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 焰
(中国海洋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山东青岛 266100)
在20世纪60年代到90年代的理论变迁中,西方左派学者的话语影响力日渐式微,马克思主义批评在西方迅速失去了人们的喜爱,“历史终结论”、“马克思主义终结论”在理论界大行其道。后现代主义取代了结构主义和解释学等,成为理论舞台上风头正劲的主角。在后现代的语境下,文化研究的重心逐渐转向充斥着大量符号和景观的影视、时尚、传媒广告等等,英国马克思主义文论家伊格尔顿对抛弃了宏大叙事而投入日常生活怀抱的文化研究现象深感担忧:“过去,摇滚乐是你研究之外的娱乐,如今它很可能是你研究的对象。学问不再只属于象牙塔,而是属于传媒世界、购物商场、私密卧室和风月楼台。这样,它们回到日常生活——只是有可能失去批评生活的能力。”①Eagleton,After Theory,London:Penguin Books,2004,p.3、p.38、p.38.文化理论在混杂的“文化景观”和符号能指狂欢中,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真理、本质、主体性、客观性和道德等用来构想政治行动的基础性范畴遭到解构。
宏大叙事不仅仅是一种文学范围内的叙事策略,还是一种关于启蒙、真理、科学、理性、进步的话语。这些话语被认为是从启蒙运动以来的现代思想的特征。在马克思主义的历史语境中,宏大叙事是一种如何获得解放的叙事话语,是一种持续发展的、进步的、符合道德目的的历史观念与话语。在后现代主义大行其道的当下,普遍性、真理、道德、命运、本质、意义等范畴被后现代主义视为陈腐过时的宏大叙事,早就应该随主体的死亡而消失。况且在政治方面,后现代主义更是把马克思主义所关注的崇高、公正、幸福等指标看做权力的游戏,不具有现实的可行性,永远只是语言内部的符号滑动。后现代学者利奥塔更是直接用宏大叙事来表示马克思主义,②Eagleton,After Theory,London:Penguin Books,2004,p.3、p.38、p.38.在后现代主义者那里,马克思主义这样的宏大叙事已经过时了,因为“它无法适应以消费而不是以生产、以形象而不是以现实、以传媒而不是以纺织厂为中心的新型资本主义。它尤其不能适应富裕”③Eagleton,After Theory,London:Penguin Books,2004,p.3、p.38、p.38.。对于上述种种,作为坚定的马克思主义者的伊格尔顿无法等闲视之,从20世纪末起,他出版了一系列著作,不遗余力地对后现代主义进行批判,与反马克思主义者展开论战,并着力重建马克思主义宏大叙事,推动伦理学、神学与马克思主义的理论融合,为马克思主义扩展出更为广阔的理论发展空间,在世界急速变革的当下,有力证明了马克思主义的正确性。
伊格尔顿一贯主张一种指向广泛社会和实践的理论形式即政治批评。因此,他是从“一种政治和理论的观点,而不是以某种平庸的常识性反应的风格,来对后现代主义进行批判”①[英]伊格尔顿:《后现代主义的幻象》,华明译,商务印书馆2000 年版,第3、29、11 页。。在伊格尔顿看来,后现代主义不仅是一种理论思潮,更是“现实生活的形态”②Eagleton,After Theory,London:Penguin Books,2004,p.53、p.13、p.68、p.24 -25、p.48、p.49、p.72.,与伊格尔顿认为后现代主义“意味着拒绝接受下列观点的当代思想运动:整体、普遍价值观念、宏大的历史叙述、人类生存的坚实基础以及客观知识的可能性。怀疑真理、一致性和进步,反对他所认为的文化精英主义,倾向于文化相对主义,赞扬多元化、不连续性以及异质性”③Eagleton,After Theory,London:Penguin Books,2004,p.53、p.13、p.68、p.24 -25、p.48、p.49、p.72.。而这与资本主义社会的变化密切相关,“资本主义社会在其日常的运作当中,愈发依赖于神话与幻想、虚构的财富、异国情调和浮夸、修辞、虚拟真实以及纯粹的表象”④Eagleton,After Theory,London:Penguin Books,2004,p.53、p.13、p.68、p.24 -25、p.48、p.49、p.72.。伊格尔顿认为这就是后现代主义的根源之一,此外,他还例举了后现代主义的其他源头,如现代主义、后工业主义、文化先锋派、文化生活的商品化、艺术“自由空间”的缩小等等,“然而,不管有多少源头,后现代主义实乃政治失败之子也”⑤[英]伊格尔顿:《后现代主义者们来自何方?》,载[美]埃伦·梅克辛斯·伍德 、约翰·贝拉米·福斯特主编:《保卫历史——马克思主义与后现代主义》,郝名玮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9年版,第28页。。伊格尔顿认为,后现代主义崇尚反“总体化”的微观政治(micropolitics),用非中心化的权力理论解构了生产或国家领域的政治斗争,后现代文化政治“已经帮助把性、性别和族性的问题如此坚实地放进了政治日程……只不过是对更经典形式的激进政治学的一种替代,这种更经典形式的激进政治学涉及的是阶级、国家、意识形态、物质的生产方式”⑥[英]伊格尔顿:《后现代主义的幻象》,华明译,商务印书馆2000 年版,第3、29、11 页。。后现代政治是对宏大政治关怀的遗忘,其背后是掩盖资本主义危机的企图,“西方的社会民主,由于显然无力对付一个严重危机之中的资本主义的重重问题,已经让位于种种具有显著右翼倾向的政治体制,而它们的目标则并不是仅仅要打击种种激进的价值标准,而是要将它们从当下的记忆之中完全抹去”⑦[英]伊格尔顿:《二十世纪西方文学理论·后记》,伍晓明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222页。。因此,后现代主义以“微观政治”取代“解放政治”恰恰是一场政治失败的结果。
伊格尔顿认为后现代社会所提供的非常具有诱惑力的商品之一就是文化理论。有意思的是,“文化”在传统上几乎是“资本主义”的反义词,“文化是关于价值而非价格的,是关于道德而非物质的,是高尚而非庸俗的。文化是情欲与符号、伦理与神话、美感与情感在一个日渐对它们感到不耐烦的社会秩序中得以建立家园的所在”⑧Eagleton,After Theory,London:Penguin Books,2004,p.53、p.13、p.68、p.24 -25、p.48、p.49、p.72.。而从20世纪60年代开始,文化对于资本主义越来越重要,以至于到了20世纪90年代,文化“几乎和资本主义浑然一体了。这确实是我们所说的后现代主义的一部分”⑨Eagleton,After Theory,London:Penguin Books,2004,p.53、p.13、p.68、p.24 -25、p.48、p.49、p.72.。从政治经济学的视角看,后现代理论是“文化资本”的一种方式。“后现代理论乃是后现代市场的一个组成部分,而并不仅只是对于它的一个反思。”⑩[英]伊格尔顿:《二十世纪西方文学理论》,伍晓明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242、227页。在充斥着娱乐、政治闹剧、广告、色情的资本主义世界中,“文化、经济生产、政治优势、意识形态宣传似乎都汇成了一个没有特色的单一整体”⑪Eagleton,After Theory,London:Penguin Books,2004,p.53、p.13、p.68、p.24 -25、p.48、p.49、p.72.。在这个杂糅的整体中,政治以文化的形态出现,完成了“对真正的政治僵局的奇妙替换”⑫[英]伊格尔顿:《后现代主义的幻象》,华明译,商务印书馆2000 年版,第3、29、11 页。。伊格尔顿将其看做一场政治上的灾难,因为资本主义在全球化范围内推行其一元文化,激起了不同国家、族裔、宗教的反感和反抗,他们对自身文化的捍卫也愈加强烈,文化在资本主义那里变得日渐空泛和狭隘,资本主义的文化认同饱受质疑。
伊格尔顿认为理论天生就是“总体化”的,是“一种顺势疗法,利用反思以使我们能够超越它”⑬Eagleton,After Theory,London:Penguin Books,2004,p.53、p.13、p.68、p.24 -25、p.48、p.49、p.72.。因而种种新型的消解差别和共识、局域性的、部分的、个人经验的、主体性的、自传性的,而非客观主义的和全知性的包括后现代主义在内的理论实际上是一些反理论(anti-theory)。“理论,在已经解构几乎其他一切之后,似乎现在终于也做到了把自己也给解构了。”⑭[英]伊格尔顿:《二十世纪西方文学理论》,伍晓明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242、227页。这与同为马克思主义文论家的詹姆逊的观点相一致。在詹姆逊看来,当前西方盛行的实证主义、经验主义以及后现代主义理论其实是一种防御机制,将人们的目光引向微观现实,从而剥夺着人们的总体反思能力,他对后现代思维隐含的阴谋进行了毫不留情的揭发:“我们的时代是一个反理论的时代……(资本主义)体制制定出各种方法来对付这个局面,最引入注目的方法——在学界——就是怒斥所谓的宏大理论或宏大叙事,但同时却鼓励各个学科中使人较为舒服的、局部的实证主义与经验主义。譬如,如果你攻击关于总体性的概念,你不太可能碰到对所谓晚期资本主义或资本主义全球化这个总体的尴尬模式和分析;如果你提倡局部和经验的概念,你则不大可能需要处理有关阶级和价值这样的抽象概念,但没有后者就无法理解体制。”①[美]詹姆逊:《詹姆逊文集·新马克思主义》第1卷,王逢振主编,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344页。伊格尔顿更是一针见血地指出:“改革社会的美好愿望被斥为不合法的‘宏大叙事’,更有可能导致专制而不是自由。”②Eagleton,After Theory,London:Penguin Books,2004,p.46、p.221、p.98、p.122、p.128.
后现代主义文化理论对宏大叙事的排斥,使其拒绝接受进步的观点,然而,“随着新式的资本主义全球化叙事的展开,以及所谓的反恐战争,众所周知的后现代主义思维很可能正在走向终点”③。后现代主义之后理论该何去何从?重回宏大叙事成为一些学者的渴求,美国哲学家克莱因在对后现代主义的反思中指出:“从列维-施特劳斯到利奥塔、从克利福德到福山,我们仍然受到历史的困扰,即便我们迫切地想要摆脱总体叙述的缺陷,但我们还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回到宏大叙事中。”④Kerwin Lee Klein,“In Search of Narrative Mastery:Postmodernism and the Peoples without History”,in History and Theory,Vol.34,(1995),p.276.而加拿大学者哈琴提出的问题是:“在后现代世界里,不允许把坚定的道德或政治价值观建立在任何坚实、单一真理的基础之上,一切谋求变化的理想都会遭到嘲讽或质疑,在这样一个世界里,怎样才能(以坚定的道德或政治价值观)达到积极的目的?这当然仍是一个问题,至今在西方也没有找到答案。”⑤[加]哈琴:《后现代主义诗学:历史·理论·小说》,李杨、李锋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3页。伊格尔顿给出的解决方案就是正视社会现实、反思人类的生活,在批判性与建设性基点上,恢复对宏大叙事的探索和阐释,向后现代主义逃避的那些宏大问题敞开胸怀,重视人类的基本问题如道德、价值、幸福、博爱、意义等等。
伊格尔顿对宏大叙事的重建依然是在“政治批评”的框架内进行的。他在一种形而上的意义上拓展了马克思主义“政治”概念,认为在伦理学意义上的追求美好、自由生活的“政治”,与宗教、道德、伦理、美学在对人类的终极关怀层面是融通的,“在主流的伦理学传统中,从亚里士多德到阿奎纳和马克思,伦理学总是意味着政治伦理学”⑥《赛义德、文化政治与批评理论——伊格尔顿访谈》,吴格非译,《国外理论动态》2007年第8期。。在伊格尔顿看来,“早在文化跃居主要舞台之前,精神还有一个明显的住所,就是宗教。宗教包办了所有文化在日后所能办到的事情,只不过它更有效率。”⑦Eagleton,After Theory,London:Penguin Books,2004,p.46、p.221、p.98、p.122、p.128.因此他主张将伦理学、神学和马克思主义进行理论融合,探讨开展宏大叙事重建的一种可能途径。
伊格尔顿从亚里士多德的观点出发,认为人类之所以成为万物之灵,是因为有着追求有德性的生活这样一种特别的生活方式。而基督教传统将这种生活称为慈善和爱的生活。他把追求有德性的生活看做促成人们相互的自我实现,而不仅仅是义务和禁止,“这种伦理的政治形式通常被称为社会主义。对社会主义来说,如同马克思所言,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所有的人自由的条件。可以说,社会主义是政治化的爱或全面的互惠精神”⑧Eagleton,After Theory,London:Penguin Books,2004,p.46、p.221、p.98、p.122、p.128.。任何有生命力的政治事业都不可能离开道德的强大感召力,因而道德和政治是密不可分的。伊格尔顿赞许女权主义和后殖民主义就是将道德和政治的问题成功接合在一起的良好典范。因此,对道德避而不谈甚至是抛弃道德就背离了左派的政治目标。“能否过上道德的生活,即人类所独有的一种臻于完善的生活,最终取决于政治。这也是亚里士多德在伦理学和政治学不做严格区别的原因之一。”⑨Eagleton,After Theory,London:Penguin Books,2004,p.46、p.221、p.98、p.122、p.128.伊格尔顿认为政治既是手段也是目的,积极投身其中从本质上看就是道德的一种形式,有助于为道德创造社会条件。
马克思主义学说的根本宗旨是实现每个人的“自由而全面的发展”和解放,亦即是为全人类谋幸福。有着天主教背景的伊格尔顿认为马克思主义和基督教存在着诸多方面的相似性:“马克思主义和基督教都关注解放,可是却寄希望于它潜在的转变。……在遭遇最大的不幸可是却期待着最美好事物的过程中,(马克思和基督教)这两种信念都远比自由理想主义更加忧郁,将罪孽或剥削看做历史的决定性条件;不过这两种信念都比实用主义或保守主义轻松活泼许多,确信男人和女人都比他们目前表面上更有价值和更有能力。”⑩[英]伊格尔顿:《甜蜜的暴力——悲剧的观念》,方杰,方宸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42页。后现代主义显然不喜欢这二者在对失败的承受和坚持中保持希望的态度和信念,因为解放、改变、希望与革命之间潜藏着一种亲密的关系。伊格尔顿把耶稣视为完美世界的革命者,“他(耶稣)所追求的不是旧瓶装新酒的改革,而是一个超乎想象的新世界。在耶稣看来,新世界已强烈冲击到现存世界,他视自己为先驱和化身。在这个意义上,耶稣是个先锋派,而不是社会改良派。在现实和未来之间的奇妙张力中,他的作用是既预言上帝王国的到来,又马上以自己的方式开辟它。公正既内在于现实之中,又是未来的目标,这非常像马克思眼中的社会主义。”①[英]伊格尔顿:《耶稣:一个期待完美世界的革命者》,张良丛译,《马克思主义美学研究》2009年第1期。伊格尔顿认为“后现代主义是有信念(beliefs)的,但没有信仰(faith)”②Eagleton,The Meaning of Life,Oxford:OxfordUniversity Press,2007,p.16、p.83.。他试图挖掘出基督教所蕴涵的革命力量用以抵抗后现代主义,重建人们的信仰,建立一个爱与幸福的社会。伊格尔顿十分赞同亚里士多德的幸福观,亚里士多德认为幸福是与德性的实践息息相关的,而“德性主要是一种社会实践,而不是心灵所持的态度。幸福是实际生活方式的一部分,不是某种私人、内在的满足”③Eagleton,The Meaning of Life,Oxford:OxfordUniversity Press,2007,p.16、p.83.。良善美好的生活需要一种良善的政治体制,而处于后现代阶段的资本主义显然不是良善的,伊格尔顿对充满了互惠精神、自由与“整体的善”的社会主义充满了深情的向往,“马克思主义——或者在更宽阔的背景下来表述,社会主义——是一场集千百万男女,跨越几个世纪,牵连众多国家的政治运动。有位思想家描述它为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改革运动。无论其功过,它改变了地球的面貌。”④Eagleton,After Theory,London:Penguin Books,2004,pp.43 -44.为此,他在抵抗后现代主义和资本主义的道路上愈战愈勇,以极大的理论勇气和理论智慧捍卫着马克思主义的正确性。
对资本主义现实始终密切关注的伊格尔顿从马克思主义的基本立场出发,指出资本主义将形形色色的生活方式拼贴在一起,释放了欲望的无限性,因而是一个历史上生气勃勃的社会制度。但从另一方面看,资本主义的发展是以付出最可怕的代价才获得的。资本主义潜力的“强健有力的释放也是一个漫长的人类悲剧,在这场悲剧中权力被削弱被分散,生命被碾碎被摧毁,大多数男人和女人被迫为少数人的利益从事没有收益的劳动”⑤[英]伊格尔顿:《后现代主义的幻象》,华明译,商务印书馆2000年版,第73页。。因此,他在21世纪初就大胆预言:“资本主义在即将到来的几十年里可能会有一个严重的危机。”⑥[英]伊格尔顿:《社会主义:保护尚未诞生的未来》,《社会科学报》2004年3月25日,第7版。而在当时的语境中,马克思主义可谓是四面楚歌,从20世纪晚期起,质疑马克思主义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马克思主义不断遭到批判和围剿。但是历史的脚步似乎要以不可漠视的现实证明,马克思也许是对的。2008年,华尔街金融巨头的贪婪和腐败导致了席卷全球的经济危机,欧洲一些国家频临破产的边缘。在美国,1200万人口失业,失业使成千上万户住房的业主因为丧失收入、还不起贷款而被迫止赎,以至于丧失自己的住房,这使社会矛盾大大激化。金融危机所引发的西方国家的种种危机格外醒目地暴露出资本主义内部的种种痼疾,当人们以为已经忘了马克思主义时,资本主义的大崩坏又重新激发出人们对马克思主义和社会主义的兴趣和热情。“当今世界戏剧化的变化方式令人震惊——资本主义原本处于莫名其妙的自信和傲慢中,但自从美国世贸中心遭受恐怖袭击以来,反恐战争、剧烈的资本主义危机等相继出现,像希腊这样的社会就在激烈转向的边缘摇摇欲坠,甚至有很多美国青年开始向往社会主义。十年前,恐怕没人能预见今天的情况。”⑦《伊格尔顿谈“马克思为什么是对的”》,黎文编译,《文汇报》2012年6月12日第00C版。伊格尔顿认为,因为对马克思主义的强烈误解,使人们不想也不敢碰触马克思主义,而在资本主义广受质疑的当下,正是向整个世界证明马克思主义何以是正确的有利时机。2011年,伊格尔顿在新书《为什么马克思是对的》中站在“不是马克思过时了,而是资本主义过时了”的立场为马克思主义辩护,以一个又一个马克思经典理论还原了马克思及恩格斯两位思想家的真实面目,证明了反马克思主义的荒谬和马克思主义的正确性。
“马克思的时代过去了”、“马克思主义对解读当今阶级淡化、社会流动性增强的后工业化西方社会已经失效了”等等这些论调是反马克思主义最能以“合理性”赢得人心的断言。这种论调的产生有着深刻的历史背景。二战后,英国在20世纪60年代出现了严重的社会危机:经济停滞,通货失控,工潮迭起,资本主义制度可谓是摇摇欲坠。但是1979年撒切尔夫人上台后提出了一系列改革措施,缓解了失业压力,将英国经济从危机中挽救了过来,使英国在诸多方面重新回到西方各国的前列。英国社会和经济重新焕发的生机和活力似乎说明了资本主义制度并未走向穷途末路,因而马克思所提出的“资本主义灭亡论”是错误的。伊格尔顿运用马克思主义强调整体世界结构的“历史眼光”坚决驳斥了这种荒谬的论断,指出将资本主义在其历史发展过程中出现的一时的繁荣景象作为反马克思主义的论据是一种狭隘。资本主义国家的繁荣在很大程度上是建立在向外转嫁危机的基础之上的,英国马克思主义学者大卫·哈维教授将资本主义的发展看做一个涉及全球的地理问题,他认为资本主义国家在“空间修整”(spatialfix)的过程中,成功地将自身累积的危机与阶级矛盾转嫁到国外。他在《资本之谜及资本主义的危机》中强调,资本的本质在于流动性,资本不是物,是“创造性的破坏”过程。资本主义是非理性的理性者,为了给自己创造资本积累的条件,它不断地诉诸战争、破坏和危机等手段,因此,危机是资本主义再生产机制的一部分。①汪行福:《危机、反抗与乌托邦》,《社会科学报》2011年10月13日第3版。伊格尔顿指出,马克思本人对资本主义不断发展变化的本质了如指掌,马克思说早在“维多利亚时代的英格兰,资本主义就现出后劲不足的征兆。全盛时期曾大大推动了社会发展的资本主义已经成为人类进步的绊脚石。”②Eagleton,Why Marx was right,New Haven and London:Yale University Press,2011,p.9、p.9、p.7、p.105.他以马克思之眼清楚地看到:资本主义引以为傲的、充满着拜物教的现代性实际上如肥皂泡般看似五彩斑斓,实际上不堪一击。“资本主义最终受到的制约来自于资本本身,因为资本持续不断的复制会导致无法超越的边界。……资本主义内在逻辑的稳定性,决定了马克思主义对资本主义体制的多数批判直到今天仍有一定的道理。”③Eagleton,Why Marx was right,New Haven and London:Yale University Press,2011,p.9、p.9、p.7、p.105.
阶级理论是马克思主义的重要组成部分,阶级斗争的观点和阶级分析的方法是历史唯物主义的重要内容。对于以当今世界无产阶级已经几近消失、西方工人阶级不断萎缩为由来反对马克思主义的观点,伊格尔顿从现实出发予以坚决的批驳。他从词源学的角度考察了无产阶级是指除了身体可以奉献之外一无所有的赤贫者:“赤贫或丧失生存条件就是两手空空,如同其他动物一样用身体来工作。既然这依然是这个星球上千百万男女的生存状况,有人声称无产阶级已经消失,那真是奇谈怪论。”④Eagleton,After Theory,London:Penguin Books,2004,p.42、p.43.同时,他运用马克思主义的历史辩证法指出,资本主义国家的工业化大生产使西方工人阶级的数量和从前相比有所减少,但在资本主义的全球化扩张中,“从全球范围看,资本的集中度和侵略性都有增无减,而工人阶级的数量也在实际上大大增加了。”⑤Eagleton,Why Marx was right,New Haven and London:Yale University Press,2011,p.9、p.9、p.7、p.105.贫富分化、阶级对立和阶级压迫已经成为资本主义深层次的焦虑,这其实也是马克思主义二百年来一直不断思考和着力解决的。因此,马克思主义解放无产阶级、解放全人类的宏大政治目标如今依然是正确的。
全球金融危机打破了资本主义市场经济的神话,资本主义从未停止过的剥削、解决不了的高失业率、巨大的财富和权力分配差异、打着“反恐”名义的帝国主义战争既使其社会矛盾尖锐化和冲突加剧,使当今世界陷入灾难的沼泽,也动摇了人们对自由民主制度的信念。在一片恐慌与悲观的气氛中,美国社会开始重读《资本论》,想从马克思那里寻找疗治资本主义危机的良方。对资本主义危机的分析和批判,是马克思主义介入思想和政治的途径,也是其理论的生命力所在。因此,只要资本主义存在,马克思主义就永远不会过时。虽然反马克思主义以种种理由质疑马克思主义,但是“没有人身体力行驳倒过马克思主义,就好像没有一艘宇宙飞船飞出过宇宙的边界,可以证明上帝并不潜伏在那儿”⑥Eagleton,After Theory,London:Penguin Books,2004,p.42、p.43.。同时伊格尔顿也清醒地看到,人们重新拾回对马克思主义、社会主义的热情并不表明目前会有激进的力量去从根本上变革资本主义制度:“和任何政治制度一样,资本主义并不需要祝福,它仅仅需要人们能与之共谋。人们只会在认为现行制度已经积重难返的情况下才会走上激进的道路,只要旧体制还能让人从中有微薄获益,人们仍然会愿意苟延残喘,因为变革蕴涵着太大的风险和复杂性,令人胆怯。”⑦《伊格尔顿谈“马克思为什么是对的”》,黎文编译,《文汇报》2012年6月12日第00C版。但是这并不表明马克思主义只是猜想,伊格尔顿敏锐地发现有一种不怀好意的乌托邦主义正毒害着当代社会,它不是“马克思主义”,而正是把马克思主义当成“乌托邦”的“资本主义”。资本主义这种危害极大的乌托邦主义“用一种称作自由市场的单一全球体系让全世界的不同文化和经济都拜倒在它脚下,并寄希望于通过这种方式治愈世界的疾患”⑧Eagleton,Why Marx was right,New Haven and London:Yale University Press,2011,p.9、p.9、p.7、p.105.,并且它不以狰狞的面目出现,而是衣冠楚楚,非常容易迷惑人。
伊格尔顿揭开后现代主义的重重迷障,以阐释马克思主义对于资本主义危机和困境的特有解释力和理论穿透力,使西方学界乃至世界范围内重新认识马克思主义的科学性与实践性、真理性与时代性,“马克思主义是一种关于人类社会以及改造人类社会的实践的科学理论;更具体地说,马克思主义所要阐明的是男男女女为摆脱一定形式的剥削和压迫而进行斗争的历史。这些斗争决不是学术性的,如果我们忘记这一点,就要吃亏。”⑨[英]伊格尔顿:《马克思主义与文学批评》,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版,第2页。也正是在伊格尔顿这样一批坚定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家的不懈努力下,马克思主义迎击了一次又一次挑战,愈发闪现着真理的光芒,宣告了形形色色的马克思主义“过时论”的可笑和破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