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唯航
(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北京100732)
让马克思主义哲学说汉语:旨趣与路径
崔唯航
(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北京100732)
哲学作为思想中的时代,必须通过民族语言的方式表述自己.马克思主义哲学作为以改变世界为使命的哲学,尤其需要说民族语言.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国化的历程深刻地改变了现代中国的历史命运.让马克思主义哲学说现代汉语,不仅是中华民族实现伟大复兴的内在要求,而且也是时代赋予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者的不可推卸的历史使命.
哲学;中国化;民族语言;现代汉语
既然哲学是思想中的时代,而民族语言又是一个民族须臾不能脱离的"呼吸","语言仿佛是民族精神的外在表现;民族的语言即民族的精神,民族的精神即民族的语言,二者的同一程度超过了人们的任何想象".②洪堡特:《论人类语言结构的差异及其对人类精神发展的影响》,姚小平译,商务印书馆1997年版,第50、47页.那么,让哲学说民族语言还会是一个需要斟酌和选择的问题吗?从根本上看,让哲学说民族语言之所以成为一个问题,其根源一方面在于对哲学自身的理解,另一方面在于对语言自身的理解.就前者而言,如果把哲学理解为人的主观的思维活动的方式或结果,而不是视为"思想中的时代"的话,那么就有可能设想出一套人工的符号系统以更好地促进哲学思维的运转,比如数学、逻辑乃至计算机语言.就后者而言,如果把语言理解为纯粹外在的传递信息的符号工具,认为语言与对象之间乃是一种简单的一一对应关系,而不是"把语言看做一种世界观"③洪堡特:《论人类语言结构的差异及其对人类精神发展的影响》,姚小平译,商务印书馆1997年版,第50、47页.的话,那么让哲学说人工的"死"的语言,或者说逐渐退出人们日常生活的历史舞台的"半死"的语言,比如黑格尔时代的拉丁文,就是一件可能的事情了.
事实上,在德国古典哲学时期,哲学说拉丁语的现象十分普遍,"有如我们在路德以前只知道用拉丁文来研究神学一样,在伏尔夫之前,我们只知道用拉丁文来研究哲学",④海涅:《论德国宗教和哲学的历史》,海安译,商务印书馆1974年版,第76页.而此时的拉丁文已经不再是人们日常使用的语言,而是已经成为了一种文化传承意义上的学术语言和古典语言.相对于人们日常使用的英语、法语、德语等活生生的语言而言,它是一种"半死"的语言.因此,黑格尔不遗余力地"教给哲学说德语",为此不惜把在哲学上的贡献并不十分突出的沃尔夫称为"德国人的教师",因为是沃尔夫开始让哲学讲德语,"沃尔夫第一个使哲学成了德国本地的东西".⑤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第4卷,贺麟、王太庆译,商务印书馆1978年版,第187、187页.在黑格尔看来,这是"一种不朽的贡献".⑥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第4卷,贺麟、王太庆译,商务印书馆1978年版,第187、187页.一旦哲学开始说德语,那么也就意味着它可以说英语、法语、日语、汉语等各民族语言.
马克思曾经明确宣称自己是黑格尔的学生,这在一定意义上可以体现二者之间的继承关系.在关于哲学自身的理解上,马克思继承了黑格尔"思想中的时代"的基本观点,并进一步指出:"任何真正的哲学都是自己时代精神的精华,……哲学不仅从内部即就其内容来说,而且从外部即就其表现来说,都要和自己时代的现实世界接触并相互作用."⑦《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56年版,第121页.关于语言问题,马克思具有更加深刻的理解,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他把语言理解为"思维本身的要素"、"感性的自然界","思维本身的要素,思想的生命表现的要素,即语言,是感性的自然界".⑧《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308页.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更加明确地指出:"'精神'从一开始就很倒霉,受到物质的'纠缠',物质在这里表现为振动着的空气层、声音,简言之,即语言.语言和意识具有同样长久的历史;语言是一种实践的、既为别人存在因而也为我自身存在的、现实的意识."⑨《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81页.这一论断意味着纯粹的精神、意识植根于语言的土壤之中.作为人类文明活的灵魂的哲学,只有获得民族语言的形式,才能够真正为一个民族所掌握.
到此为止,我们可以说马克思主义哲学必须说民族语言,但还不能说马克思主义哲学尤其需要说民族语言.因此接下来问题的关键就在于这"尤其"二字之上,为什么马克思主义哲学尤其需要说民族语言?对于这一问题的回答,实质上涉及对马克思主义哲学基本性质的理解和把握.学界一般认为,马克思主义哲学的诞生实现了哲学史上的一场革命.这一革命从根本上改变了整个哲学的基本性质、存在方式和实现路径.我以为,正是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根本特质及其所引发的哲学革命决定了马克思主义哲学尤其要说民族语言.
如前所述,马克思是黑格尔的学生,这体现了二者之间的继承关系.但仅限于此,还不能说明马克思何以能够创立自己的哲学并成为马克思.马克思之所以能够成为马克思,在于他对黑格尔哲学乃至整个传统哲学的变革和超越,关于这一重大事件的发生时间,国内外学界存在不同意见.比较公认的看法是写于1845年春的《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标志着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正式形成.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的第十一条揭示了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基本性质和根本旨趣:"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①《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61、62、62、9、75页.如果说以往的哲学都是解释世界的哲学的话,那么马克思主义哲学就是改变世界的哲学.在此,问题的关键在于如何理解改变世界.进而言之,作为观念形态的哲学如何改变世界呢?是通过揭示世界的本质规律来改变世界吗?当然不是,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马克思主义哲学也只能归属于解释世界的旧哲学,最多只不过是以一种新的方式或范畴来解释世界而已.倘若如此,那么马克思所引发的哲学革命也不过是传统哲学内部的"改朝换代"而已,不过是"一些原则为另一些原则所代替,一些思想勇士为另一些思想勇士所歼灭",②《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61、62、62、9、75页.而这一切又"都是在纯粹的思想领域中发生的".③《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61、62、62、9、75页.因此,它们在最好的情况下也只能是给人类的哲学殿堂增添几尊圣像,而不可能真正触动并改变哲学的基本性质和存在方式.
事实上,马克思已经在此前的《〈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中明确指出:"批判的武器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物质力量只能用物质力量来摧毁."④《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61、62、62、9、75页.在此后的《德意志意识形态》中对此问题更是作了富有原则性的论述:"对实践的唯物主义者即共产主义者来说,全部问题都在于使现存世界革命化,实际地反对并改变现存的事物."⑤《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61、62、62、9、75页.不难看出,马克思主义哲学作为改变世界的哲学,其关注点在于使现存世界革命化,实际地反对并改变现存的事物,这就开启了一种全新的哲学视域和地平线.在这种全新的哲学地平线上,一切问题,甚至传统哲学中最为基本和核心的问题,都会呈现出完全不同的面貌.为了更清晰地说明问题,我们可以引用一段对马克思的访谈.1880年,英国《太阳报》通讯员约翰.斯温顿对马克思进行了访谈,以下为访谈记录: "我(斯温顿---引者注)思考着现今时代和过去时代的空虚和苦痛,思考着白天的谈话和夜间的活动,脑子里产生了一个涉及存在的最终规律的问题.我想从这位哲人那里得到回答.在人们沉默下来的时候,我搜索枯肠寻求最有分量的字眼,后来我用下面这样字字千钧的语句向这位革命家和哲学家提问:'什么是存在?'他(马克思---引者注)眼望着我们面前咆哮的大海和海滩上喧闹的人群,一瞬间好像陷入了沉思.对我问的'什么是存在'这个问题他用深沉而庄重的口气回答说:'斗争!'"⑥《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5卷,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687-688页.原文载于1880年9月6日《太阳报》.这篇访问记见报后,马克思曾于1880年11月4日写信给斯温顿说:"应该谢谢你在《太阳报》上所写的友好的文章."(见《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4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446-447页.)存在问题是西方传统哲学的核心问题,对于受过西方传统哲学影响的人而言,在面对"什么是存在"的问题时,心中预期的答案必然是一系列概念术语的组合和推演,但马克思却以最为朴素的日常语言---"斗争"来回答"什么是存在"这一纯粹哲学问题.这将令绝大部分"哲学家"有"踏空"之感.
通过这一访谈片段,我们可以理解为什么说马克思主义哲学的诞生彻底改变了哲学的基本性质和存在方式.从此以后,哲学不再是一门数学、物理学等自然科学意义上的学科,不再是"作为哲学的哲学",而是成为了现实生活的一部分.考虑到马克思为之奋斗终身的伟大事业乃是实现人类解放,再加上马克思发现了实现人类解放的物质力量---无产阶级,并努力使无产阶级联合起来,"哲学把无产阶级当做自己的物质武器,同样,无产阶级也把哲学当做自己的精神武器;思想的闪电一旦彻底击中这块素朴的人民园地,德国人就会解放成为人".⑦《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5-16、71-72、71-72页.哲学遵循的就不再是思辨的规律,而是现实生活的规律,因为只有在现实世界中并通过现实的手段才能真正实现人类解放.要完成人类解放这一前无古人的伟大使命,马克思主义哲学还能不说民族语言吗?换言之,脱离生活实践的纯粹形式的符号系统能完成实现人类解放的历史使命吗?答案无疑是否定的.
回到马克思的文本,我们不难发现,马克思在叙述自己的思想时总是选择那些人们所熟悉的日常语言,比如笛卡尔的"我思"、康德的"统觉"、费希特的"自我",到了马克思那里,就变成了"现实的个人".对于"现实的个人"的界定,也同样运用了常人易于理解的日常语言:"这些个人是从事活动的,进行物质生产的,因而是在一定物质的、不受他们任意支配的界限、前提和条件下活动着的."⑧《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5-16、71-72、71-72页.即使在表述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原理时,马克思也同样采用了非常朴素的语言:"不是意识决定生活,而是生活决定意识."⑨《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5-16、71-72、71-72页.
马克思对自己语言的选择和运用绝不是偶然和随意的,而是深思熟虑之后的"有意为之".当然,在其思想的早期阶段,受传统哲学的影响也采用过"人的本质"、"类"等传统哲学的抽象语言,但马克思很快就发现了这个问题,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回顾"通向唯物主义世界观的道路"时,他曾对此作了如下分析:"这一道路已在'德法年鉴'中,即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和'论犹太人问题'这两篇文章中指出了.但当时由于这一切还是用哲学词句来表达的,所以那里所见到的一些习惯用的哲学术语,如'人的本质'、'类'等等,给了德国理论家们以可乘之机去不正确地理解真实的思想过程并以为这里的一切都不过是他们的穿旧了的理论外衣的翻新."①《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60年版,第261-262页.可见,马克思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旧瓶装新酒"的做法乃是一种权宜之计,这从一个侧面再次说明,马克思主义哲学比其他任何哲学更需要说民族语言,而且是说人们熟悉的日常语言.
经过上述研究我们可以知道,马克思主义哲学尤其需要说民族语言.对于中国的马克思主义哲学而言,让马克思主义哲学说汉语应当说是题中应有之义.换言之,问题已经不在于是否应当让马克思主义哲学说汉语,而在于马克思主义哲学应当如何说汉语.
从语言的角度来看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国化的存在方式,可以发现一大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核心术语已经深入到了现代汉语的话语体系之中,比如革命、资本、阶级、封建、劳动、解放、唯物论、矛盾、辩证法、价值、意识、人民、理论、实践、意识形态、经济基础、上层建筑、生产关系、社会主义、共产主义、政治经济学、布尔什维克……,这些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核心术语已经成为现代中国人话语体系中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人们对这些术语的使用是如此之频繁、如此之随意、如此之自然,完全意识不到它们都是异域文化的"舶来品",也完全意识不到相对于底蕴深厚、历史绵延已达数千年之久的中华文化而言,它们的存在时间不过只有短短的百年."在当下的大众话语中有如此众多的'革命话语'影响着国人的思维和语言体系,也可以说'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已经达到了一定程度上的'无意识'状态,因为人们如此频繁而平常地使用这些马克思主义术语,基本意识不到这些原本属于'外来'的'革命话语'."②刘兴民:《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研究的新视角》,《人民论坛》2011年第2期(总第315期),第220页.
同马克思主义哲学的中国化一样,马克思主义哲学话语系统的汉语化同样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历经波折.以《共产党宣言》开头第一句话"一个幽灵,共产主义的幽灵,在欧洲游荡."③《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71页.中的"幽灵"一词为例,从1907年第一次出现德文Gespenst汉译,到1995年新版《马克思恩格斯选集》出版,88年间一共使用过9个汉语词汇来对应Gespenst,分别为"异物、妖怪、怪物、巨影、幽灵、精灵、怪影、魔影、魔怪."④马天俊:《对〈共产党宣言〉中国化的一点反思---Gespenst如何说汉语?》,《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09年第1期,第106、107页.这表明马克思主义哲学基本概念中国化的过程往往需要经历一个众多词汇共存并相互竞争的阶段,之后才能逐渐归于统一.在此需要注意的是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国化过程中的一个特殊现象,即对马克思主义及其哲学著作的翻译不是为了翻译而翻译,即翻译的根本目的不是为了进行纯粹的学术研究,而是为了解决当时中国所面临的重大问题."《共产党宣言》也是在中国的社会问题空前严重的时期被引入汉语的,那些译者们和马克思恩格斯一样是饱学之士,但他们翻译《共产党宣言》却不是作为学者来进行学术翻译,而是感到《共产党宣言》的内容和中国问题的深切关联,觉得翻译乃是他们带头变革中国社会的崇高行动的一部分,他们才从事翻译的,这和马克思恩格斯之所以撰写《共产党宣言》堪称殊途同归."⑤马天俊:《对〈共产党宣言〉中国化的一点反思---Gespenst如何说汉语?》,《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09年第1期,第106、107页.既然翻译的根本目的不是为了纯粹学术研究,而是为了"变革中国社会",用我们熟悉的语言来说,即不是为了解释世界,而是为了改变中国."中国人选择马克思主义,目的是寻求解决中国向何处去的根本道路问题."⑥余品华:《论"马克思主义中国化"与"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国化"》,《湖南科技大学学报》2010年第1期,第44页.这就意味着在汉语词汇的选择上就不是以精确性为唯一选择,而必须进一步考虑到普通中国人的可接受性,只有借助于中国人易于接受的语言形式,马克思主义哲学才能够通过影响普通中国人的思想观念来引导他们从事改变中国的行动.
从历史上看,作为一个具有悠久历史和深厚文化底蕴的文明古国,中国的语言和文化具有很强的稳定性和包容性.在与外来文化的交流中,中华文化总是从本国语言的词汇中寻找相应的词汇来解读外来文化;与之相应,外来文化要真正进入中国并实现中国化,就必须借助于汉语词汇中的对应词并予以语义上的改造.从历史上看,汉唐之际的佛教中国化是如此,百年来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国化的历程也是如此.比如,我们以上提到过的众多术语:革命、资本、阶级、封建、劳动、解放、矛盾、价值、意识、人民、理论、实践、唯物论、辩证法、意识形态、经济基础、上层建筑、生产关系、社会主义、共产主义、政治经济学、布尔什维克……,除了布尔什维克为音译之外,其他均为汉语词库中的既有词汇.德国学者李博在《汉语中的马克思主义术语的起源与作用》中曾对此予以总结:"像其他所有现代汉语术语一样,任何马克思主义术语在中文中的发展史都以初造词为开端.也就是说,中文在吸收来自西方的概念时,必须在中文中为它找到相应的语言形式以作为它恰当的物质载体."①李博:《汉语中的马克思主义术语的起源与作用》,赵倩、王草、葛平竹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1页.只有这样,才能使中国读者产生一种先天的亲和力,从而有助于他们理解和接受马克思主义哲学,以最终推动马克思主义哲学在中国的传播和发展.当然,汉语中的既有词汇在成为马克思主义哲学重要术语的同时,其原有含义逐渐被淡化乃至被遗忘,新的含义则打上了鲜明的时代烙印.比如"封建"一词,汉语中原意指"封土建国"、"封爵建藩",《诗.商颂.殷武》说"命于下国,封建厥福",《左传.僖公二十四年》中说"昔周公吊二叔之不咸,故封建亲戚,以蕃屏周".后以"封建"来译feudal,遂有了社会形态和社会制度层面上的含义,后来在引申意义上又有了"前现代"、"落后"、"思想保守"等含义,这距离"封建"的古义已相去甚远了,但也从一个侧面印证了语言乃是一条流动不居的河流,流动越久,距源头越远.语言之河在流动过程中不停地吸收沿岸支流,这些汇聚的支流不断改变着河流自身的构成.正是在这种永不停息的继承与改造之中,语言获得了蓬勃的生机和活力.
从现实上看,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国化的生命力在于深入实践、把握时代.要完成这一使命,就不仅需要利用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国化的话语体系来解读中国问题,而且需要从社会实践和现实生活中挑选出理论和时代所需要的新话语,并予以提炼和创造,使之成为马克思主义哲学话语系统中最具生命力的部分,在这方面毛泽东堪称典范.以"实事求是"一词为例,"实事求是"最初出现于东汉史学家班固撰写的《汉书.河间献王传》,讲的是西汉景帝第三子河间献王刘德"修学好古,实事求是".唐代学者颜师古在给这段话作注时写道:"务得事实,每求真是也."意思是说必须要以事实为根据,以求得正确的结论.1941年,毛泽东依据革命实践的需要,发表了《改造我们的学习》一文,文中借用了"实事求是"一词,并对其作出新的解释:"'实事'就是客观存在的一切事物,'是'就是客观事物的内部联系,即规律性,'求'就是我们去研究."②《毛泽东选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801页."实事求是"指从实际对象出发,探求事物的内部联系及其发展的规律性,认识事物的本质.此后,"实事求是"逐渐成为了中国共产党的思想路线和行动指南,深刻地改变了现代中国人的生活和实践.
需要注意的是,让马克思主义哲学说汉语绝不意味着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应当沉浸在现实世界之外的概念推演和语言分析之中,这种研究方式恰恰是马克思所反对的"解释世界"哲学的惯常做法.回顾历史,马克思主义哲学自从进入中国以来,就一直通过对中国问题的深刻反思和对中国道路的不懈探索改变着中国人民的历史命运.可以说,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国化的百年历程以历史画卷的方式形象地展现了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根本性质:改变世界.面向未来,中国的马克思主义哲学不仅要说人民群众喜闻乐见、新鲜活泼的现代汉语,而且要使自己的思想牢牢植根于中华民族的精神土壤之中,敏锐捕捉中国人民的光荣与梦想、痛苦与希望,深刻把握世界历史发展的时代逻辑和现实矛盾.唯有如此,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国化的历史使命才能得以实现;唯有如此,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之路才能越走越宽广!
(责任编辑:周文升wszhou66@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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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为什么哲学必须说民族语言
哲学应当说何种语言?换言之,哲学应当采取何种言说方式?这对于具有两千多年历史的哲学而言,是一个近代才出现的新问题.具体来说,对于哲学发展史上的大部分哲学家而言,这并不是一个问题.黑格尔是第一个提出并集中阐述这一问题的哲学家.他指出:"我也在力求教给哲学说德语.如果哲学一旦学会了说德语,那么那些平庸的思想就永远也难于在语言上貌似深奥了."①苗力田编译:《黑格尔通信百封》,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202页.黑格尔之所以"教给哲学说德语",是因为在他看来,"只有当一个民族用自己的语言掌握了一门科学的时候,我们才能说这门科学属于这个民族了;这一点,对于哲学来说最有必要".②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第4卷,贺麟、王太庆译,商务印书馆1978年版,第187页.这意味着只有让哲学说一个民族的民族语言,它才能够真正成为这个民族的精神财富.但反过来看,如果哲学不说民族语言,又将会出现怎样的情况呢?从历史上看,这种情况从来也没有发生过.因为哲学从来也没有像数学、逻辑学那样形成一套纯粹形式化的符号系统,而是始终将自己的言说方式和表述系统奠基于日常语言之中.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没有进行过相关的尝试.从哲学史上看,哲学也曾经试图通过模仿数学的方式来建构自己的话语体系.比如在笛卡尔、斯宾诺莎和莱布尼茨那里,都可以看到数学的话语体系和论证方式,但这种尝试很快就以失败而告终."自康德以后,数学的形式已不再出现于哲学之中了.他在《纯粹理性批判》中对数学的形式毫不留情地宣告了死刑.他说,哲学中的数学形式只不过带来了一座用纸牌拼凑起来的房屋而已."③海涅:《论德国宗教和哲学的历史》,海安译,商务印书馆1974年版,第105页."哲学中的数学形式"之所以被视为"一座用纸牌拼凑起来的房屋",乃是因为脱离时代和社会实践的纯粹形式化的符号系统乃是一种人工制造出来的"死"的语言.这种语言尽管在精确性上具有得天独厚的优势,但"这种精确定义的、明确的术语只有当它们嵌入语言的生活时才能生存并起交往的作用".④伽达默尔:《哲学解释学》,夏镇平、宋建平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年版,第88页.对于与人类的现实生活息息相关的哲学来说,无疑不能运用"死"的语言来表达.因为这种语言在悬置掉一切社会现实内容的同时,也将哲学的生命力悬置掉了.这就涉及到对哲学自身的理解.
哲学对自身的理解,同样经历了一个从自发到自觉的过程.在哲学漫长的发展历程中,关于哲学自身的看法林林总总.从主导方向上看,哲学基本上被视为一种人类主观思维活动的方式或结果.黑格尔的出现从根本上改变了这一根深蒂固的观念.在《法哲学原理》序言中,黑格尔指出:"就个人来说,每个人都是他那时代的产儿.哲学也是这样,它是被把握在思想中的它的时代.妄想一种哲学可以超出它那个时代,这与妄想个人可以跳出他的时代,跳出罗陀斯岛,是同样愚蠢的."①黑格尔:《法哲学原理》,商务印书馆1961年版,第12页.这一貌似平常的论述在哲学史上却具有石破天惊之效,因为哲学的秘密在此第一次被揭开了.哲学不再是人的主观的思维活动,而是思想中的时代.
2012-06-08
崔唯航,哲学博士,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马克思主义哲学原理研究室主任,副研究员,主要研究方向为存在论、西方马克思主义哲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