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琳 颜丙香
(曲阜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山东曲阜 273165;曲阜师范大学东方语言与翻译学院,山东日照 276800)
当代美国中产阶级家庭的恐惧心理解读
——以爱德华·阿尔比的《微妙的平衡》为例
张 琳 颜丙香
(曲阜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山东曲阜 273165;曲阜师范大学东方语言与翻译学院,山东日照 276800)
爱德华·阿尔比在剧本《微妙的平衡》中指出恐惧心理是导致家庭危机的潜在原因。在恐惧心理驱使下,人们必须清醒面对自身的道德伦理缺陷,重新审视自我存在的意义。本文借助弗里兹·李曼的恐惧心理原型理论,解读该剧中主要家庭成员的恐惧心理,以揭示作为美国社会中流砥柱的中产阶级家庭的精神危机。
《微妙的平衡》;恐惧心理原型;道德伦理;美国中产阶级家庭
现代戏剧越来越强调对人的内心世界的探索,因为“使新一代人感兴趣的主要是心理过程;观众们的好奇心不满足于看到一件事情发生,他们必须知道它是如何发生的。”①爱德华·阿尔比(1928—)的剧作《微妙的平衡》(1966)正是这类展现心理过程的剧本,它借助有限的戏剧舞台和戏剧人物巧妙地揭示出在美国中产阶级内部蔓延的恐惧心理,并引发观众对自身存在的无限思考。
该剧讲述了托拜厄斯家的故事。托拜厄斯家是典型的中产阶级家庭,生活富足。男主人托拜厄斯六十多岁,温文尔雅;女主人艾格尼丝年近六十,端庄贤淑;他们和克莱尔(艾格尼丝的妹妹)一起生活。这个家庭表面上祥和安宁,但内部却早已危机四伏、暗流涌动。只不过多年来,家庭成员已经习惯了彼此心照不宣、小心翼翼地维系着“微妙的平衡”,在谎言和自欺中度日。直到有一天,老朋友哈利夫妇突然造访,声称他们在自己家被难以言喻的恐惧感困扰,并告知他们打算住下来。艾格尼丝无奈,只好将女儿茱莉亚出嫁前的闺房腾出来安顿哈利夫妇。碰巧的是,女儿茱莉亚又一次因为婚姻问题回娘家了。于是,有关房间的归属和客人的去留问题引发了一场家庭战争,托拜厄斯家竭力维系的家庭秩序一下子全被搅乱了。哈利夫妇带来的恐惧情绪摧毁了所有家庭成员的心理防线,所有人的人性弱点暴露无遗。
恐惧是“人类从祖先那里继承下来的许多情感中的最重要的情感”②,同时也反映出人们对待周围世界的态度。恐惧心理隐藏在潜意识中,当受到外在压力的威迫时易一触而发。恐惧心理类型繁杂,大致表现为对已知的和未知的事物的恐惧、对有形的和无形的力量的恐惧、对外在压力和内心冲突的恐惧等等。德国心理学家弗里兹·李曼(1902—1979)把人类身上所产生的全部恐惧心理归结为四种心理原型:自我封闭,惧怕坦露自我;固守现状,惧怕改变秩序;过分依赖,惧怕遭人遗弃;排拒现实,惧怕一成不变。③第一种倾向意味着尽可能切断与外部世界的联系,将一切人际交往公事化,千方百计逃避社会责任;第二种倾向与固守熟悉或持久的事物(一般指旧事物)或环境有关,拒绝任何陌生、引发不安的东西;第三种倾向在于对他人过度依赖,害怕孤立、被抛弃;第四种倾向包括对旧秩序束缚的惧怕和对自由的渴望。李曼认为:在这四种心理倾向中,无论是哪一种,一旦走向极端,都不可避免地给个体带来巨大的压力和伤害。
无独有偶,托拜厄斯家的四位主要家庭成员的精神困境恰好与这四种恐惧心理原型相对应。托拜厄斯偏好独处,逃避责任;艾格尼丝竭力维系现状,害怕改变;茱莉亚拒绝成长,把父母当做逃避婚姻生活的挡箭牌;克莱尔渴求自由,试图冲突现实生活的羁绊以寻求出路。本文借助李曼的恐惧心理原型理论对该剧中主要人物的恐惧心理进行解读,以揭示当代美国中产阶级家庭所面临的精神危机。
一
倘若没有哈利夫妇的干扰,托拜厄斯将会像过去几十年一样,每天重复着一成不变的琐事:看报纸、喝香槟,周旋在两个吵闹不休的姐妹之间,闲暇时在乡间绅士俱乐部消磨时光。
作为丈夫,托拜厄斯表面上对妻子温言软语、彬彬有礼。但实际上,他极其冷酷自私、不负责任,多年前就无情地把风华正茂的妻子推进无爱的深渊里。夫妻之间的感情危机要追溯到他们的第二个孩子泰迪夭折的事件。托拜厄斯无法摆脱儿子死亡的阴影,毅然选择与妻子分居,理由是“不想再要孩子,不能再承受失去的痛苦”①[ 美]Edward Albee,A Delicate Balance,in The Collected Plays of Edward Albee,Vol.2,New York:Overlook Duckworth,Peter Mayer Publishers,Inc.,2005,p.100.本文所引原文均据此,以下只随正文标注出处页码,不再一一注释。,任凭妻子苦苦哀求却无动于衷。托拜厄斯对性的排斥意味着对生命欲望的放弃和对生活激情的抹煞;选择独处一室则象征着自我禁锢和与外界联系的断裂,“这是内心畏缩的一种外在表现形式,逃避所有风险,躲避一切有意义的责任”②[美]Matthew C.Roudane,eds.,Understanding Edward Albee,Columbia:University of South Carolina Press,1987,p.114.。艾格尼丝其实不知道,托拜厄斯原本就是一个“背叛责任”的人,这一点可以从“猫的故事”中得到证明。
托拜厄斯有只猫,从他孩提时代开始就一直陪伴左右。有一天,他突然发现猫开始疏远自己;于是他竭尽所能讨好猫,试图让它回心转意,但徒劳无功。恼羞成怒的托拜厄斯不满猫的“背叛”,决定报复猫带给自己的“挫败(failing)”感。他先是拼命敲打猫的头,后来干脆让兽医了结了它的性命。对于托拜厄斯杀猫的动机,鲜有论者作出合理的解释。事实上,他杀猫的动机是出于对自身道德缺陷的极端恐惧,而这种恐惧来自于他偶然从猫的“注视(I was fixed)”(p.39)中获得的自我认识。约翰·伯杰在《为什么看动物》一文中明确指出:“人类能从动物的目光中认识自己。”③[美]Stephen Bottoms,eds.,The Companion to Edward Albee,New York: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5,pp.209 -210.从猫咪的“注视”中,托拜厄斯意识到猫的“不负责任”④[英]芭芭拉·汉娜在《猫、狗、马》一书中指出“不负责任是猫的主要特征之一”。芭芭拉·汉娜:《猫、狗、马》,刘国彬译,东方出版社1998年版,第132页。(或背叛)恰恰是自己人格弱点的投影。因此,在之后的生活中,为了掩盖自己的弱点,他选择自我封闭和逃避。即便是对待妻子,他也故意拿儿子的死作为借口来逃避作丈夫的责任。
对于亲生女儿,托拜厄斯同样选择了逃避。当经历第四次婚姻失败的女儿身心俱疲地回家寻求父母关爱时,托拜厄斯毫不犹豫地把这一难题抛给妻子。可妻子态度坚决,认为女儿婚姻的失败在很大程度上归因于父亲的不作为,因为父亲从来没有跟前任女婿们做过任何交流和沟通,放任女儿的婚姻走向破灭。托拜厄斯面对指责,万般无奈地说:“如果我这样做有意义,我或许去做,如果我这样做有道理,我可能去做。我大概会……对她说:‘茱莉亚……’,但是我接下来该说什么呢……无话可说。”(p.38)作为父亲,托拜厄斯根本不会安慰女儿;甚至在几句毫无意义的寒暄后,他突然恶狠狠地责骂起女儿:“三十六岁了!每次拖拉着婚姻回家,就像脚底下拖拉个破烂洋娃娃。”(p.55)而茱莉亚不堪忍受父亲的挖苦,反驳说她的状况完全是无能的父亲造成的。女儿的斥责令托拜厄斯无言以对,他只好敷衍几句就此作罢,随即又表现出以往的迟钝和延宕。
托拜厄斯的“不负责任”还表现在他和妻妹克莱尔的乱伦上。托拜厄斯在儿子去世不久曾和克莱尔发生过短暂的婚外情,但那只是一时情绪失控的生理宣泄,跟感情无关。很快,对责任的恐惧使他对克莱尔的态度发生了根本转变,只要克莱尔稍微表现出一丝暧昧,他就立刻变得惊慌失措。
而如何对待朋友则把托拜厄斯推向责任感的严峻考验中。在妻子和女儿咄咄逼人的压力下,托拜厄斯不得不在“要么收留朋友,要么撵走他们”(p.55)中作出选择。“收留朋友”能展现一个人的高贵德行,因为他对友人忠诚;“撵走他们”虽然违背友情的道义原则,但个人及家庭能够恢复平静。正当托拜厄斯纠结在“是留还是撵”的伦理困惑中时,哈利却平静地告诉他如果换做自己来抉择,自己绝不会收留朋友。哈利的坦白触动了托拜厄斯最敏感的神经,因为托拜厄斯深知哈利和自己极其相似,哈利的选择其实正是自己的真实想法。这样一来,托拜厄斯一向忌讳的“不负责任”的弱点被当众揭开,令他惊恐不已。“当自我的存在遭受太多干预和破坏时,因恐惧而产生的情绪会一触而发发展为愤怒。”①[德]弗里兹·李曼:《直面内心的恐惧》,杨梦茹译,山西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26页。托拜厄斯变得歇斯底里,咆哮着诘问哈利友情的意义。然而,愤怒过后,他又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错过了一个改变自我的绝佳时机。正如阿尔比所说:“在托拜厄斯能够表明态度、作出决定之前,他已经失去了机会和选择。他无能无力……”②[美]Matthew C.Roudane,eds.,Understanding Edward Albee,Columbia:University of South Carolina Press,1987,p.101.
二
李曼的恐惧心理原型理论认为,有一类人“全心全意保持事物不变,同时心中怀着畏惧,害怕变革。他(们)试图让生活规格化,对于所有新的、不熟悉以及让他(们)不安的东西,一概予以峻拒……”③[德]弗里兹·李曼:《直面内心的恐惧》,杨梦茹译,山西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89页。该剧女主角艾格尼丝就属于这一类人,她的恐惧来自于任何导致家庭秩序改变的有形或无形的力量。
艾格尼丝最大的悲哀就在于自己明明知道全家人都被困在“漆黑的悲伤中”(p.95),却固执地生活在谎言和欺骗里。她坚定地对家人说:“置身这个家庭,我有幸清醒洞察事态,却又为之所累。处于一个双重观察位置,我既能看见发生的事实,又能了解其隐含的意义。……尽管家里其他人都摇摆不定、毫不在乎、漠不关心……但我必须成为这个家的支柱”。(p.67)艾格尼丝表面上是个控制欲很强的女人,总是处在居高临下的位置对家庭成员发号施令,但她的强势恰恰是内心脆弱的掩饰。她每天优雅地对丈夫微笑,违心地讨好丈夫,感谢他给予自己“一个旋转的、令人愉悦的地方”(p.23),其目的就是为了编织中产阶级幸福家庭的神话,尽管幸福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幻影。
在艾格尼丝眼中,妹妹克莱尔是这个家庭内部最有可能打破“微妙的平衡”的破坏分子。她明知妹妹和丈夫的私情,但宁可承受背叛的痛苦也不愿揭露丑事,因为她惧怕家庭解体。然而,艾格尼丝的良苦用心非但没有奏效,反而换来丈夫与自己更远的距离以及妹妹的挑衅。
女儿茱莉亚是引发家庭秩序混乱的另一个潜在因素。女儿的归来让艾格尼丝陷入了精神恐慌,她对丈夫说担心自己有一天会变得神志混乱:“……轻轻解开绳索,让气球飘荡……飘荡,变成这个世界的局外人,不被世事羁绊。我看不出我的精神错乱有丝毫暴力倾向,只是飘荡……”(p.19)艾格尼丝的精神恐慌暗示着家庭危机已经恶化到令人不安的状态,家庭秩序岌岌可危。她真正担心的是害怕自己被驱逐出局,失去对家庭的掌控。正如李曼所说:“有些人担心自己稍稍松懈,顷刻间一切将变得不可捉摸,混乱非常。”④[德]弗里兹·李曼:《直面内心的恐惧》,杨梦茹译,山西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90页。因此,艾格尼丝故作坚强,用自己一厢情愿的努力来换取家庭所谓的宁静和平衡。
哈利夫妇的到来使艾格尼丝和托拜厄斯不得不同居一室。对于夫妻双方来说,这本是一个修复夫妻关系的好机会,但艾格尼丝不敢轻易改变几十年来已经模式化的家庭秩序,眼睁睁看着丈夫离去。艾格尼丝目睹女儿的房间被外人侵占、丈夫的房间被女儿占据、自己的房间多了一个形同陌路的丈夫,家里的一切都错位变形。此时,她清楚地洞察到哈利夫妇对自己的家构成了巨大威胁。她告诉丈夫:“哈利他们带来了瘟疫……你要么对疾病免疫,要么对付它……但是如果你不能免疫,你就有被传染的风险。”(p.109)艾格尼丝当然知道所有家庭成员根本不具备“免疫力”,必定会被哈利夫妇的恐惧心理“传染”而引发对自身存在的更大恐惧。因此,她必须帮助丈夫在“朋友”和“家庭”中作出选择,尽快赶走外来寄居者;否则,一家人的生活就会被彻底颠覆,“微妙的平衡”难以维系。
艾格尼丝固执地守护着家庭和谐的幻像,即使沦落为无爱的牺牲品也在所不惜。原因很明显,一旦谎言被戳穿,家庭将土崩瓦解,她和家人也将无所适从。难怪艾格尼丝曾经无奈地说:“当我们想要把一切东西维持原状,我们就必须守护它。我们是否喜欢它的样子是另外一回事,我们维系它是为了避免它坍塌,我们不能企图做不可能的事情。”(p.66)
三
茱莉亚的恐惧来自于对他人(准确地说,对父母)过分依赖而产生的被遗弃感。李曼认为,没有安全感和归属感是这一类恐惧心理原型的根本原因。茱莉亚的四次婚姻证明她虽然年近四十,却丝毫不具备中年人的成熟心理和处事能力。四次婚姻失败除了做丈夫的过错,很大程度上都归因于她对父母的过分依赖和拒绝成长的扭曲心理。
童年时代,茱莉亚自私地霸占着父母的全部关爱,甚至无法接受弟弟的降临。弟弟出生后,受到冷遇的茱莉亚处心积虑、吸引父母更多的关注。她不愿呆在寄宿学校里,故意将考试成绩搞得一塌糊涂,等待校方通知父母把自己接回家。弟弟夭折后,全家都笼罩在绝望的阴霾中,只有茱莉亚暗自庆幸。
严重的“恋父情结”在茱莉亚的成长过程中慢慢吞噬着她正常的情感和人格。在年幼的茱莉亚心中,托拜厄斯是“一个了不起的人,一位圣徒,贤明、伟大的父亲,是所有的一切”(p.56)。对父亲的过度崇拜加固了茱莉亚对家庭的依赖,以至于一旦走出家庭的庇护,她就会无所适从,这也是导致她婚姻失败的根本原因。然而,随着年龄的增长,茱莉亚发现父亲原本完美的形象完全倒塌,冷漠、自私、无能。父亲这种颠覆性的变化让茱莉亚对家庭存在的价值产生了质疑,她一直倾注全部情感的避难所如今已经变得冰冷无力、摇摇欲坠。
然而,茱莉亚坚持想要回被哈利夫妇借住的房间。因为失去了房间就意味着回家的要求遭到拒绝,同时也预示着和父母之间的联系彻底决裂。害怕被父母遗弃的恐惧使茱莉亚焦躁不安,她丝毫不顾及交往礼仪,对哈利夫妇出言不逊、尖酸刻薄。当受到呵斥时,她像个孩童一样满世界找父亲帮忙,完全失去了理性,甚至举着枪威胁客人立刻离开。
最终,哈利夫妇自行离开,茱莉亚重新占有了自己的房间,证明了自己在这个家中的存在。但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女儿千方百计想回归家庭、依赖父母,而母亲却一心想实现另外的心愿:“我到了这把年纪,就盼着你(托拜厄斯)和我能清净过日子,身边没有任何闲人。”(p.36)
四
克莱尔的愤世嫉俗源于她对现有的毫无希望的家庭秩序的恐惧。李曼指出,有一类人惧怕传统、束缚和既定的规律,他们喜欢追求自由,渴望冒险和花样百出的新事物,但同时非常敏感、易受伤害。克莱尔就是其中的一员。
克莱尔虽然表面上玩世不恭,言行怪异,游离在这个家庭之外;但她表面无所谓的态度下面隐藏着复杂的心理世界。克莱尔是被父亲临终之前托付给姐姐的,所以她在这个家庭处于一个“既内又外”的尴尬位置。其身份的复杂性以及情感和伦理的矛盾性决定了克莱尔与众不同的生活态度。克莱尔把自己对生活的全部需要归结为“一支烟、一杯酒和一个坚不可摧的表象”(p.31)。克莱尔虽然经常用酒精麻痹自己,但却是个高深莫测的生活哲学家,她对生活本质的洞察力非一般人所能企及。她曾经形容过自己的家庭地位:“边线。绝好的位置,正好在五十英码的线上,客观的观察者。”(p.61)这个自我评价一方面表现了克莱尔对自己边缘地位的自嘲,另一方面暗示了她作为“局外人”的清醒和睿智。
在哈利夫妇到来之前,克莱尔预言式的论断就为后来哈利夫妇带来的恐惧感埋下了伏笔。她对托拜厄斯说:“没有人愿意承认,自己有时候会突然感到害怕却不知道怎么回事。”(p.30)克莱尔不仅能看穿每个人竭力隐藏的内心最脆弱的部分,而且能明确指出恐惧的根源——爱和归属感的缺失。从哈利夫妇惊慌失措的表情和模棱两可的言语中,克莱尔敏锐地洞悉到他们的到来是为了寻求帮助、安慰和温情,他们需要“一间开着夜灯的特别房间,或者一间能从床上透过门缝瞧见妈妈卧室门的房间”(p.74)。而哈利夫妇想要追寻的这一切显然无法从自己的家庭中获得。克莱尔之所以会有如此透彻的领悟是因为她感同身受,她曾试图在托拜厄斯身上寻求过情感的寄托,但是这段乱伦的情感最终被托拜厄斯的懦弱消解而成了泡影,她依旧孑然一身。
毫无生机、充满谎言的生活令克莱尔的恐惧心理与日俱增,她内心渴望新的生活,性格愈加变得敏感、叛逆。她“如同莎翁剧中的宫廷弄人”(p.105),寄人篱下,整日扮出一副可笑愚笨的样子,装疯卖傻,却用无比清醒的大脑思考着生活的真谛以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她时而插科打诨,时而煽风点火,俏皮却犀利的语言流露着智慧的锋芒。为了报复姐姐对自己的偏见,这个年过半百的妇人竟然自毁形象扮起了小丑,躺在地上,把酒杯放在前额上保持平衡。当遭到姐姐更苛刻的语言攻击时,她又装腔作势,模仿幼童奶声奶气的声音为自己辩解。她还抱着手风琴转来转去,说着风凉话,夹杂着女高音的假声,周旋在姐姐一家和客人之间。克莱尔制造出的所有不和谐音符都是她对眼前糟糕生活状态进行反抗的手段。
克莱尔还试图通过富有冒险精神的独特方式追求新生活。她去商店买泳衣,需要“没有上身,穿在腰部,有更多自由”(p.59)的泳衣。店员一头雾水,建议她买分身的泳衣,但她执意要自己想要的那种,于是双方不欢而散。克莱尔的购衣要求令人费解,但这一反常的举动恰恰反映她渴望打破常规、追求自由的心声。当托拜厄斯问她为什么要买泳衣,克莱尔更是直率表白自己在等待有一天跟随他和全家去遥远的小岛生活。
对现有的一成不变的家庭秩序的恐惧让克莱尔绞尽脑汁、想方设法逃避并试图改变。然而,她却选择用荒诞的行为方式对抗毫无生趣的生活,其行为如同马戏团小丑的滑稽表演,博众人一笑,却毫无意义。
剧中主要人物的恐惧感都因哈利夫妇而起,并且一发不可收拾。那么,令哈利夫妇惊慌失措、突如其来的“恐惧”到底是什么?究其根源,是无序的社会引发的虚无感和中产阶级家庭幸福感的幻灭造成的。
《微妙的平衡》创作于20世纪60年代中期,当时的美国社会动荡不安,“对历史给个体带来的难题和复杂性感到的困惑,是这个时代所有诉诸于文字和感情的作品的中心”①黄明哲等:《梦想与尘世——二十世纪美国文化》,东方出版社1999年版,第162页。。人们无法理解自身存在的意义,对理性缺失的世界更是无可奈何。“零碎的战争,沉重的焦虑,可敬的共和党人一如既往地蛮横,一撮年轻人在离家不远的小窝里吸大麻……”(p.54)阿尔比借托拜厄斯之口影射了越南战争、共和党的黩武倾向和极端反共政策等历史事件,表达了对社会的担忧。因此,不难理解生活在这样一个危机四伏的年代的人们是如何被恐惧和焦虑逼迫得走投无路的了。作为美国社会中流砥柱的中产阶级家庭首当其冲地受到前所未有的威胁,其家庭成员的恐惧感与日俱增。中产阶级标榜的幸福(以富足的物质生活和美满和谐的家庭生活为主要特征)观念遭受重创,阶级优越感荡然无存,原本平衡的心态严重倾斜。家不再是值得炫耀的安乐窝,已然变成充斥着恐惧感和精神危机的冰窖,令人心灰意冷。
恐惧感一方面摧毁人心,破坏家庭平衡;但另一方面,恐惧感能驱使人们直面现实,督促人们必要的时候作出抉择,正如李曼所说:“每当恐惧的巨大阴影笼罩心头,表明我们正处于人生的关卡,面临重大的挑战。”②[德]弗里兹·李曼:《直面内心的恐惧》,杨梦茹译,山西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164页。然而遗憾的是:托拜厄斯一家虽然也能意识到他们的家庭已经到了必须有所改变的关键时刻,但出于自身的人性弱点或道德缺陷,他们中有人不敢面对自己应该承担的责任,眼睁睁坐看时机错失;有人固执地死守着毫无意义的生活秩序,不敢逾越半步;有人像幼童或小丑胡闹一番,狼狈退场。
剧本在“来吧,我们开始新的一天”(p.122)中落幕,“新的一天”耐人寻味。对于托拜厄斯一家来说,“新的一天”或许只是过去若干个无聊日子的延续和重复;或许一家人会为被打破的“平衡”积极寻求弥补的手段,多多少少作出一些努力和改变。阿尔比给剧本设计了一个含混的结局,将更多的思考延伸到舞台之外。然而,有一点毋庸置疑:《微妙的平衡》再一次实现了剧作家“让人们觉醒,在某种程度上加以改变”③[美]Bottoms,Stephen,ed.,The Companion to Edward Albee.New York: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5,p.242.的写作宗旨。从这个角度说,阿尔比的写作态度和李曼的研究目标不谋而合,李曼在恐惧心理原型研究的结论中写道:“如果我们这样来理解自己痛苦的恐惧,把它看成必须在自身行为中寻找失误的指南,或者理解为面对生活的新要求……我们就应将其接受和理解为通向我们发展的新台阶的邀请,通向新的自由的召唤,同时也是通向新秩序和新责任的召唤。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应当从其积极的创造性的角度,将恐惧看作时代的倡导者。”④[俄]尤里·谢尔巴特赫:《恐惧感与恐惧心理》,徐永平译,华文出版社2008年版,第110页。心理研究的最终意义在于帮助人们理解生活的本质,引导积极的生活态度;阿尔比的戏剧亦如此。
I106.4
A
1003-4145[2012]09-0077-05
2012-06-26
张 琳(1978—),女,山东曲阜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上海外国语大学英语语言文学专业博士研究生。颜丙香(1974—),女,北京外国语大学高级访问学者,山东曲阜师范大学东方语言与翻译学院副教授。
本文为山东省社会科学规划青年项目“文学伦理学批评视角下的爱德华·阿尔比戏剧研究”(批准号:09DWXJ02)的阶段性成果。
(责任编辑:陆晓芳sdluxiaofang@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