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熟理工学院 人文学院,江苏 常熟215500)
明人崔时佩、李日华将王实甫杂剧《西厢记》改为南曲传奇,演张生和崔莺莺的爱情故事,在昆曲舞台上广为流传。《古本戏曲丛刊》初集影印明富春堂本,书名直接题为《李日华南西厢记》,又有《六十种曲》本,两者内容相同。
由于《南西厢》在思想、艺术方面获得的高度成就,从明代开始就受到了文人学士的热情关注,近代以来,学者们从各个角度对它进行研究,涉及作家、版本、创作过程、故事源流、主题、人物形象、舞台演出等等。本文以北京中华书局1958年版《六十种曲》本作为研究底本,通过对其中《南西厢》全剧的韵脚字进行系联整理,发现《南西厢》的用韵有其独特之处。
《南西厢》共36出、276支曲子、28首下场诗。传统以为诗、曲的用韵要求不同,所以我们在确定研究对象的时候,首先考察276支曲子的用韵情况,将28首下场诗做另外的专项考察。
在研究方法上,本文采用传统的用韵研究步骤:明确韵例、归纳韵脚、系联韵部、横向对比[1]。这里不多赘述。
需要说明的是,在确定韵例的阶段,我们采用了外部证据与内部证据相结合的办法,以求得到符合作者原貌的韵脚字系统。
我们将文本之外的其他参照性证据称之为外部证据,其中以历代曲谱最为常见;研究对象的原文文本则是内部证据。曲谱讨论的是戏曲创作的大规律,着眼点于共性,而我们的研究目标是个体的韵部系统,更加重视个性。所以我们首先以内部证据为考察对象,以3个相同曲牌用例为基本判断条件,以确定韵例;内部证据数量不足以确定韵例的,参考外部证据;内外部证据不统一的,从内部证据,并以韵位最少的用例为韵例。
通过对《南西厢》的韵脚字进行归纳系联,我们得出了17个韵部。由于曲韵不以声调分部,所以在讨论时举平以概上去。韵谱由于篇幅所限,没有附列,仅在后文需要讨论的地方以个例的形式出现。
根据韵脚字的系联归纳,我们看到了一个大致与《中原音韵》相当的韵部系统。对比《中原音韵》,《南西厢》的韵部少了《中原音韵》的桓欢与廉纤两部,而这两部历来都是险韵。整个本子廉纤韵没有单押,都与他韵相混;桓欢韵字只单押一次,而单押的两个韵字,在别的韵段中,又分别与先天、寒山混押。所以根据系联,不立桓欢、廉纤韵部。
我们看到《南西厢》的韵部系统比较有特色,既有严格用韵,不与旁韵相混的几个韵部,如东钟、侵寻、萧豪等韵;同时又有一些混合使用,完全可以并为一个大的用韵群的韵部,如庚青与真文、先天与寒山;还有一些韵部表现非常活跃,如鱼模、监咸。
监咸、廉纤、侵寻这三大闭口韵部中,我们看到只有韵母为[im]的侵寻被较好的遵循,混用较少;廉纤几乎没有出现,少量字都混入其他的韵部;监咸单押的例子很少,更多地与它部混押。这说明在当时开闭罔辨的情况非常严重,尤其以[am]韵为多。徐复祚批评张凤翼的《红拂记》就说过:“但用吴音,先天、廉纤随口乱押,开闭罔辨,不复知有周韵矣。”[2]
寒山、先天相混,这两个韵部的共同特征是主要元音都为[a],分别主要是在介音上。而作为被实际演唱的韵文,南曲的用韵重点在韵的主要元音及之后的韵尾上,介音似乎并不起很重要的区别作用。
(1)庚青、真文的界限不明显
如第一出[顺水调歌],韵脚字“春文庆仁辰人新文闻”,其中庆为庚青韵字,混入真文;庚青、真文混押,在当时的曲界非常的普遍,王骥德《曲律》,沈宠绥《度曲须知》中都提及南曲的庚青、真文相混的现象。这样的混押,很反映吴语的特色,今天吴语的大片还是前后鼻音不分。《南西厢》的多处庚青、真文相混,恐怕是方言的影响所致。
(2)支思、齐微、鱼模的大量混押
鱼模与支思、齐微的大量混用,说明南曲保留了大量的吴语成分,[i]与[y]的区分不清,到今天在很多吴语区的方言中仍然有所体现。
入声韵部是否存在,是考察南曲用韵的一大重点,在《南西厢》全部韵段中,完全单独押入声韵的例子很少:十八出[番卜算]第二韵段,韵脚字“逼识”,中古入声单押,识字中古两读,有入声读音,今吴语仍然保留入声读法。十九出[满江红]韵脚字“节月彻爇”,中古入声单押。
入声的单押,至少说明南曲作者的语言系统中存有入声。但在系联韵部的时候,却遇到了很大麻烦,由于入声单押的例子太少,根本无法系联。韵脚字使用入声的,数量很少,而且大都并入了相应的阴声韵中,与阴声韵相押。
我们还可以看到,虽然有入声单押的曲牌,但是往往处于一出的开始引子部分,所占的篇幅不大,像作引子的[豹子令]曲牌一共两句,这样较短的节拍,使用入声,相对方便。而我们也发现,入声虽单押,但如果将它对应《中原音韵》的系统,那么它仍然与该出其他曲牌所用韵部一致。也就是说这些入声字的选择,仍然没有能够跳出《中原音韵》的系统。
或者我们用李渔的话来解释这一现象,“填词之家即将《中原音韵》一书,就平上去三音之中,抽出入声字,另为一声,私置案头,亦可暂备南词之用”[3]31。当时的南曲作者完全可以将《中原音韵》派入阴声的入声字,再人为地单列出来,作为入声韵部使用。
入声是南北音韵部部分的最大分歧处。如无入声,则南音近北。保留南曲特色,其中的重要方面就是保留入声。然而入声的韵调特殊性又使得在戏曲演唱时,除表达特殊声情,不便于演唱。出口即须顿断,之后再延长演唱,是入声演唱最常见的方式。入声单押是南曲特色,但又不宜过多,所以自然呼吸之间仍然保留的入声,在南曲创作领域的作用往往是派入阴声韵,以济阴声韵部韵字的不足。
《南西厢》的用韵情况,很好地反映了这一点。中古入声字在全部的韵脚中出现91次,其中只有3个韵段(共8字)单独押韵。而其余的入声字,不管是具体听感上,还是押韵的事实上,都算是派入阴声了。如果我们将入声字出现的韵段(特别是单押韵段)放到韵段出现的那一出,考察这一出的整体用韵情况时,我们更加确定了之前的判断。这些中古入声字如果按照《中原音韵》来检韵的话,与该出其他韵段所用的阴声韵所属韵部是相同的。
因此,我们并不因为入声字的单押而设立入声韵部,而将入声韵并入相押的阴声韵中。
我们通过研究发现,《南西厢》28首下场诗,只有4首首句不入韵,所以很有必要将首句末字作为韵字来考察。但是我们把首句韵字列入考察以后,没有发现更多的特殊用韵情况。而不计首句和计入首句的差别,就仅在支思韵一部,原文34回下场诗“病中喜得寄来书,慰我心中不尽思。和泪眼观和泪写,断肠人送断肠诗”。首句如果算入韵,那么就多一处支思鱼模混押的例子;如果首句不算,那么计支思单押一次。其余的只是统计数字上的差异,没有本质的区别。
《南西厢》的28首下场诗的用韵,非常整齐地对应了《中原音韵》的系统,如用《平水韵》、《广韵》的韵部系统去对应的话,从韵摄来看都很整齐,但是具体到韵部,就有参差。如第七出“打点斋筵食物。莫敎缺少煎熬。精皮拿去包饀。光棍与你擂椒”。这首诗依《平水韵》来看熬属豪韵,椒属萧韵,分属两韵;依《广韵》都属效摄,但《广韵》韵部区分声调,从这个角度来看,就是两个韵部了;只有依《中原音韵》“熬、椒”两字都属萧豪,在同一部内。
这28首下场诗的用韵对应着《中原音韵》韵部的15部,少了车遮、廉纤、桓欢、监咸四部。这少了的四部,廉纤、桓欢、监咸属于窄韵、险韵[4],而车遮韵没有单用的例子,和家麻混押。我们看到《南西厢》下场诗与全本曲作在用韵格局上大致相同。当然,曲作中反映出的一些混押、体现南音的现象,诗作中也同样的具备,如:
第2出“琴剑上京华。宁辞道路赊。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皇家。”车遮混押家麻;
第18出“一曲瑶琴试探心。莺莺小姐是知音。高山流水千年调。管取文君侧耳听。”侵寻混押庚青;
第19出“花阴隔断姻缘路。书生枉把幽情诉。相思争奈粉墙高。狗咬骨头空咽唾。”鱼模混押歌戈;
第29出“临行携手欲分离。却把离愁两地悲。莫道丈夫非无泪。果然不洒别离时。”支思混押齐微。
从整体的情况来看,混押的情况,诗要比曲来得少得多。很多在曲作中大量出现的混押现象,如真文与庚青、先天与寒山,在诗作里就没有体现。这在一定程度上说明,作者对于传统诗歌的写作还是持比较严肃的态度的。
综上,我们可以得出这样的一个结论:上下场诗虽然属于诗歌的范畴,但是由于创作者却以写曲为主要的专长,在写诗的时候,不自觉地使用了曲的韵部系统。这有几方面的原因:
(1)作者恐怕对曲韵系统更为熟悉。
(2)出于整体艺术性的考虑。虽然诗曲有异,但是作为一个艺术整体来看的话,使用两套韵部系统反而不是很方便。
(3)出于对观众的接受考虑。曲是一种通俗的艺术,不管一种曲的形式在当时不同阶层间流行的情况如何,受众在很大程度上仍然以广大群众为主体。面对平常老百姓,如果使用繁复的广韵、洪武正韵系统,或简省而不合于时音的平水韵系统,恐怕都会增加作品与受众的距离而导致传播的失败。
《南西厢》的用韵非常有特色,是介于南北之间,兼具两者特色的。这与《南西厢》的创作年代与创作实际有密切的关系。
明代南曲的发展,并不是单线式的,其受到北曲的影响是多方面的。《南西厢》改编《北西厢》而来,虽然进行了南化的改写,但是其北音特色仍然有所保留。我们将《南西厢》的韵脚字系联出的几个韵部,分别用不同的韵部系统(中原音韵、广韵、洪武正韵、平水韵)去对应,结果发现它更接近于《中原音韵》的韵部系统,这与《中原音韵》在当时戏曲界的地位是符合的。
另一方面,《南西厢》南化的部分也表现的很突出:较多地保留民间曲种的方言特色,对一些传统韵部的界限往往并不十分在意。先天寒山,就依实际的语感进行了大量的混用,庚青真文,由于吴语区的前后鼻音不分,又大量的混用。对于长期流行于民间的南曲来说,采用通俗、浅显的语言,是非常重要的。这样既有利于文化水平不高的演唱者进行搬演,又可以尽可能地吸引更多的受众。简易的系统往往有利于作品的传播与被接受。
至于《南西厢》所体现出的南音特点,可以有几方面的解释可能性:
(1)出于保留艺术特色的考虑
如果南曲只是保留了其演唱方式的话,那么他的特色无疑是大大减弱了。所以在曲作中保留能够被接受的南音特点,是体现南曲与北曲差异的很好方式,这样就会出现具有南音特色的韵部分合现象。
(2)作者的语音系统本身的问题
《南西厢》的作者是南方人,在改编创作《南西厢》的过程中,不自觉地在其中流露出南音。这在民族共同语并不普及的明代,是可以理解的。
(3)由作品所处南曲发展的历史阶段所决定
《南西厢》的创作年代,处于南曲发展的早期、改编北曲优秀作品的阶段,南曲并未发展成为一种全国范围的曲种,受众以南方人为主,所以作品自然更多地体现了南音的特色。
[1] 耿振生.20世纪汉语音韵学方法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9.
[2] 徐复祚.曲论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卷五[M].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237.
[3] 李渔.闲情偶寄[M].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98:31.
[4] 王力.汉语诗律学[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2:7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