,当以为君。……唯务相独浮。因共立之,是为廪君。乃乘土船,从夷水至盐阳。……廪君于是君乎夷城,四姓皆臣之。”唐李贤注云:“此已上并见《代本》也。”⑤《后汉书》,第10册,第2840-2841页。《代本》即《世本》,其所载为巴人族群融合之事。巴氏生赤穴,然罗泌言“赤狄巴氏”,而与其“晋文灭巴”说先后相贯,故“赤狄”非“赤穴”的误书,当为罗泌别有所本之说。其史源虽未详而致人起疑,然证以史事,其说殆无诬。
殷墟武丁时期甲骨文中,有被释读为“巴方”者,⑥唐兰:《天壤阁甲骨文存考释》,北平:辅仁大学,1939年,第47页、第53-54页;于省吾:《从甲骨文看商代社会性质》,《东北人民大学人文科学学报》1957年第2、3期合刊;张秉权:《小屯·殷虚文字·丙编》上辑(一)之图版贰肆 (A3322B3324C无字碎甲)、图版贰伍 (A2248B7774)所隶定字及其考释,见其图版第25、26页,考释第52、53页 (台北: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1957年);王宇信、张永山、杨升南:《试论殷墟五号墓的“妇好”》,《考古学报》1977年第2期;严一萍:《妇好列传》,《殷商史记》,台北:艺文印书馆,1989年,下册,第1642-2643页。按,相关拓片见《甲骨文合集》第三册第93片反、6478片正、6479片正、6480片、6481片等 (北京:中华书局,1978年)。今治巴蜀史者多从有巴方之说,如董其祥(《巴史新考》,重庆:重庆出版社,1983年,第1-3页)、蒙默(《试论古代巴、蜀民族及其与西南民族的关系》,《南方民族史论集》,第39页)、李绍明(《巴人与土家族关系问题》,《巴蜀民族史论集》,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61页)、杨铭(《巴子五姓晋南结盟考》,《民族研究》1997年第5期;《巴人源出东夷考》,《历史研究》1999年第6期)。然亦有学者不认为甲骨文中有巴方,如《殷契粹编》第1230片 (即《甲骨文合集》第6479片正)中被识为巴方者,郭沫若识为儿方,以为“儿即《说文》所说古文奇字人。儿方当即夷方”(北京:科学出版社,1965年,第660页);陈梦家《殷墟卜辞综述》(第269-312页)以及姚孝遂、肖丁《小屯南地甲骨考释》(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91-108页)所论殷商方国中亦无巴方;中国社科院考古所编《甲骨文编》、李孝定《甲骨文字集释》、徐中舒主编《甲骨文字典》等均未收“巴”字。前揭杨铭的二文均指出,这大概是因为在这些学者看来,“文献所载的巴国是在汉水流域或今重庆地区”,中原之师屡次远征西南的巴方“是不可思议的”,故不以为甲骨文中有巴方。杨说是。沚方首领有名“沚聝”者,尝数伐巴方。⑦“沚聝”之“聝”,从徐中舒《甲骨文字典》下册第1291页所识。张秉权先生识作“戛”,参《小屯·殷虚文字·丙编》上辑 (一)之图版贰伍 (A2248B7774)所隶定字及其考释,见其图版第26页,考释第53页。其人为沚方之首领,从姚孝遂、肖丁先生之说,见《小屯南地甲骨考释》,第97、109页。陈梦家先生考沚方在晋南⑧陈梦家:《殷墟卜辞综述》,第297页。。杨铭先生考巴方亦在晋南,其疆域环今晋城北巴公镇,东北及太行山口,西南达阳城。廪君所出鄂西武落钟离山的武落,本为晋南的巫落,钟离山是晋南永济的历山;廪君浮土船从夷水至盐阳,其夷水在晋南运城至永济之间,盐阳在今晋南姚暹渠以南;鄂西之武落钟离山、夷水、盐阳等,都是商周至春秋战国之际,其族转徙豫、鄂、渝等地,而自晋南侨置的。⑨杨铭:《巴子五姓晋南结盟考》、《巴人源出东夷考》。杨先生之说甚是。然则综其说,可推见巴人的一源或尝居于晋,其大部南徙后,其余种尚有留居于晋者,春秋时融于狄而为赤狄的支系,晋灭赤狄,此余种复步武其族此前南徙之迹,迁于鄂、渝等地。据此可见罗泌以“晋文灭巴”言灭赤狄的“赤狄巴氏”之说,不为无因,当有所本。其说亦可助杨先生之论。又,巴人之南徙非始于商周,夏朝或已有巴人迁于鄂渝之巴地者,如《竹书纪年》:“帝启……八年,帝使孟涂如巴莅讼。”⑩王国维:《今本竹书纪年疏证》卷上,《王国维遗书》第12册,上海:上海古籍书店,1983年,第8页。《山海经·海内南经》:“夏后启之臣曰孟涂,是司神于巴,人请讼于孟涂之所,其衣有血者乃执之,是请生。居山上;在丹山西。丹山在丹阳南,丹阳居属也。”①袁珂:《山海经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277页。按,《水经·江水注二》引此经止于“在丹山西”,且引“郭景纯云:丹山在丹阳,属巴”(杨守敬、熊会贞:《水经注疏》,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89年,下册,第2832页),故郝懿行《山海经笺疏》卷一○言经文末“十一字乃郭注之文,郦氏节引之,写书者误作经文耳。‘居属’,又‘巴属’字之讹”(成都:巴蜀书社,1985年,第4页b),郝说是。丹阳、丹山之地望,虽古有异说,然以秭归说为当②丹山或丹阳之地望,郭璞云“今建平郡丹阳城秭归县东七里,即孟涂所居也”,然郝懿行案云“《晋书·地理志》建平郡有秭归,无丹阳。其丹阳属丹阳郡也”(《山海经笺疏》卷一○,第4页b),郝说未必是。因《史记·楚世家》载周成王“封熊绎于楚蛮,封以子男之田,姓芈氏,居丹阳”;《正义》:“《括地志》云:‘归州巴东县东南四里归故城,楚子熊绎之始国也。又熊绎墓在归州秭归县。《舆地志》云秭归县东有丹阳城,周回八里,熊绎始封也。’”《水经·江水注二》注“又东过秭归县之南”句云“江水又东迳一城北,……北对丹阳城,……楚子熊绎始封丹阳之所都也”(《水经注疏》,下册,第2837-2838页),可见秭归县实有丹阳城。至于《史记集解》引徐广说丹阳“在南郡枝江县”,《史记正义》引“颍容《传例》云‘楚居丹阳,今枝江县故城是也’”,《后汉书志·郡国志四》云南郡“枝江……有丹阳聚”,则是楚“文王熊赀立,始都郢”(《史记·楚世家》)后,迁秭归的丹阳而于枝江侨置者。司马彪、郭璞所处的晋世,枝江、秭归的丹阳,已非县级治所,宜乎《晋书·地理志》建平郡下无丹阳县。又《汉书·地理志上》“丹扬郡”下云“丹阳,楚之先熊绎所封,十八世,文王徙郢”,似亦可佐郝懿行之疑,然郦道元辩云:“《(汉书)地理志》以为吴之丹阳,论者云:寻吴楚悠隔,繿缕荆山,无容远在吴境,是为非也。又楚之先王陵墓在其间,盖为征矣。”(《水经注疏》,下册,第2838页)郦说是,班固显系误记。吴之丹阳,原作丹杨,《晋书·地理志下》云“丹杨,丹杨山多赤柳,在西也”。《太平寰宇记》云“丹阳县,本汉曲阿县地,……王莽又改曲阿为风美县,梁改为兰陵县,……天宝元年复为丹杨县,以邑界杨树生丹以为名,故今字从木为称”(乐史:《宋本太平寰宇记》,北京:中华书局,2000年,第92-93页)。是则吴之丹杨乃得名于杨柳之色赤,与楚之丹阳用字本异,固不容淆之。另,《水经·江水注二》云巴人所居“丹山西即巫山者也”(《水经注疏》,下册,第2832-2833页),《路史·后纪十四》注“孟涂敬职而能礼于神,爰封于丹”句云“今建平郡有丹阳城,在秭归县之东七里。丹山之西即孟涂之所理也。丹山乃今巫山”,光绪《巫山县志·坛庙志》云“孟涂祠,在县南巫山下”(《中国地方志集成》,成都:巴蜀书社,1992年,第52册,第375页),皆可证夏启时孟涂听讼巴人之丹山或丹阳在楚地秭归,而与吴地丹杨各不相谋。。秭归属巴地,而在夏代其地有巴之名,此当因夏代巴人已徙居其地的缘故,则见巴人的南徙历时很长。
“落下”之姓既出赤狄支系皋落氏,则皋落氏殆即留居晋地之巴人而融于赤狄者,或者说皋落氏盖晋灭赤狄后,迁徙巴地而融于巴人者。皋落氏见《左传·闵公二年》:“晋侯使大子申生伐东山皋落氏。”杜预注:“赤狄别种也,皋落,其氏族。”③《十三经注疏》,下册,第1788页中栏。又见《国语·晋语一》载同年晋献“公使大子伐东山,里克谏曰:‘臣闻皋落氏将战,君其释申生也!’公曰:‘行也。’……果战,败狄于稷桑而反”。④徐元诰:《国语集解》,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第267-270页。皋落或省作洛,如其族所居在今晋南的垣曲、⑤杨伯峻:《春秋左传注》,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1册,第268页。壶关县⑥司马彪《后汉书志·郡国志五》“壶关有黎亭,故黎国”句,梁刘昭注:“《上党记》曰:‘东山在城东南,晋申生所伐,今名平睾’”(《后汉书》,第12册,第3522页)。《史记·晋世家》张守节《正义》云:“《上党记》:皋落氏,在潞州壶岡 (东按,关之讹)县城东南山中百五十里。今名平皋。”(泷川资言:《史记会注考证》,第5册,第2392页。中华书局点校本《史记》无《正义》此条)按,陈槃《春秋大事表列国爵姓及存灭表譔异》考皋落的地望古有垣曲、壶关、昔阳、武乡、离石等五县之说,疑因其族部繁多或流移无定所致 (下册,第1002-1004页)。一带,而《国语·郑语》载周大史史伯云:“当成周者,……北有卫、燕、狄、鲜虞、潞、洛、泉、徐蒲。”韦昭注: “狄,北狄也。……潞、洛、泉、徐蒲,皆赤狄,隗姓也。”徐元诰注:“洛,即伊雒之戎,今河南故洛城西南有戎城。”⑦徐元诰:《国语集解》,第461页。徐注与史伯所言洛位成周洛阳之北相违,而皋落氏所居垣曲、壶关一带适在成周以北,故位成周之北的赤狄之洛,盖即赤狄皋落氏。史伯所言洛殆皋落之省。洛或落作为皋落氏居地的省称,又可后缀“下”字而作“洛下”或“落下”,此如文献中习见的许昌之作“许下”、洛阳之作“洛下”、邺都之作“邺下”等。故“落下闳”或“洛下闳”的“落下”、“洛下”,与其先世所居地名有关,前揭应劭《风俗通义》浑言姓氏而说落下闳是“以国为姓”,若析言之,落下当属顾炎武《日知录》“以国为氏”条所云“出奔他国”或“亡国之遗胤”“以国为氏”的性质。⑧黄汝成:《日知录集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下册,第1292页。“落下”、 “洛下”实为其氏,而其姓则如前揭《潜夫论》、《国语》韦注所云,为隗姓;或如杜预《春秋释例·世族谱》所云“赤狄子,姬姓”。⑨《丛书集成新编》,台北:新文丰出版股份有限公司,1986年,第108册,第136页。赤狄皋落氏盖因鲁闵公二年之败而迁徙,其后终至巴地;落下闳即其苗裔。《通志·氏族略二》云:“洛氏:即落氏,落下闳,亦去草。《后魏书》宦者洛齐,又有洛子渊为虎贲。”同书《氏族略三》云:“落下氏:汉武帝时落下闳……,《神仙传》有落下公。”⑩郑樵:《通志》,第1册,第454页中栏、第459页中栏。洛齐、洛子渊、落下公盖与落下闳同,皆为赤狄支系皋落氏的遗裔。
(一)浑天说、浑仪非华夏之族的旧学古器。天文仪器浑天仪象的营造,扬雄《法言·重黎》说与落下闳有关:“或问浑天。曰:落下闳营之。”①汪荣宝:《法言义疏》,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下册,第320页。所言当为浑仪在汉代的营造之始。浑仪所本理论为浑天说,落下闳既始造汉代浑仪,他与浑天说又是何关系呢?有学者或以落下闳之前的传世文献中无浑天说的直接证据,而认为浑天说由落下闳首创;②钱宝琮云“落下闳……于汉武帝元封七年 (公元前104年)应召到长安,……中国天文学史上比较进步的浑天说可能就在这个时候被他提出来了”(《盖天说源流考》,《钱宝琮科学史论文选集》,北京:科学出版社,1983年,第397页)。吕子方谓“落下闳是我国在实际上奠定浑天学说基础的第一个人”(《道家的朴素唯物主义观点与浑天说》,《中国科学技术史论文集》上册,第211页)。周桂钿云“浑天说肇端于汉武帝时的落下闳”(《浑天说探源》,《学习与思考 (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学报)》1981年第2期)。陈遵妫据周桂钿的考证,而言“浑天说是西汉武帝时落下闳所创设”,“在汉武帝之前的各种古籍中,尚未发现浑天说思想”(《中国天文学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下册,第1317页及其注①)。查有梁说“‘浑天说’的开创者是落下闳”(《落下闳的贡献对张衡的影响》,《广西民族大学学报 (自然科学版)》2007年第3期)。亦有学者以传世与出土文献为间接证据,推论落下闳之前已有浑天说。持后说者中虽或有所据非理之失,③如陈文涛《先秦自然学概论》(上海:商务印书馆,1930年,第38-40页),郑文光、席泽宗《中国历史上的宇宙理论》(北京:人民出版社,1975年,第67-68页),郑文光《试论浑天说》(《中国天文学史文集》第1集,北京:科学出版社,1978年,第126-127页),陈久金《浑天说的发展历史新探》(《科技史文集》第1集,上海: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1978年,第59-60页),崔振华、陈丹《世界天文学史》(长春:吉林教育出版社,1993年,第67页)等,或以《慎子》明慎懋赏本的“天形如弹丸,……其势斜倚”,或以《庄子·天下》惠施所云“南方无穷而有穷,今日适越而昔来”和“我知天下之中央,燕之北越之南是也”,或兼以二者,推论浑天说思想起源于战国。然周桂钿《浑天说探源》、陈遵妫《中国天文学史》(下册,第1317页注①),以《慎子》慎懋赏本真伪的考订、惠施之言的思想实质的辨析,证其均不足为据。周、陈之说是。然亦有理据确然可信者,如说《甘石星经》、马王堆汉墓出土帛书《五星占》等有恒星赤道坐标及五星行度的精确度数,尤其前者精确到“度”以下的“太”(3/4度)、“半”(1/2度)、“少”(1/4度)、“强”(1/8度)、“弱”(少于1/8度)等小数,且有纬向的去极度;如此精确的度数和去极度,唯浑仪方可测出,而式盘、髀表等唯能测赤道经度,故落下闳之前当已有浑仪及其所本浑天说。④李约瑟:《中国科学技术史·天学》,北京:科学出版社,1975年,第105、222-223、428页;徐振韬:《从帛书〈五星占〉看“先秦浑仪”的创制》,《考古》1976年第2期;中国天文学史整理研究小组:《中国天文学史》,北京:科学出版社,1981年,第184-186页;陈久金:《浑天说的发展历史新探》,《科技史文集》第1集,第59页;陈遵妫:《中国天文学史》下册,第1256-1258页。按,陈著有持说矛盾处。第1256页注①言此处所据为崔振华的研究结论,而如上文注释所揭,据周桂钿的考证,又持浑天说由落下闳创设之说。此说有力而可从。浑天说、浑仪既为先秦的旧学、古器,那么二者是否即起源于华夏之族?《隋书·天文志上》载:“晋侍中刘智云:颛顼造浑仪。”又引“《春秋文耀钩》云:‘唐尧即位,羲、和立浑仪。’”⑤《隋书》,第2册,第520、516页。浑仪既托始于华夏的传说人物,则浑仪、浑天说自然起源于华夏之族。然若覈以战国测星、西汉改历的史实,则此古说难以成立。⑥按,此古说之外,亦有浑天说起源于华夏之族的今说,如吕子方虽云浑天说奠定于落下闳,而在理论渊源上,“认为浑天学说应起源于《老子》”道家,“浑天说完全是老庄南方学派的东西”(《道家的朴素唯物主义观点与浑天说》,《中国科学技术史论文集》上册,第211-213页)。其捃摭虽富而未免穿穴。以愚之寡陋闻见所及,除蒙文通《巴蜀史的问题》(《四川大学学报》1959年第5期)外,似未见有从其说者。故本文的正文不专论之。
试先言战国的测星。甘德、石申夫⑦石申夫或作石申,钱宝琮云前者是,考证认为“其作石申而夺去‘夫’字者,起于《史记·天官书》之句读”之误(《甘石星经源流考》,《钱宝琮科学史论文选集》,第281页)。兹从其说。在战国以星宿观测占验而著名,甘德撰《天文星占》,石申夫撰《天文》,⑧《史记·天官书》张守节《正义》引梁阮孝绪《七录》,第4册,第1344页。均佚。所谓《甘石星经》乃二书的合称。据古籍所引,甘德书未见有去极度,而石申夫书有之,如唐瞿昙悉达《开元占经》载“石氏曰:角二星,十二度,度距左角先,去极九十一度”,又载“石氏曰:南斗六星,二十六度四分度之一。甘氏同。……去北极百一十六度”。⑨文渊阁《四库全书》,第807册,第602、606页。按,陈遵妫《中国天文学史》言甘氏书未见以度数表示星的位置 (上册,第292页),而《开元占经》言石氏的南斗六星“二十六度四分度之一”的度数与“甘氏同”,知甘氏亦用度数,唯未用去极度耳。陈说不确。石氏书的恒星度数虽有后世附益改窜者,⑩钱宝琮:《甘石星经源流考》,《钱宝琮科学史论文选集》,第271-286页。然日本上田穰据其去极度数推算,以为约120个恒星的观测时代可分二群,一群为公元200年,而“约九十个恒星之位置,係西元前三百年乃至三百五六十年间所测定者也”。⑪上田穰的研究见其刊于《东洋文库论丛》第12期 (1930年)的《石氏星经の研究》,因无缘寓目,兹据新城新藏和薮内清的介绍,见新城新藏《中国上古天文》(沈璿译,上海:中华学艺社,1936年,第68页)、薮内清《中国の天文历法》(东京:平凡社,1969年,第50页)。新城新藏据去极度数,以岁差原理亦“逆行推定其观测此等星之年代,则知其约当西元前三百年”;又据《汉书·天文志》载石、甘、 《太初历》所测岁星位置之异,而推定甘石的观测时代“相当于约西元前三百六十年”。①新城新藏:《东洋天文学史研究》,沈璿译,上海:中华学艺社,1933年,第19-20页。能田忠亮持说同。②能田忠亮的研究见其刊于《东方学报》第1期 (1931年)的《甘石星经考》,因无缘寓目,兹据徐振韬《从帛书〈五星占〉看“先秦浑仪”的创制》的注14。又按,甘、石的测星年代,薮内清不从上田穰、新城新藏的公元前4世纪的战国说,而主公元前70年左右说(《中国の天文历法》第50-53页)。虽有此异说,然我国专家据更多方面的研究考量,而多从战国说,如见朱文鑫《天文学小史》(上海:商务印书馆,1935年,第19页),上揭徐振韬文,陈遵妫《中国天文学史》(第290-291、1257页),中国天文学史整理研究小组编著《中国天文学史》(第50页)等。故兹采战国说。去极度唯浑仪可测,故石申夫用以测去极度者必为浑仪。其浑仪及所本浑天学的来源只能有二可能性:或来自华夏之族,或来自四夷。据石申夫为魏人③《史记·天官书》,第4册,第1343页。,属华夏之族,则浑天说、浑仪起源于华夏民族的古说自可成立。然就甘德之测星而论,则未必然。甘德虽有齐、鲁或楚人的异说,④《史记·天官书》云:“昔之传天数者:……在齐,甘公。”《集解》云:“徐广曰:‘或曰甘公名德也,本是鲁人。’”《正义》曰:“《七录》云楚人。”(第4册,第1343-1344页)。然亦属华夏之族。其书未见去极度,原因不外有四可能性。一,其书本有去极度,而为后人所删。然后人似无唯删其书而不删石氏书的理由,故此可能性极微。二,浑天说、浑仪为华夏之学与器,而甘德不知。然此与甘德的学养、名望不符。三,甘德虽知此华夏旧学古器,而不用之。此又与测星的宗旨不合。盖星历之学与他学异,此学不尚非常异义可怪之论,亦不贵必有所祖述宪章之说,而唯以实践为验正误、判高下之准的,如《汉书·律历志上》所谓“历本之验在于天”。⑤《汉书》,第4册,第978页。其各派间虽不免有出奴入主、党同伐异,而为了验乎天象、合于节候,各派在观测上均密益加密、精益求精。可测去极度的浑仪无疑视式盘、髀表等为精密;甘德纵是为了迷信的星占而测星,未必即历法家,然历象、授时、占验三者在上古未始有分,故甘德舍精密而用麤觕之器,于理实悖。此二推论可反证浑天说、浑仪为华夏旧学古器的古说难以成立。前三可能性既被排除,则唯第四可能性近得其实,即浑天说、浑仪为四夷之学与器,而甘氏不知。至于魏人石申夫何以能得之于四夷,俟后文说之。
次言西汉的改历。汉承秦制而用颛顼历,因其历的误差与政治的需要等,武帝时废颛顼历而用太初历。改历的过程,据《汉书·律历志上》,其始是诏大中大夫公孙卿、壶遂、太史令司马迁与大典星射姓等议造《汉历》,然其测量结果,射“姓等奏不能为算”。其后乃选治历邓平、方士唐都、落下闳等造《太初历》,唐“都分天部,而闳运算转历”,邓平则用“先藉半日”即扣去历元时刻的半天之法,以救此历的后天之失。⑥所谓“藉半日”,中国天文学史整理研究小组编著《中国天文学史》理解为历元的第一个月夜半合朔后,“把下个月的合朔时刻加上半天,再定为第二个月的朔日”(第76页注①)。兹从张培瑜《中国古代历法》之说 (北京:中国科学技术出版社,2008年,第257-258页)。历成,“宦者淳于陵渠复覆《太初历》晦朔弦望,皆最密”,“遂用邓平历”。元凤中,因太史令张寿王反对《太初历》,昭帝诏“课诸历疏密,凡十一家”。两次观测的结果是“寿王课疏远”、“寿王及待诏李信治黄帝《调历》,课皆疏阔”,而“《太初历》第一,即墨徐万且、长安徐禹治《太初历》亦第一”。此次改历,“自汉历初起,尽元凤六年,三十六岁,而是非坚定”,可谓一波三折。司马迁等第一次造历所用测量法是“定东西,立晷仪,下漏刻,以追二十八宿相距于四方,举终以定朔晦分至,躔离弦望”,⑦《汉书》,第4册,第975-978页。钱宝琮先生认为所测乃二十八宿距星间的赤经差,其法是《周髀算经》所载髀表测量法的发展。⑧钱宝琮:《盖天说源流考》,《钱宝琮科学史论文选集》,第392-393页,具体测量方法见第387-388页。而据《隋书·天文志上》 “盖天之说,即《周髀》是也”,⑨《隋书》,第2册,第505页。按,此说本于蔡邕所言,见《晋书·天文志上》,第2册,第278页。则髀表测量法所本为盖天说。司马迁等所用亦或为式盘测量法,其所本同为盖天说。⑩安徽阜阳1977年发掘汉初夏侯灶墓,出土有栻盘 (安徽省文物工作队、阜阳地区博物馆、阜阳县文化局:《阜阳双古堆西汉汝阴侯墓发掘简报》,《文物》1978年第8期),中国天文学史整理研究小组编著《中国天文学史》对其使用法有介绍,其法与髀表法类似,唯髀表法施之于地,式盘法行之于盘耳 (第184页)。二法之原理既同,则式盘法所本亦为盖天说。又,李志超、华同旭先生说《史记》中涉及天、地观念的六条材料均可证司马迁为盖天家。⑪李志超、华同旭:《司马迁与〈太初历〉》,《中国天文学史文集》,北京:科学出版社,1989年,第5集,第127-128页。落下闳等第二次造历所用测量法,据《益部耆旧传》所云“闳字长公,……武帝征待诏太史,于地中转浑天,改《颛顼历》作《太初历》”,⑫《史记索隐》引,《史记》第4册,第1261页。可见是浑仪测量法。是则两次造历所用分别是髀表 (或式盘)、浑仪,所本各为盖天、浑天说。
浑、盖二说中,后者亦为先秦旧学,此从秉持其说的司马迁的家世可知。《国语·楚语下》载楚大夫观射父言“颛顼受之,乃命南正重司天以属神,命火正黎司地以属民”;其后“尧复育重、黎之后不忘旧者,使复典之”;“其在周,程伯休父其后也,当宣王时,失其官守而为司马氏”。①徐元诰:《国语集解》,第515-516页。尧所长育的重黎之后,当即《尚书·尧典》所言羲和四子,则司马氏之祖乃远古司天地的重、黎与历象授时的羲、和。司马迁言其家世即本此,又记其父太史公司马谈语曰“余先周室之太史也。自上世尝显功名于虞夏,典天官事”。②《史记·太史公自序》,第10册,第3285、3295页。《周礼·春官》七史中,司天文的冯相、保章二氏为太史的僚属,如清孙诒让云“大史与小史、冯相氏、保章氏为长。……外史、御史则内史之属官,皆不属大史也”。③孙诒让:《周礼正义》,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5册,第1287页。按,金文所见周室史官实有十数种(张亚初、刘雨:《西周金文官制研究》,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26-33页),盖因《周礼》非西周实录,故有遗漏。太史既为冯相、保章之长,则司马谈之语合于周制而不诬。据司马迁所言,可知其所持盖天说当即“家业世世相传”的周室畴人之旧学。④《史记·历书》谓星历家为畴人,《集解》引“如淳曰:‘家业世世相传为畴。律,年二十三傅之畴官,各从其父学。’”(第4册,第1259页)而司马迁又言其父“太史公学天官于唐都”,⑤《史记·太史公自序》,第10册,第3288页。唐都为方士,颜师古引孟康言唐“都分天部”乃“谓分部二十八宿为距度”,⑥《汉书·律历志上》,第4册,第977页。则见唐都分天部之法乃髀表或式盘法,其所秉当为盖天说。是知朝野所传俱为盖天说。
司马迁等所造历被罢废,而唯存其梗概于《史记·历书》末附《历术甲子篇》;《太初历》则得行用。此足见盖天说、髀表或式盘视浑天说、浑仪为粗疏。二者既同为先秦的旧学古器,则司马迁等不用后者的原因不出四种可能性。一,两者皆是自先秦传至汉代的华夏旧学古器,司马迁等畴人唯知前者而不知后者。二,司马迁等虽知后者,而不用之。此二可能性不足成立,其理同于前文所论,兹不赘。又,浑天说、浑仪的地圆与天体入地之义,不具直观性,未合于感性经验,而盖天说反之,致浑天说、浑仪在后世亦屡被疑难 (详后文)。若司马迁等果知浑天说、浑仪而不用之,则浑天说、浑仪的非直观、非感性经验性的特点,殆为司马迁等舍浑而用盖的原因之一。三,浑天说虽为先秦华夏旧学,然因遭秦乱而亡,故司马迁等不知。三国吴王蕃即持此说:“浑天遭周秦之乱,师传断絶而丧其文,唯浑仪尚在台,是以不废,故其详可得言,至于纤微委曲,阙而不传。”⑦《开元占经》,文渊阁《四库全书》,第807册,第176页。按,王蕃所言“唯浑仪尚在台”,据其前“浑天遭周秦之乱”之文,似可理解为先秦华夏故器。然据前揭扬雄《法言》“或问浑天。曰:落下闳营之”之语,则汉代候台所存浑仪当为西汉之器。王蕃是三国时人,扬雄为西汉末人,故兹从时代在前者之说,而以之为西汉之物。《宋史·天文志一》亦云:“浑天之学遭秦而灭,洛下闳、耿寿昌晚出,始物色得之。”⑧《宋史》,第4册,第950页。其“遭周秦之乱”盖言遭秦火,然《史记·六国年表》云“秦既得意,烧天下《诗》《书》,诸侯史记尤甚,为其有所刺讥也”;又其《秦始皇本纪》载李斯曰“臣请史官非秦记皆烧之。非博士官所职,天下敢有藏《诗》、《书》、百家语者,悉诣守、尉杂烧之。有敢偶语《诗》 《书》者弃市。以古非今者族。……所不去者,医药卜筮种树之书”,秦始皇“制曰‘可’”。⑨《史记》,第2册,第686页;第1册,第255页。秦火只焚可资以讥议时政的先秦故书,而如司马迁所云“文史星历,近乎卜祝之间”,⑩《文选·司马迁〈报任少卿书〉》,第578页下栏。浑天旧文乃言星历而近乎卜筮者,自当在不焚的“医药卜筮种树之书”之列。若其“周秦之乱”泛指兵燹,则浑天旧文因之而佚,然盖天旧文却不亡,岂非咄咄怪事?故此可能性亦于理不通。前三可能性既不足成立,则唯第四可能性当属实情,即浑、盖二者虽皆是先秦旧学古器,而前者权舆乎四夷,后者滥觞于华夏,宜乎前者为华夏畴人所不稔知而不施用。
(二)浑天说、浑仪起源于先秦狄、巴之族。浑天说、浑仪既昉乎四夷,则又始于四夷之何族属耶?据以下三点,浑天说、浑仪极可能肇始于狄、巴之族。其一,汉代浑仪为落下闳所始营,而落下闳是巴人之源出赤狄者,故其学或受自狄、巴。然《管子·五行》云:“昔者黄帝得蚩尤而明于天道,……蚩尤明乎天道,故使为当时。”⑪黎翔凤:《管子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中册,第865页。按,刘师培曰“‘当’与‘尚’同,即主天时之官也”(第866页)。则南蛮在传说时代已有星历之学。《史记·历书》云:“幽、厉之后,周室微,……故畴人子弟分散,或在诸夏,或在夷狄。”⑫《史记》,第4册,第1258-1259页。是可推知周代四夷有星历之学,第其学未必尽源出周室之畴人子弟。①依司马迁的周室畴人或散在四夷之说,可作二推理:一,四夷之天学均源出华夏;二,四夷天学有部分源出华夏。然如陈遵妫《中国天文学史》言:“在世界各民族文化发展的过程里面,天文学总是一个发达最早的科学。”(上册,第4页)又如顾炎武云:“三代以上,人人皆知天文。”(黄汝成:《日知录集释》,下册,第1673页)天文学亦是上古最普及之学,故当以后一推理为合实情,亦即四夷天学固有受华夏天学影响者,然亦当有源出本族者。四夷非专指狄、巴,故浑天说、浑仪又或起于其他四夷,而落下闳之学受自其裔。对后者,俟下文排除之。其二,若浑天说、浑仪源出狄、巴,则落下闳之学必非得自枕膝独传,在其族其地定有星占历法的学统。若无,则其学必非源出狄、巴。而据史乘,其族其地确有此学统。如《后汉书·方术上·任文公传》云:“任文公,巴郡阆中人也。父文孙,明晓天官风角祕要。文公少修父术,……文公遂以占术驰名。辟司空掾。平帝即位,称疾归家。”②《后汉书》,第10册,第2707页。范书所本为《华阳国志》等,任乃强先生云:“‘任文’,当是賨语族支旧名译为汉字,与‘洛下’同,为复姓。……任文公后裔乃改为单姓曰任,《巴志》阆中大姓有‘任、黄、严’是也。”③任乃强:《华阳国志校补图注》,第683页。是见西汉末阆中有巴人任文孙、任文公父子传星占之学。又《三国志·蜀志·周群传》云:“周群字仲直,巴西阆中人也。父舒,……群少受学于舒,专心候业。……故凡有气候,无不见之者,是以所言多中。……群卒,子巨颇传其术。”④《三国志》,第4册,第1020-1021页。《华阳国志·刘先主志》亦载周群占术之神妙。⑤任乃强:《华阳国志校补图注》,第371页。王嘉《拾遗记》记其师承的迂诞传说,且载白猿所化老翁语云,历数之学“至大汉时,有洛下闳,颇得其旨”。周“群服其言,更精勤算术”,“蜀人谓之‘后圣’”。⑥王嘉:《拾遗记》,第195-196页。任、周二氏,家学不坠,足见阆中巴人固有星占历法的学统。阆中之外的巴地亦有擅此学者,如《三国志·蜀志·谯周传》云“谯周字允南,巴西西充国人也,……颇晓天文”。⑦《三国志》,第4册,第1027页。《续资治通鉴长编》 “太宗太平兴国四年正月癸卯”条云“新浑仪成,司天监学生巴中张思训所创也,……以思训为浑仪丞”,⑧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1册,第444页。思训能创浑仪,当与巴地学统不无关系。巴蜀错壤,蜀地亦不乏传习星历学者,吕子方先生尝辑得巴蜀历代天文星占家约三十人,其中蜀地的浑天家有扬雄、唐梁令瓒、南宋黄裳,⑨吕子方:《天数在蜀》,《中国科学技术史论文集》上册,第227-268页。其学亦或与相邻的巴地学统有关。巴人、巴地乃至蜀地既有星占历法的学统,则浑天说、浑仪源出狄、巴之说成立所需的必要条件,确然存在。然此必要条件的存在,亦只可增大浑天说、浑仪源出狄巴说的可能性,而未能证其必然性。因中国现代各民族多有或精或粗的天文知识、星占信仰,其族源不乏出于狄巴之外的其他四夷者。倘其文献较齐备,当亦可辑得某些族、地从先秦至现代的天文星占学统。故若未排除浑天说、浑仪源出其他四夷的可能性,则其他四夷的星历学统的存在,亦可支持此可能性。
其三,考察浑天说思想的来源,可证浑天说、浑仪源出狄、巴,而排除源于其他四夷的可能。现存文献中,浑天说较详备的表述最早见于张衡《浑天仪注》,《开元占经》引曰:“浑天如鸡子,天体圆如弹丸,地如鸡子中黄,孤居于内。天大而地小,天表里有水。天之包地,犹壳之裹黄。天地各乘气而立,载水而浮。周天三百六十五度四分度之一,又中分之,则一百八十二度八分之五覆地上,一百八十二度八分之五绕地下,故二十八宿半见半隐。其两端谓之南北极。北极乃天之中也,在正北,出地上三十六度,然则北极上规径七十二度常见不隐。南极,天之中也,在南,入地三十六度,南极下规七十二度常伏不见。两极相去一百八十二度半强。天转如车毂之运也,周旋无端,其形浑浑,故曰浑天也。”⑩文渊阁《四库全书》,第807册,第171页。按,所谓上规、下规,《晋书·天文志上》载王蕃释云“绕北极径七十二度,常见不隐,谓之上规。绕南极七十二度,常隐不见,谓之下规”(第2册,第285页),即以北、南极为圆心,以其所出、入地的三十六度为半径所作的径为七十二度的圆周。因浑天以出、入地的北、南极为轴而旋转,故上规常见地上,下规反之。又,关于《浑天仪注》的作者,天文学史专家多从文献所载而认为是张衡。陈久金则以为非张衡,而为西晋末的无名氏 (陈久金:《浑天说的发展历史新探》,《科技史文集》第1集,第61-68页。陈久金:《〈浑天仪注〉非张衡所作考》,《社会科学战线》1981年第3期),陈美东有文驳之(《〈浑天仪注〉为张衡所作辩——与陈久金同志商榷》,《中国天文学史文集》第5集,第196-216页),后者之驳视前者之说为胜,故从之。中外学界对张衡的浑天思想有三种理解:或认为地是球形;⑪其有代表性者如陈遵妫:《中国天文学史》下册,第1311页;郑文光、席泽宗:《中国历史上的宇宙理论》,第69-70页;郑文光:《试论浑天说》,《中国天文学史文集》第1集,第118-142页;中国天文学史整理研究小组:《中国天文学史》,第163页。此外,据唐如川介绍,日本能田忠亮《汉代论天考》亦主相近之说(《张衡等浑天家的天圆地平说》,《科学史集刊》第4集,1962年)。或结合其《灵宪》而认为地是处于天球下半部中的上平下圆的半球体;①其有代表性者如唐如川:《张衡等浑天家的天圆地平说》、唐如川:《对“张衡等浑天家天圆地平说”的再认识》,《中国天文学史文集》第5集,第217-238页;王立兴:《浑天说的地形观》,《中国天文学史文集》第4集,第132-134页;金祖孟:《试评“张衡地圆说”》,《自然辩证法通讯》1985年第5期、金祖孟:《浑天说的兴起和衰落》,《中国天文学史文集》第4集,第166页。此外,据金祖孟介绍,美国席文 (N.Sivin)、日本中山茂、英国库伦 (C.Cullen)均从此说(《中国古宇宙论研究成果综述》,《中国天文学史文集》第4集,第177页)。或以为《灵宪》受盖天说影响而言地平,撰于其后的《浑天仪注》中的地则是球形,后者乃对前者的扬弃。②陈美东:《〈浑天仪注〉为张衡所作辩——与陈久金同志商榷》,《中国天文学史文集》第5集,第212页。张衡之后,论浑天者持地平说者多,③王立兴:《浑天说的地形观》,《中国天文学史文集》第4集,第126-148页。然亦有持球形说者,如东汉蔡邕云浑天说,“今史官候台所用铜仪则其法也,立八尺员体而具天地之形”;④《晋书·天文志上》,第2册,第278页。其所见铜仪圆体亦兼地之形。三国吴陆绩云:“天大地小,天统地,半覆地上,半周地下。譬如卵白,白绕黄也。”⑤《开元占经》引,文渊阁《四库全书》,第807册,第174页。王蕃云:“前儒旧说,天地之体,状如鸟卵,天包地外,犹壳之裹黄也;周旋无端,其形浑浑然,故曰浑天也。”⑥《晋书·天文志上》,第2册,第285页。刘宋何承天云: “详寻前说,因观浑仪,……有悟天形正圆,而水居其半,地中高外卑,水周其下。”⑦《隋书·天文志上》,第2册,第511页。按,何承天的地形观,王立兴说是球形(《浑天说的地形观》,《中国天文学史文集》第4集,第143-144页),陈美东说亦可解为馒头状(《中国古代天文学思想》,北京:中国科学技术出版社,2008年,第228-229页)。兹从王说。是则古浑天家当有持地为球形说者,且下文将论的浑天思想的来源亦可证之。
浑、盖二家有近同者。盖天家对地形与昼夜成因有二说,《晋书·天文志上》云:“蔡邕所谓《周髀》者,即盖天之说也。……其言天似盖笠,地法覆槃,天地各中高外下。北极之下为天地之中,其地最高,而滂沲四隤,三光隐映,以为昼夜。……又《周髀》家云:‘天员如张盖,地方如棋局。天旁转如推磨而左行,日月右行,随天左转,故日月实东行,而天牵之以西没。……天形南高而北下,日出高,故见;日入下,故不见。’”⑧《晋书》,第2册,第278-279页。其前说的地为似覆槃的拱形,近于浑天家中的地为球形说;后说的地为平而方之形,近于浑天家中的地平说。由于有此近同,故如陈久金先生所言,二家的根本差别在论天体之动,而非论地之形;浑天说以为日月星辰要落入地下,而盖天说反之。⑨陈久金:《浑天说的发展历史新探》,《科技史文集》第1集,第63页。对二家之说的优劣,虽蔡邕云:“《周髀》术数具存,考验天状,多所违失。惟浑天近得其情。”⑩《晋书·天文志上》,第2册,第278页。刘宋贺道养《浑天记》亦云周髀盖天家等“皆以抑 (臆?)断,浮说不足观也,唯浑天之事,征验不疑”。⑪李昉:《太平御览》,第1册,第11页下栏。然王充《论衡·说日》驳浑天说云:“或曰:‘天北际下地中,日随天而入地,地密鄣隐,故人不见。……’天运行于地中乎?……如审运行地中,凿地一丈,转见水源,天行地中,出入水中乎?……实者,天不在地中,日亦不随天隐。天平正,与地无异。然而日出上、日入下者,随天转运,视天若覆盆之状,故视日上下然,似若出入地中矣。然则日之出,近也;其入,远,不复见,故谓之入。……今视日入,非入也,亦远也。”⑫黄晖:《论衡校释》,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2册,第490-491页。宜乎《晋书》云:“浑天理妙,学者多疑。”⑬《晋书·天文志上》,第2册,第280页。据王充的疑难,可知持地圆与天体入地之义的浑天说,不具直观性,未合于感性经验,而需藉理性的抽象推理方可理会。盖天说及王充的方天说则反之。而浑天说之此特点,适可资以考其思想来源。
不合于感性经验的思想,一般或源于宗教信仰、神话想象,或产生于科学研究的抽象理性思维。就浑天说而言,落下闳在元封改历中,化简颛顼历的朔余499/940日而定为43/81日。吕子方先生言其所用为以连分数求近似值的“通其率”法,查有梁先生说此算法乃落下闳发明,古代历算的“强弱术”、“调日法”、“求一术”等皆源于此法。⑭吕子方:《〈三统历〉历意及其数源》,《中国科学技术史论文集》上册,第25-27页;查有梁:《世界杰出天文学家落下闳》,《中华文化论坛》2002年第1期。据此似可言落下闳或源于四夷的古浑天说,已臻抽象思维的甚高水平,故亦似可言浑天思想是科学研究理性思维的产物。然《汉书·律历志上》云落下闳“其法以律起历,曰:‘律容一龠,积八十一寸,则一日之分也。……故黄钟纪元气之谓律。律,法也,莫不取法焉。’与邓平所治同”,颜注引“孟康曰:‘黄钟律长九寸,围九分,以围乘长,得积八十一寸也’”。⑮《汉书》,第4册,第975-976页、第977页。落下闳与邓平既各自运算而结果相同,①朱文鑫推测邓平的算法云:“邓平欲化繁为简,若命为三十二分之十七,则大于古历策余,若命为四十九分之二十六,则小于古历策余,乃于二率相加,为八十一分之四十三,则最为微近。”(《天文学小史》,第25页)则见邓平亦用近同的算法,故“通其率”法未必即落下闳或古浑天说所独有。又,落下闳所谓以律起历,即以黄钟律管容积81立方寸而起43/81的八十一分之日法,实因其运算结果的分母偶合于黄钟律数,遂托古自高以与盖天家争胜。其所假托者乃《国语》、 《淮南子》所载律吕等“度量轻重,生乎天道”的华夏古说。②《国语·周语下》所载周室乐官伶州鸠答周景王“七律者何”之问,可见律吕与星历相关的观念 (徐元诰:《国语集解》,第123-128页)。《淮南子·天文》亦见此观念,正文所引句即出此篇 (何宁:《淮南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1998年,上册,第245-256页)。故据邓平之擅与“通其率”或同或近的算法、落下闳之假托华夏古说,复衡以夷夏文明发展疾徐高下之大概,则见“通其率”应为华夏所传算法;落下闳能用此法,当同于其假托律数,是其汉化的结果。因此未可据落下闳算法精妙,以言浑天思想是科学研究抽象理性思维的产物。而观与浑天思想相关的神话,似可得浑天思想来源之正解。
土家族有卵玉神话云:鸿古之时,黑烟弥漫于世,无天地昼夜之分。一日狂风大作,黑烟散尽,白云忽来。云中有卵一,卵清如天,卵黄似地。有一女破壳而出,名曰卵玉,饮虎乳而长。见天地粘连,遂以箭射裂之。天地始分,世界乃成,然世无人烟。卵玉以无人养老而悲泣,女娲娘娘见而教以生子之法。卵玉遵其法,循黄河而行,见桃子八、桃花一漂至,拾而食之,遂生八男一女,爰有人类。土家女出嫁前夜以蛋往复滚于颜面,即以此故。③杨昌鑫:《土家族风俗志》,北京:中央民族学院出版社,1989年,第10-11页;向柏松:《土家族民间信仰与文化》,北京:民族出版社,2001年,第39、43页;冉春桃、蓝寿荣:《土家族习惯法研究》,北京:民族出版社,2003年,第166-167页。此神话的天地之喻有与浑天思想相近者。盘古神话亦与浑天说近似,三国魏张愔等撰《帝系谱》:“天地初起,状如鸡子,槃古在其中。”④释法琳:《破邪论》,《大正藏》,东京:大藏出版株式会社,1933年,第52册,第486页下栏。三国吴徐整《三五历纪》:“天地混沌如鸡子,盘古生其中,万八千岁,天地开辟。阳清为天,阴浊为地,盘古在其中,一日九变,神于天,圣于地,天日高一丈,地日厚一丈,盘古日长一丈。如此万八千岁,天数极高,地数极深,盘古极长。后乃有三皇,数起于一,立于三,成于五,盛于七,处于九,故天去地九万里。”⑤欧阳询:《艺文类聚》,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上册,第2-3页。晋葛洪《元始上真众仙记》引《真书》:“昔二仪未分,溟涬鸿濛,未有成形,天地日月未具,状如鸡子,混沌玄黄,已有盘古真人,天地之精,自号元始天王,游乎其中。”⑥《道藏》,北京:文物出版社,上海:上海书店,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96年,第3册,第269页中栏。盘古又见于今苗族口传神话,《苗族古歌》咏远古有神兽曰申狃 (或译修狃、休狃),吐丝造圆屋以眠于其中,久而变为申狃蛋,“申狃蛋生高脚崽,高脚崽崽力气大,给他取名叫盘古”,盘古“拿来一把大斧子,来劈两块薄板儿,两块裂开去两边,天上得到了一块,地上也得了一块”,⑦燕宝译注:《苗族古歌》,贵阳:贵州民族出版社,1993年,第15-24页。于是天地位焉,万物育焉。又,与浑天说相关者尚有简狄神话,即《诗·大雅·生民》孔疏引 “《(尚书中候)苗兴》云‘契之卵生’”事。其事见《诗·商颂·玄鸟》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商颂·长发》 “有娀方将,帝立子生商”,⑧《十三经注疏》上册,第529页上栏、622页下栏、626页上栏。《楚辞·离骚》“望瑶台之偃蹇兮,见有娀之佚女”,《天问》 “简狄在台,喾何宜?玄鸟致贻,女何喜”,《九章·思美人》 “高辛之灵盛兮,遭玄鸟而致诒”⑨洪兴祖:《楚辞补注》,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32、105-106、147页。按,“女何喜”之“喜”,一作嘉,作嘉是。《说文》以“通”为“孔”,实生子义,复训“孔”为“嘉美”。句意为玄鸟遗卵,而简狄为何生子?参汤炳正:《楚辞类稿》,成都:巴蜀书社,1988年,第304-305页。等句。其事之详则始见《吕氏春秋·音初》:“有娀氏有二佚女,为之九成之台,饮食必以鼓。帝令燕往视之,鸣若谥隘。二女爱而争搏之,覆以玉筐,少选,发而视之,燕遗二卵,北飞,遂不反。”汉高诱注“帝,天也。天令燕降卵于有娀氏女,吞之,生契”。⑩《吕氏春秋》,上海:上海书店,1986年,第59页。纬书《尚书中候契握》所言异:“玄鸟翔水,遗卵流,娀简吞之,生契,封商。” 《诗昌契握》、 《诗含神雾》等说同。⑪《诗经·商颂·玄鸟》孔疏引,《诗经·大雅·生民》孔疏引(《十三经注疏》,上册,第623页中栏、第529页上栏);孙:《古微书》,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94册,第972页下栏。
上述四神话是宇宙与始祖的诞生神话,在神话的结构上,其间呈现对称性颠倒的关系,如卵玉、盘古的性别相反,又如卵在神话结构中所处位置和语义功能亦然。卵玉神话的“卵清如天,卵黄似地”,是以卵为修辞上的本体,以天地为喻体。苗族盘古神话的卵为实体,而近于卵玉神话。汉族盘古神话的“天地初起,状如鸡子”,则以鸡卵为喻体,以天地为本体,而与卵玉神话相反。在始祖诞生上,卵玉、苗族的盘古是自实体的卵中而生,卵为妊娠之终时生育的母体;汉族的盘古是自如鸡卵的天地中而生,此与前二神话近似。然简狄生契则是吞卵而生,卵为妊娠之始时受孕的原因,而与前三神话适相反。四神话虽有结构和语义功能之异,然据后文对四神话的族属性的考论,其源应同。同源神话间的结构、语义功能的对称性颠倒,是神话传播中的普遍现象。神话与图腾皆是族群的文化符号,在族群的分合演进中,图腾兼有整合与区分、认同与识别的相反功能,①李亦园:《章回小说〈平闽十八洞〉的图腾神话研究》,《宗教与神话》,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250-252页。神话亦然。为了族群的区分、识别,神话在传播中常被改作,其方式则多表现为对神话结构、语义功能作对称性颠倒。②克洛德·列维-斯特劳斯:《神话学:生食和熟食》,周昌忠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16页;克洛德·列维-斯特劳斯:《面具之道》,张祖建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119、100、71页。故四神话面目之异,不害其源之同。又,类似的宇宙诞生神话亦见于世界其他民族,如古印度婆罗门教经典《唱赞奥义书》云: “太始之时,唯‘无’而已。而有‘有’焉。而‘有’起焉。化为卵。卵久静处如一年时,于是乎破。卵壳二分,一为金,一为银。彼银者为此土地;金者为天。”③《五十奥义书》,徐梵澄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5年,第147页。后魏菩提流支译佛经《提婆菩萨释楞伽经中外道小乘涅槃论》云: “本无日月星辰、虚空及地,唯有大水。时大安荼生如鸡子,周匝金色,时熟,破为二段,一段在上作天,一段在下作地。”④《大正藏》,第32册,第158页中栏。古希腊神话云“Chronos与Adrastea产巨卵,破而为二,上半为天,下半为地”。⑤饶宗颐:《安荼论()与吴晋间之宇宙观》,《梵学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65页。按,安荼即鸡卵。又,上二古印度材料,饶先生文亦已揭。芬兰史诗《卡勒瓦拉》云空气之处女伊尔玛塔,自天降于海,漂泊海中,感波涛、风暴而孕,然七百年犹未诞弥厥月。时有一水鸭飞至,于处女之膝筑巢而产六卵,膝动卵堕,卵之碎片遂成天、地、日、月、星、云。其后处女生维亚摩能,世间爰有人类。⑥《卡勒瓦拉》,侍桁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年,上册,第6-11、13-14页。此类外国神话中,生天地的卵均为实体。就神话产生的先后言之,当是卵为本体或实体、自卵而生者在先,卵为喻体、吞卵而生者在后。何则?最早的原生神话是原始思维的产物,在原始思维的“互渗律”或“模拟巫术”所本的“相似律”特征的作用下,⑦互渗律,见列维-布留尔:《原始思维》,丁由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5年,第69-70页。相似律,见弗雷泽:《金枝》,徐育新等译,北京:大众文艺出版社,1998年,第19-20页。二者术语异而义近同。天地的创生和结构、人类始祖的诞生均被同一化为禽类之卵及卵生,故此阶段的卵为实体或修辞上的本体。土家女出嫁前夜以蛋往复滚于颜面的习俗,作为本于“相似律”的“模拟巫术”的孑遗,亦可证之。其后,为了族群的区分、识别,方由此而演变为以卵作喻体、吞卵而生者。
不合于感性经验的浑天说,既非源自科学研究的抽象思维,则据其与前述宇宙、始祖的诞生神话的近同,可知其宇宙结构的思想当源于宇宙诞生神话。上文所言古浑天家当有持地为球形说者,亦据此而得证。又,古希腊毕达哥拉斯学派、柏拉图学派、托勒密等所主天包地外、地为球形的地心说,近于浑天说,虽前者的门徒援航海民族特有的感性经验以证之,⑧伏古勒尔:《天文学简史》,李珩译,罗玉君校,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年,第8-9页。然就其起源而言,或与天地卵生的希腊神话不无关系。故德国佛尔克认为浑天说“是指古代流传很广的宇宙之卵的神话”,⑨李约瑟:《中国科学技术史·天学》,第111页。可谓近得其实。金祖孟、王立兴先生言张衡《灵宪》所记浑天说的天高等同地深之说、天周和天径的数据,均与徐整《三五历纪》所载盘古神话中的观念、天高数据有关;⑩金祖孟:《浑天说的兴起和衰落》,《中国天文学史文集》第4集,第166页;王立兴:《从星图画法上看浑天说的两次建成的先后》,《中国天文学史文集》第5集,第188-189页。亦可证浑天思想的神话来源。然则前述宇宙、始祖的诞生神话又源出何族属?卵玉神话见于土家族,据学界共识,土家族乃以巴人为主,而融合诸族群以成,⑪潘光旦:《湘西北的“土家”与古代的巴人》、王静如:《关于湘西土家语言的初步意见》,均刊于《中国民族问题研究集刊》第4辑;李绍明:《川东南土家与巴国南境问题》,《思想战线》1985年第6期;彭英明:《试论湘鄂西土家族“同源异支”——廪君蛮的起源及其发展述略》,《中南民族学院学报》1984年第3期;杨铭:《巴子五姓晋南结盟考》,《民族研究》1997年第5期,杨铭:《巴人源出东夷考》,《历史研究》1999年第6期;王承尧:《古代的乌蛮与今天的土家族——土家族族源初探》,《中南民族学院学报》1984年第1期;蒙默:《魏晋南北朝时期的“蛮”》,《南方民族史论集》,第287页。故卵玉神话的族属性较易得之,即与巴人有关。简狄和盘古神话的族属则需考证乃可明之。
简狄之狄, “旧本作‘易’,易狄音同”,⑫《史记·殷本纪》司马贞《索隐》,第1册,第91页。又作“逷”或“翟”。①《汉书·古今人表》作“简逷”(第3册,第872页);《淮南子·墬形》作“简翟”(何宁:《淮南子集释》上册,第360页)。易、翟各有其本义,②易之本义,《说文·易部》云“蜥易”(《说文解字》,北京:中华书局,1963年,第198页);郭沫若云“易字作益”,“益乃溢之初文”,“引申为增益之益”,“再引申为锡予”(郭沫若:《由周初四德器的考释谈到殷代已在进行文字简化》,《文史论集》,北京:人民出版社,1961年,第345页);徐中舒主编《甲骨文字典》云“象两酒器相倾注承受之形,故会赐与之义,引伸之而有更易之义”(第1063页)。二氏之说似较《说文》为长。翟之本义,《说文·羽部》云“山雉也,尾长,从羽从隹”(第79页),可从。故为狄的假字。逷为逖的古文, 《说文·辵部》: “逖,远也。……逷,古文逖。”③《说文解字》,第42页。逷之义与狄有关涉,如王国维云: “狄者,远也,字本作逷。……后乃引申之为驱除之于远方之义,……因之凡种族之本居远方而当驱除者,亦谓之狄。且其字从犬,中含贱恶之意,故《说文》有犬种之说。”④王国维:《鬼方昆夷狁考》,《观堂集林》第2册,第603-604页。可见简狄之狄虽有异文,然异文为假字,其本字当作狄,其义原为远,其后如《说文·犬部》所云“狄,北狄也”,⑤段玉裁:《说文解字段注》,成都:成都古籍书店,1981年,上册,第505页。转为种族之名。是则简狄之名,明其族属为狄;徐中舒先生亦言简狄乃狄人,并据其为殷族母系始祖,谓殷、狄二族于时已有通婚。⑥徐中舒:《巴蜀文化续论》,《徐中舒历史论文选辑》下册,第1112-1113页。
简狄事所涉地名,亦可见其族属。简狄为有娀氏之女,有娀的地望,古有西北与中原二说。《淮南子·墬形》云:“有娀在不周之北,长女简翟,少女建疵。”而不周之所在,同书云:“西北方曰不周之山,曰幽都之门。”⑦何宁:《淮南子集释》,上册,第360页、第336页。此为有娀在西北之说。《史记·殷本纪》“有娀氏之女”句,张守节《正义》言“有娀当在蒲州也”;“桀败于有娀之虚,桀犇于鸣条”句,《正义》复引《括地志》云“高涯原在蒲州安邑县北三十里南阪口,即古鸣条陌也。鸣条战地,在安邑西”。⑧《史记》,第1册,第91页、第96页。蒲州位今山西永济,安邑及鸣条位今夏县,⑨安邑及鸣条之所在,有异说。丁山云安邑在今山西平陆(《由三代都邑论其民族文化》,《古代神话与民族》,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年,第5页、第10页),翦伯赞言鸣条在今河南开封附近(《中国史纲》第1册,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17页),严耕望谓在今山西夏县北(《夏代都居与二里头文化》,《严耕望史学论文选集》上册,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第6页)。兹从严氏说。皆在晋西南隅,此为有娀在中原的晋南说。又,简狄事所涉之地尚有玄丘,《史记·三代世表》褚少孙引《诗传》曰:“契母与姊妹浴于玄丘水,有燕衔卵堕之,契母得,故含之,误吞之,即生契。”⑩《史记》,第2册,第505页。刘向《列女传·契母简狄》、 《诗含神雾》、《宋书·符瑞志上》亦载简狄浴于“玄丘”之事。⑪文渊阁《四库全书》,第448册,第9页下栏;安居香山、中村璋八辑:《纬书集成》,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94年,上册,第463页 (按,字作“玄邱”);《宋书》,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3册,第763页。玄丘的地望亦有西北与中原二说。《山海经·海内经》云:“北海之内,有山,名曰幽都之山,黑水出焉。其上有玄鸟,……有大玄之山,有玄丘之民。”⑫袁珂:《山海经校注》,第462页。《张掖记》曰:“黑水出县界鸡山,亦名玄圃,昔娀氏女简狄浴于玄丘之水,即黑水也。”⑬李昉:《太平御览》,第1册,第309页上栏。此为玄丘在西北的陇中之说。宋乐史《太平寰宇记·河南道一·开封府·浚仪县》云: “清丘,亦曰玄池。女娥简狄浴于晋丘之水,有玄鸟遗卵,吞之,生契,即此水也。”⑭乐史:《宋本太平寰宇记》,北京:中华书局,2000年,第16页下栏。“娥”当为“娀”之讹。《路史·后纪十》“次妃有娀氏曰简狄”句,罗泌注云:“《列女传》曰‘姊妹浴于玄丘之水’,即晋丘之水,今浚仪清丘,一曰玄池。”⑮文渊阁《四库全书》,第383册,第170页上栏。浚仪即今开封,此为玄丘在中原的豫北说。就有娀、玄丘于西北的地望言之,总《淮南子》、《山海经》、《张掖记》所载,有娀所在不周山,又曰幽都,有玄丘,黑水出焉;则有娀、玄丘的地望同,盖皆位今陇中的张掖一带。三书所言,若合符节。就有娀在晋南而玄丘在豫北之说言之,此与春秋时狄人的居地亦合。前揭鲁闵公二年晋伐狄皋落氏,皋落在今晋南的垣曲、壶关县一带;僖公二十五年晋灭狄师所据之温,温在今豫西北的温县,与晋南接近;宣公十五年晋灭赤狄潞氏,潞氏居今晋东南的潞城;次年晋灭赤狄留吁、甲氏、铎辰,留吁位今晋东南的屯留县,甲氏在其北,铎辰位潞城、屯留附近;成公三年晋灭赤狄廧咎如,廧咎如疑今豫北的安阳,⑯杨伯峻:《春秋左传注》,第1册,第268、426页;第2册,第758、767-768页;第1册,第405页。按,清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云“廧咎如,或曰在山西太原府境”(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98年,第15页下栏),杨氏疑其非,兹从杨说。西距潞城约八十公里。是则有娀、玄丘所在的晋南、豫北,与春秋时狄人的居地大致相同。有娀及玄丘有西北陇中与中原晋南、豫北二说,此适与狄人的迁徙路径相合。据前揭王国维之说,狄人祖先原居甘陕接壤的千水、六盘山一带;此与有娀及玄丘在西北之说合。赤狄于春秋时居晋南豫北,此与有娀及玄丘在晋南豫北之说合。有娀及玄丘地望之二说,既与狄人之始居地及徙居地重合,且简狄名中复有狄字,其得名之理,殆与前揭金文《曹伯狄簋》中“戎之外孙”之“曹伯狄”同,故综此二端,可推知简狄的族属为狄人。至于陇中较千水、六盘山更西,盖其族始居陇中,后东徙而居千水、六盘山。有娀及玄丘之有二说,殆因其地望本在西北,位晋南豫北者乃其族侨置以志故地之思者,此属民族迁徙中时有的事,①如仪陇 (今四川仪陇县)、九陇 (今四川彭县)、隆山 (今四川彭山县)等地之得名,即氐、羌自甘肃陇山南徙,流寓今四川之地时,侨置以志故土之思者。见向达:《南昭史略论》,《唐代长安与西域文明》,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169-171页。不足为异。
对以上考论,或许有人会怀疑说,据王国维考证,殷人先祖王亥,《山海经》、《竹书纪年》、《楚辞·天问》等载其为“有易”之君所杀。“古狄易二字通,有狄即有易”,“狄易二字不知孰正孰借,其国当在大河之北,或在易水左右”。②王国维:《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考》,《观堂集林》第2册,第420-421页。是则简狄之狄,或许为临易水而居的有易?愚以为殷人诚起于东方,③除王国维之说外,傅斯年《夷夏东西说》 (《中国现代学术经典·傅斯年卷》,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188-201页),徐中舒《殷人服象及象之南迁》(《徐中舒历史论文选辑》上册,第52页),王玉哲《中华远古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166-187页),胡厚宣、胡振宇《殷商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14-16页)等,持说皆同。然若据此言简狄出于有易,则与其为有娀氏女而浴于玄丘水的记载相悖。
若就“有娀氏”的“娀”字言之,亦可见简狄为西方之人,而非有易之女。此字于六书为形声,《说文·女部》云:“娀,帝高辛之妃,偰母号也。从女,戎声。”④《说文解字》,第260页。其形符之女,与人、儿二符于甲金文中皆象人的形体,三者时通用,⑤高明:《中国古文字学通论》,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年,第130-132页。故其形符所指过泛,未尽表其意。然据宋人的右文说,⑥宋沈括《梦溪笔谈》云“王圣美治字学,演其义以为右文。……凡字,其类在左,其义在右”(《元刊梦溪笔谈》,北京:文物出版社,1975年,第7页)。则凡从某声,多兼某义,故其声符之戎,亦当会其意于娀字中。王国维云“戎者兵也,……其字从戈从甲,本为兵器之总称。引申之,则凡持兵器以侵盗者,亦谓之戎”,⑦王国维:《鬼方昆夷狁考》,《观堂集林》第2册,第603页。且视戎、狄皆鬼方的后裔,异名同谓。而戎的居地则如《礼记·王制》所云“西方曰戎”,⑧孙希旦:《礼记集解》,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上册,第359页。故娀殆形声兼会意之字,其本义盖西戎之女或人。《广韵·东韵》有“”字,云“:人,身有三角”,⑨《鉅宋广韵》,上海:上海古籍书店,1983年,第4页。所本当为《山海经·海内北经》的“戎,其为人人首三角”,⑩袁珂:《山海经校注》,第315页。唯《广韵》所据殆与今本《山海经》异。准甲金文的女、人、儿三符多通用之例,则“”、“娀”殆同源字;故“”之有异文“戎”及其“人”(即戎人)之训,亦可助“娀”字本义为“戎女”或“戎人”之解。徐中舒先生言“简狄又为有娀氏之女,娀从戎,戎在西方”,⑪徐中舒:《巴蜀文化续论》,《徐中舒历史论文选辑》下册,第1113页。虽未揭理据,盖亦本此理。有娀氏既为戎女或戎人之义,则简狄当非有易之人。殷于契之前无世系,《国语·周语下》云“玄王勤商,十有四世而兴”,⑫徐元诰:《国语集解》,第131页。此说又见《荀子·成相》(王先谦:《荀子集解》,上海:上海书店,1986年,第308页)。玄王即契,即自契始,凡十四世至汤而兴,然则契为殷人入父系氏族社会后首位著名的酋豪,故殷人之入父系社会盖于契以前数世,而简狄所属戎狄之族殆于此时西来而与殷人通婚。综此数端,知简狄之狄确非临易水而居的有易,殷人起于东夷,固不害其外婚的简狄为狄人。
简狄既为狄人,则卵玉神话的本源盖亦在狄人。其族自西北而入晋南豫北,与留居晋南的巴人融合为赤狄,赤狄为晋所灭,其部份支系徙巴地 (或是赤狄部份支系迁徙巴地而融于巴人),故其卵生神话亦随其族的转徙及与巴人的融合,而留存于巴人后裔土家族的口传文学中,且土家族留存的是更原始的自卵而生的类型。卵玉神话所涉的水名,亦可佐此推论。土家族居江汉流域,然其神话言卵玉吞桃生子之地,在黄河而非江汉,此当与赤狄尝居黄河中游的晋南豫北有关。
又,简狄神话实含二源,上所言者乃殷人母族所属西方狄人一源。其父族则属少昊后裔的东夷一源。据同出少昊之嬴姓的秦国、徐国有女脩和徐偃王的卵生神话,⑬《史记·秦本纪》,第1册,第173页;《水经·济水二》“又东南过徐县北”句郦注引汉刘成国《徐州地理志》(杨守敬、熊会贞:《水经注疏》上册,第786-787页);张华:《博物志》引《徐偃王志》,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26-27页;干宝:《搜神记》,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第170页。可推知殷人父族亦有卵生神话。二源虽异,然因族群的迁徙与外婚制,而融合为简狄吞卵生契之说。①殷人父母二族皆有鸟崇拜与卵生信仰,其图腾或亦近同,此似未合同图腾者不得互婚之通例。然不得互婚指“同一图腾群体成员之间”(Д.Е.海通:《图腾崇拜》,何星亮译,桂林:广西师大出版社,2004年,第39页),若父母二族分属东夷、西戎,本不同族,故其图腾虽近同,当不在禁止互婚之列。故少昊系与狄巴系神话可谓异源而同流。②刘长东:《土家族之女始祖神话考论——以卵玉神话为中心》,《第七届通俗文学与雅正文学——文学与神话国际学术研讨会会议论文集》,台中:中兴大学中国文学系,2008年,第307-310页。
苗族盘古神话亦为卵生神话,此殆资借巴人的卵生说而改造者。前揭《苗族古歌》谓盘古生自神兽申狃之蛋。论者言申狃为犀牛,是苗族的图腾。③《苗族史诗·制天造地》,马学良、今旦译注,北京: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3年,第289页注24;吴晓东:《苗族图腾与神话》,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2年,第107-109页。犀牛为哺乳动物,属胎生,故盘古生自犀牛蛋之说,于理甚悖,盖采自巴人的卵生神话。不仅盘古神话,苗族的“妹榜妹留”、 “顶洛”、 “务罗务素”等神话中的卵生说或亦然。④“妹榜妹留”(即蝴蝶妈妈)是黔东南苗族神话中,人、神、兽、鬼共同的始祖神,此神生自枫木树心,与水泡交配而产十二卵,由之孵出姜炎 (亦称姜央)兄妹与雷、龙、虎、象、蛇及各类善神恶鬼。“顶洛”为广西苗族神话的始祖神,此神有二妻,二妻死而化蝶,于水波上产十五卵;九卵为寡蛋,六卵孵出太阳。“务罗务素”系广西苗族神话的银河女神,女神送创世神“纳罗引勾”十二卵,告以请鹓鹏姑娘 (即“鹓鹏榜留”)为之孵化;鹓鹏姑娘翅膀宽大,羽翎丰美,孵至年老而羽落,始孵出十二太阳与月亮。见中国各民族宗教与神话大词典编审委员会编:《中国各民族宗教与神话大词典》,北京:学苑出版社,1993年,第476页、第479页。有学者说《尚书·牧誓》记从武王伐纣的八国中有“髳”人,⑤《十三经注疏》上册,第183页上栏。苗族为其后裔,“髳”的地望在晋豫;⑥凌纯声、芮逸夫:《湘西苗族调查报告》,北京:民族出版社,2003年,第8-9页。又有学者说《尚书·舜典》载舜“窜三苗于三危”,《尚书·禹贡》言“三危既宅,三苗丕叙”,孔疏谓“是三危为西裔之山也,…… 《地理志》杜林以为燉煌郡,即古瓜州也”,⑦《十三经注疏》,上册,第128页下栏、第150页下栏。故苗族的西支乃自陕甘青而南徙至川滇黔者。⑧王慧琴:《关于苗族的族源问题》,《思想战线》1982年第6期;王冶新:《从苗族三大支系迁徙史歌中探索“三苗”的源流》,《贵州文史丛刊》1986年第2期。是则苗族之卵生神话莫非是其族在晋豫或西北时,借自狄人而非取于巴人?然据蒙默先生之说,苗族之源非髳人,窜于三危之三苗亦融于西羌,苗族的始居地实在长江中游,其族源为南蛮 (即三苗)。⑨蒙默:《论苗族族源讨论中的西支来源说及有关问题》,《南方民族史论集》,第254-272页。其说理据确如,故兹从之。土家与苗族接壤错居,信仰习俗互有濡染,自元以降,笔记、官史多有混同二族者,如元陶宗仪《南村辍耕录·志苗》、《明史·湖广土司传》、清毛奇龄《蛮司合志·湖广》等,即以“苗”或“诸苗”统称“土家”等湘西少数民族。⑩陶宗仪:《南村辍耕录》,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100页;《明史》,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26册,第7982页;《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史部》,济南:齐鲁书社,1996年,第227册,第584页下栏。参潘光旦:《湘西北的“土家”与古代的巴人》,《中国民族问题研究集刊》第4辑,第11-12页。故苗蛮的卵生神话当是其族在长江中游,与巴人杂居而借自巴人者。苗蛮融合其原有的犀牛图腾信仰与巴人的卵生神话,而创其自申狃蛋而生的盘古神话,而巴、苗于时居南方,故盘古神话亦多传于南方,如梁任昉《述异记》言盘古神话盛于“吴楚”,并谓“南海”有其墓,“桂林”有其庙。⑪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047册,第613页上栏。
至于汉族的盘古神话,盖又借自苗蛮的盘古神话。何则? “盘古”之词今犹见于苗语,音“poub ghot”。“poub”意“爷爷”,“ghot”意“老”,“老爷爷”在神话中是创世始祖的称谓;⑫吴晓东:《苗族图腾与神话》,第99页。按,盘古的苗语读音,又或记为“Paif Gux”,见燕宝译注:《苗族古歌》,第19、24页。而“盘古”在汉语中无义,故此词当为苗语的汉字译音。据此可知汉族盘古神话是资借于苗族。《述异记》言盘古事乃“秦汉间俗说”,则汉族完成此融合,或在秦汉略前,至汉魏间方浸浸然盛传于世,故盘古事不见于先秦西汉的故籍。其后则驯致彝、白、傈僳、仡佬、布依、侗、土、壮、瑶、毛南等族俱有盘古神话。⑬吴晓东:《苗族图腾与神话》,第97页。
简狄、卵玉、苗和汉族的盘古等卵生神话,为浑天思想所从出。而据其源出狄、巴,似亦可证狄、巴为浑天说、浑仪所起源的族属。然四夷中有卵生神话者不止于狄、巴,故欲证浑天说、浑仪的起源族属,尚需考察有卵生神话的其他四夷与浑天说是否有关。其他四夷或其后裔的卵生神话,就其与狄巴一系卵生神话的关系言之:⑭其他四夷或其后裔与狄巴系卵生神话关系的考论,参刘长东:《土家族之女始祖神话考论——以卵玉神话为中心》,《第七届通俗文学与雅正文学——文学与神话国际学术研讨会会议论文集》,第304-314页。一,或源流殊异,如有海南黎族、⑮祝穆:《方舆胜览》,北京:中华书局,2003年,中册,第771页;万历《琼州府志》,《日本藏中国罕见地方志丛刊》本,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1990年,第623页上栏;王士性:《广志绎》,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104页;陆次云:《峒溪纤志》,《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史部》,第256册,第132页上栏;张庆长:《黎岐纪闻》,《昭代丛书·己集》,道光吴江沈氏世楷堂刻本,第4页b、5页a。台湾高山族排湾人、①《中国各民族宗教与神话大词典》“卵生排湾人兄妹始祖”条,第144页。东夷朝鲜人、②一然:《三国遗事》,汉城:明文堂,1993年,第38、41、43页;《论衡·吉验》(黄晖:《论衡校释》,第1册,第88页);《三国志·魏志·东夷传》裴注引《魏略》(第3册,第842页);《后汉书·东夷传》(第10册,第2810页);《魏书·高句丽传》(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6册,第2213页);《北史·百济传》(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10册,第3118页);《梁书·诸夷传·高句骊》(北京:中华书局,1973年,第3册,第801页);《隋书·东夷传》(第6册,第1813页、第1817-1818页);干宝:《搜神记》(第169页);安万侣:《古事记》中卷《天之日矛》(卜部兼永家传写本,日本京都大学图书馆藏,无页码。按,新罗贱女感日而生者,原文作“袁玉”、“玉”,当译为圆卵或圆蛋、卵或蛋,而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2001年出版周作人译《古事记》第111页译作“赤球”、“球”,未确);《好大王碑》,成都:四川美术出版社,1992年影印拓片,第1-3页。藏族③霍夫曼:《西藏的本教》,李冀诚译注,《西藏研究》1986年第3期;石泰安:《西藏的文明》,耿升译,北京:中国藏学出版社,1999年,第228页;林继富:《西藏卵生神话源流》,《西藏研究》2002年第4期;白庚胜:《东巴神话研究》,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2年,第281页。等的卵生神话,然唯黎族始萌模糊的浑天概念。④陈久金等撰《黎族天文历法调查报告》言黎族虽“已经有了一个较模糊的浑天概念”,然“尚未形成众星绕极轴旋转的清楚的天球概念”,“尚未产生类似……浑天那样成熟的思想”(《中国天文学史文集》第2集,北京:科学出版社,1981年,第78、81页)。二,或异源同流,如有少昊后裔的殷人父族、嬴秦、徐国等东夷及侗族⑤《中国各民族宗教与神话大词典》“侗族的宗教与神话”条、“龟婆”条,第100、113页。的卵生神话,其中殷人虽传有《巫咸星经》,然其144星的度数尚无,⑥陈遵妫:《中国天文学史》上册,第292页。遑论去极度,可见殷人未用浑仪测星,当无浑天思想。三,或同源异流,如有纳西族的卵生神话,⑦东巴经《崇邦统》,和志武、杨福泉主编:《中国各民族原始宗教资料集成·纳西族卷》,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年,第320-322页。盖因其同源,故纳西族有与盘古神话类似的盘神沙美神话,⑧朱宝田、陈久金:《纳西族东巴经中的天文知识》,《中国天文学史文集》第2集,第36-37页。却无浑天思想。四,或剿袭狄人神话以自神其法统,如满族的朱果神话。⑨《满洲实录》卷一,《清实录》,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1册,第4-8页;《清朝通志·氏族略一·国姓爱新觉罗氏》,《十通》本,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6759页中栏。上述族群除黎族始萌模糊的浑天概念外,其余皆无与浑天思想相关的要素。由此可见,浑天思想虽源于卵生神话的想象,却以文明发展的不均衡性及理性的过滤等因素,故有卵生神话的族群未必均有浑天思想。有卵生神话的四夷中,既然唯狄巴系的神话因其宇宙结构模式、天高地深关系的观念、天高的数据等,而与浑天说的思想和数据有关,则先秦浑天思想当源于狄巴而非其他四夷的神话。
综括上文,战国测星和西汉改历的史实、落下闳的族属及其郡望学统、浑天思想的神话来源等,均可证浑天说、浑仪非华夏之族的旧学古器,而起源于四夷中的狄、巴之族。然其起源之事远在上古,而书阙有间,复观书难遍,愚虽雌黄古说,亦未敢自必,故唯可说浑天说、浑仪极可能肇始于狄、巴而已。至于前文言魏人石申夫《天文》所载星宿有唯浑仪可测的去极度数,然则石申夫何以得用浑仪?此盖因魏属三晋之一,其封域的晋南豫北适为春秋时赤狄与晋人所错居之地。赤狄虽灭,其族未必尽远徙他方,当有部分遗裔流转晋豫故地,故石申夫之得用浑仪,应与战国时的赤狄遗裔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