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武汉,赵 旦
白日梦抑或文学宣言?——《墙上的斑点》中的深层意识
张武汉,赵 旦
(上海理工大学外语学院,上海 200093)
在其第一篇意识流小说《墙上的斑点》中,意识流小说的代表人物弗吉尼亚·伍尔夫象征性地表达了其追求内在真实的文学主张。该小说表面上似乎纯粹叙写“我”的纷乱的意识流动,而在纷乱意识的深层,存在着一种主导作者意识流动,引发作者无数体验和顿悟的对文学问题的关注,是关于文学发展之路的,深切的,具有强烈主体自觉意识的关注,也是代表新文学样式的明确的宣言。
深层意识;内在真实;文学创新
被誉为“20世纪最佳女作家”的弗吉尼亚·伍尔夫是英国文坛的前卫开拓者之一。她对英语语言革新良多,爱德华·摩根·福斯特称她将英语“朝着光明的方向推进了一小步”。在小说创作中她尝试了意识流的写作方法,试图去描绘人们心底的潜意识,她和同时代的詹姆斯·乔伊斯,还有法国的普鲁斯特等意识流派的作家一起,把意识流小说推向世界,极大地影响了世界范围内传统的写作手法。在谈论弗吉尼亚·伍尔夫的传世小说时,其第一篇意识流小说《墙上的斑点》虽有提及,但一直缺乏详尽的分析与解读。
《墙上的斑点》发表于1917年7月,弗吉尼亚·伍尔夫在该作品中开始探索“新的小说形式”。小说突破传统小说的套路,将人物的意识流动作为独立的事件置于作品的主体位置,省略了传统小说的要素诸如情节、冲突、时间、地点的介绍,通过描写唯一的人物“我”(作者)的瞬间印象、感觉和沉思冥想——白日梦,即人物的意识流动过程来塑造人物形象,折射现实,表现出对传统小说的反叛性,堪称意识流小说的代表之作。安德鲁·桑德斯在《牛津英国简明文学史》中提及,意识流小说存在“某些相互连贯和构成事物的文体关系”。这种“相互连贯”在该小说中表现为在人物的貌似漫无边际的白日梦境里,在离散的思绪中,隐藏着人物严谨的深层意识结构和思维的动力机制——一种主导作者意识流动,引发作者琐屑而又稍纵即逝的无数个体验和顿悟的深层意识——对文学创新问题的思索,贯穿全文,控制着作者的意识流动。
小说中,“我”认为斑点好像是一枚钉子留下的痕迹,就想到了挂在钉子上的一幅贵妇人的小肖像画,想到了这所房子以前的房主。但就在“我”想象和房主对话时,“我们两人就一下子分了手,这种情形就像坐火车一样,我们在火车里看见路旁郊外别墅里有个老太太正准备倒茶,有个年轻人正举起球拍打网球,火车一晃而过,我们就和老太太以及年轻人分了手,把他们抛在火车后面”。作者对梦境的描写意在以意识为起点,说明意识的特点,并给意识下定义,为探讨意识的文学功能做准备:意识是飘忽不定、跳跃、易逝的思绪,“一晃而过”,就像梦一样没有逻辑,会“一下子分了手”。看着斑点太大太圆,不像钉子,于是“我”开始了第二次猜测,想到了生命的神秘,人类的无知,想到了遗失的东西,想到了生活飞快的速度,想到了来世。“几个鸟笼子、铁裙箍……手摇风琴——全都丢失了,还有一些珠宝,也遗失了。”认为生活:“要是拿什么来和生活相比的话,就只能比作一个人以一小时五十英里的速度被射出地下铁道,从地道口出来的时候头发上一根发针也不剩。光着身子被射到上帝脚下!”作者认为,外在的物件是容易丢失的,而留下的只是存在于印象中成为记忆。通过把外在物质的特点和意识印象作对比,作者暗示了人生的偶然性和物质世界的不稳定性。“我们对自己的私有物品是多么无法加以控制”,那么我们只能生活在对它们的记忆和印象之中。作者在这里表明了自己对物质和意识关系的观点:飞快的生活使得物件散落,对于人来说,“人们再过五十年也是无法说清楚的”,留下的感觉只有偶然和神秘,“只有充塞着光亮和黑暗的空间,中间隔着一条条粗大的茎干”。意识和印象,构成了人们生活的主要内容。第二次对斑点的猜测突出了意识相对于外在物质在生活中的重要位置,为作者在下文阐述其“内在真实论”的文学主张作好了铺垫。
从整体上看,作者对文学创新问题的思索分布在作者对斑点的六次的猜测中。从引入意识这一概念到给出定义,再到表达对意识的观点,分析其合理性并展望未来,形成了完整的体系。作者在对斑点的第一次猜测和第二次猜测中引入意识的概念和对意识的认识,说明外在物质的琐碎性和意识印象的永恒性,意在诠释其以意识为中心的生活观。在信马由缰、无拘无束地任思绪、意识自由流淌的过程中,伍尔夫第一次显露了其以意识为中心的生活观。这种观点后来在1919年4月《论现代小说》中以“半透明的封套”论述明确提出:“生活是一圈明亮的光环,生活是与我们的意识相始终的、包围着我们的一个半透明的封套。”
小说中,当“我”觉得斑点很可能是一个暗黑色的圆形物体或一片夏天残留下来的玫瑰花瓣时,由其上的尘土想到了特洛伊城、莎士比亚。特洛伊城、莎士比亚正是经典文学的意象,自然而然会引发作者对文学创作展开联想。“我希望深深地、更深 地沉下去,离开表面,离开表面上的生硬的个别事实。”作者借“我”的想法表达了自己的追求:为了记录纷纷坠落到人们头脑中的“微尘”——意识,作者要“深深地、更深地沉下去,离开表面,离开表面上的生硬的个别事实”即远离“物质主义”,去探究感性生活,注重主观(内在)真实,追求“精神主义”。这就是作者对文学创作的态度。
“我”的思绪继续延伸。“我一直在头脑里把自己的形象打扮起来,是爱抚地,偷偷地,而不是公开地崇拜自己的形象……说来也真奇怪,人们总是本能地保护自己的形象。”“头脑中自己的形象”即人的意识,对于人本身来说是重要的,是人的本能。在作者把人的头脑喻为镜子:“假定镜子打碎了,形象消失了,那个浪漫的形象和周围一片绿色的茂密森林也不复存在,只有其他的人看见的那个人的外壳——世界会变得多么闷人、多么浮浅、多么光秃、多么凸出啊!在这样的世界里是不能生活的。”同样,没有头脑中的形象,就没有意识,没有感性,没有内心,没有个性,这是不可想象的;只有“外壳”、缺乏内心感性的世界是单调、闷人、浮浅、光秃的,生活也没有意义。作者这种对待感性、对待内在真实的观点,构成了其“内在真实论”的基础。作者寄希望于将来:“未来的小说家们会越来越认识到这些想法的重要性,……它们探索深处,追逐幻影,越来越把现实的描绘排除在他们的故事之外。”“越来越把现实的描绘排除在他们的故事之外”与“离开表面上的生硬的个别事实”呼应,就是说把“物质主义”排除,这不仅是作者的寄托和预言,更是一句意识流创作原则的理论阐述。
在对小说《墙上的斑点》的解读中,不难看出伍尔夫“内在真实论”的文学主张已经在猜测背后纷乱意识的深层中清晰地表露出来。实际上,伍尔夫两年后才明确提出这个论点,正如后来她在《论现代小说》一文中写道:“把这种变化多端、不可名状、难以界说的内在精神——不论它可能显得多么反常和复杂——用文字表达出来,并且尽可能少 混入一些外部的杂质,这难道不是小说家的任务吗?”小说家的职责,就是要把这种内在的真实“用文字表达出来并且尽可能删除外部的杂质,而要做到这一点,小说家就要抛弃常规,采取一种新的方式……让我们按照那些微尘纷纷坠落到人们头脑中的顺序,把它们记录下来,让我们追踪这种模式,不论从表面上看来它是多么不连贯,多么不一致;按照这种模式,每一个情景或细节都会在意识中留下痕迹”。支离破碎,不知所云的第三次对斑点的猜测背后是作者对文学创作的态度、寄托和预言,更是对意识流创作原则的理论阐述。
作者第六次猜测实际上回归到对文学创新的理性思考和展望。“假如你无法得到安慰,假如你一定要破坏这一小时的平静,那就去想想墙上的斑点吧。”于是,“现在我越加仔细地看着它,就越发觉得好似在大海中抓住了一块木板”。作者又由木板想到衣柜、木头,由木头想到树,“这棵树勾起了许许多多平静的、幸福的联想”。这些联想表达了作者在消除了对文学创新的疑虑、解脱了积郁之后的快慰。在潜意识中,笼罩在正统的“物质主义”文学规范的阴霾之中的作者,为了创新,孤军奋战,终于找到了可以依靠的“木板”。作者借着“木板”与树的相对关系,间接地说明了内心感性生活和外部的物质世界之间的关系。在作者看来,木板相对于树正如人内心感性生活——“内在真实”相对于外部的物质世界,或者说“精神主义”相对于“物质主义”。在这里作者赋予了“木板”一种独具匠心的象征意义,“抓住木板”象征抓住了生活的“内在真实”。此刻,作者感到对把握“内在真实”充满信心,像“抓住木板”一样抓住了生活的本质。而且,“最后的一场暴风雨袭来,树倒了下去,树梢的枝条重新深深地陷进泥土。即使到了这种地步,生命也并没有结束。这棵树还有一百万条坚毅而清醒的生命分散在世界上。有的在卧室里,有的在船上,有的在人行道上,还有的变成了房间的护壁板”。“暴风雨”象征作者预见到新的文学形式将要遇到的阻力和挫折,但是作者“坚毅而清醒”,对自己的主张是乐观的,充满希望和信心。如果说“木板”代表着意识流派创作的内在真实理论,那么“木板”将“分散在世界上”如卧室里、船上、人行道上的描述则是作者对意识流创作理论前景的展望。尽管新的文学形式可能遇到阻力和挫折,但对“内在真实”的追求将像“木板”,还有“房间的护壁板”,成为人们生活中的必不可少的一部分那样,将成为文学创作不可或缺的内容。伍尔夫的预言为后来的文学艺术发展所证实,她的这种“自我意识传统”被后世称为西方文学的“另一伟大传统”。二战后形成的存在主义、荒诞派、黑色幽默等流派正如伍尔夫所主张的那样,都是由只注重“客观真实”转向同时注重“主观真实”,由注重外部世界转向注重内心世界,从描述生活表象转向揭示潜在的本质。就意识流而言,其文学理论影响深远,后人的研究和兴趣经久不衰。意识流的一些表现手法已经被各种流派的作家广泛采用,并且扩散到电影、戏剧等领域,恰似小说中所言:“有的在卧室里,有的在船上,有的在人行道上,还有的变成了房间的护壁板。”
一句“该死的战争,让这次战争见鬼去吧!”把作者从白日梦中带回到现实中来,也结束了作者对文学创新的遐想。作者对墙上的斑点最初的猜测从钉子开始,到得知是蜗牛而结束。虽然斑点的确是蜗牛,但它对于作者毫无意义。而它所激起的人的意识活动与意识反应则主导了作者的整个思维过程。如果说最初猜测的钉子(nail)触发的联想象征意识,则蜗牛(snail)象征现实,即“表面上的生硬的个别事实”;这两个单词在英文里相差的一个字母“S”则象征意识和现实的巨大的差距以及人的意识活动与意识反应的扭曲的复杂过程。在作者看来,人的精神活动过程比枯燥的现实更丰富、更生动、更重要,忽视了人的精神,也就忽视了人。20世纪伊始,西方社会种种的弊端逐渐显露,人们产生了日趋严重的异化感和幻灭感。“人与人之间的一切关系——主仆之间、夫妇之间、父子之间——都改变了。人的关系一变,宗教、品行、政治、文学也要变。”因此,在伍尔夫看来,现代作家应采取开放的写作姿态,在进行小说创作时必须加入新的元素才能跟上这个时代的剧变;应直接呈现人的内心体验和瞬间的意识流动,努力关注精神感受的细微变化,以“原始的”形态去展现人物瞬间的“内在真实”,从而领悟人生的真谛,揭示永恒的真理。《墙上的斑点》顺应了时代对文学创作的呼唤,通过描绘曲折的意识过程“S”实践了作者描绘“内在真实”的艺术主张。
纵观全篇,虽然作者对意识流动的描绘显得诡谲神秘,散漫不羁,但如果联系伍尔夫的意识流小说理论主张去解读人物的白日梦境,就会发现其中的意识流动有其完整的内在逻辑。在“漫不经心”的意识流动中,渗透着作者对文学陈旧规范的愤懑、对小说形式创新的希冀、对物质意识关系的讽喻、对意识流小说理论主张的阐释。作者的意识流理论主张和文学陈旧规范的潜在冲突给作者带来的困惑和压抑,成为作者意识流动的原动力,位于意识深层,驱动着作者思索文学形式创新的整个精神过程。《墙上的斑点》以意识流小说的形式在描绘纷乱的意识流动的同时对意识流理论进行了阐释、探索和展望,揭示作者探索文学创新、追求“内在真实”的心路历程,构思巧妙,寓意深刻。该作品在形式上是一篇充分表现了意识流小说特点,实践了作者描绘“内在真实”的艺术主张的代表性作品,而在思想内容上则是一篇以白日梦的形式暗示的,同时进行阐释和说明意识流小说理论的文学宣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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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veries or Literary Declaration?—The Analysis of Deep Consciousness in
Zhang Wuhan, Zhao D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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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s one of the representatives of the school of stream of consciousness, Virginia Woolf presents in a symbolic way her literary idea of pursuing inner truth in her first novel of stream of consciousness,. Although the novel seems to narrate purely “my” tumultuous consciousness flow, in the depth of the consciousness, there is a literary issue which dominates the author’s stream of consciousness and triggers her myriad experience and insight, her intense concern with subject consciousness about literary development, and her definite declaration of a new literary sty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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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9-895X(2012)02-0142-04
2011-11-06
张武汉(1973-),男,讲师。研究方向:英语教学、法律语言与翻译。E-mail: xiaoyu041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