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契贝及其殖民批评

2012-04-12 03:00孟昭毅
黑龙江社会科学 2012年2期
关键词:康拉德后殖民库尔

于 彬,孟昭毅

(天津师范大学文学院,天津300387)

阿契贝及其殖民批评

于 彬,孟昭毅

(天津师范大学文学院,天津300387)

被誉为“现代非洲小说之父”的阿契贝用自己的创作和文学批评还原了被扭曲的非洲和非洲人的尊严。他独特的创作和理论思考也获得了国际社会和批评界广泛的认同,在殖民批评史上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和历史意义。

阿契贝;殖民批评;后殖民批评

钦努阿·阿契贝,非洲著名的小说家、诗人、文学批评家。阿契贝1930年出生于尼日利亚东南部伊博族的一个信仰基督教的家庭。他主要的小说作品有“尼日利亚四部曲”——《瓦解》、《动荡》、《神箭》、《人民公仆》以及《荒原蚁丘》,其成名作《瓦解》是非洲文学中被最广泛阅读的作品,被译成40多种文字,销量超过1 000万册。2007年,阿契贝击败菲利普·罗斯、萨鲁曼·拉什迪、多丽丝·莱辛等人,获得第二届国际布克奖。颁奖词中盛赞他第一次写出了“发自非洲人内心世界的英语小说”,称他为“现代非洲小说之父”。

一、后殖民批评还是殖民批评

提及阿契贝及其小说作品,我们似乎很容易就会联系到殖民批评的相关理论,这一方面是因为他的小说内容切实展现了尼日利亚殖民与后殖民时期的种种文化冲突,另一方面则是由于阿契贝那篇著名的于1975年在马萨诸塞大学阿默斯特分校所做的堪称殖民批评标志性文献的演讲《非洲印象:康拉德〈黑暗的心〉中的种族偏见》。

梳理殖民批评与后殖民批评的关系,首先可以从两者的名称上有一个大致的指向。在后殖民批评这一概念中无疑包含了一个充分体现当下理论话语特色的“后”字,这也正从逻辑上说明了后殖民批评源于殖民批评之后。通过B.M-吉尔伯特的《后殖民批评》一书,我们可以把殖民批评思潮的肇始的线索集中于来自西印度群岛的诗人艾梅·塞萨尔和他的文章《殖民批评话语》上。殖民批评更关注的是理性、良心,毫不留情地指斥殖民行为中的罪恶勾当,其锋芒所指是欧洲及其统治者,立场的根基是对本土的尊严的维护,这些同时也是其不同于后殖民批评的重要特点。受艾梅·塞萨尔的影响,同样来自加勒比海地区的弗朗兹·费农也是立足非洲文化背景下进行反殖民理论文学批评学者,而通过阅读塞萨尔和费农的作品“我们会收揽这样一种强烈的感觉,殖民主义文学批评的倡导者对非洲殖民文化的批判,在骨子里的确是为了维护非洲本土文化的尊严,是为了坦露这个赤贫的、用无休止地劳作的黑人世界被西方殖民化的本真,而不是假同情黑人文化来使自己获取一张在西方学术界畅行无阻的通行证”[1]267。那么我们再来看后殖民批评,通常认为这一理论的原创者的代表有爱德华·赛义德、佳亚特里·斯皮瓦克和霍米·巴巴,他们都来自于巴勒斯坦和印度地区。不同于殖民批评是对非洲本土文化尊严的维护,后殖民批评“在客观上是为了维护巴勒斯坦地区及印度本土的尊严,在主观上却是为了自己从边缘进入西方文化的主流”[1]273,表现为一种“激进主义”。通常认为后殖民批评主要发轫于赛义德发表于1978年的《东方主义》。赛义德的东方主义包括三个方面的本质:一坚持西方知识和西方知识以意志和权力控制世界其他地区这两者之间的密切关系,二坚持殖民主义话语分析的本质必然秉有多学科的交叉线,三坚持东方主义的早期各种传统对当下中东政治有着持继性影响。从这三个本质方面我们可以发现,后殖民批评关注的重心在知识、文化这些抽象因素的影响与控制上,这显然又与福柯的基于权力与意志的写作有关。事实上,无论是殖民批评还是后殖民批评,它们从来就没有过各自明确的定义,但两者的差别依然是清晰而不可混淆的。在时间上看,殖民批评思潮发端于20世纪五六十年代,后殖民批评则发轫于70年代末,同时其滥觞则一直延续至今;在地域上,前者专注于非洲本土和黑人聚集区,后者探讨的则是巴勒斯坦地区和印度地区;更重要的是在内涵上,殖民批评关注的是殖民行为的本身,批判的矛头指向欧洲及其统治者,宣扬理性、良心,维护非洲和黑人的尊严,而后殖民批评关注的主要是文化上的殖民行为,批判的矛头指向的是传统的西方文化中心,有更强的学科性和理论体系。两相对照,我们会发现后殖民批评似乎更具野心,其实质是处于边缘的东方向西方中心的挑战。或者说后殖民批评其实更像是后现代思潮的一部分或者其延续,而不太像殖民批评的后嗣,因为它的激进性品质明显继承自德里达解构主义的颠覆性特征,并且后殖民批评与殖民批评在理论、地域和意识形态上也并无明确事实性联系。

通过之前的梳理可以看到后殖民批评理论更加系统、丰富,其影响也更大,而殖民批评基本上停留在一种思潮的形式上。也许正是由于后殖民理论在当下理论话语中依然存在的巨大吸引力,使得国内研究者在分析阿契贝的思想及其作品的过程中,很容易就形成先入为主的阐释模式,直接运用赛义德和巴巴的后殖民理论对其进行套用。但实际上,阿契贝的反映英国对尼日利亚殖民侵略的三部小说——《瓦解》、《动荡》和《神箭》皆完成与20世纪五六十年代。单从时间上来看,阿契贝也应该是属于殖民批评的代表,而不是受70年代才出现的后殖民批评思潮影响的典型。另外,他的小说创作和文学批评也始终是立足于维护非洲本土的尊严,而无意于攻击西方。所以,并不是说不可以用内容更为丰富的后殖民理论对阿契贝的作品进行关照,但是如果企图遵循阿契贝受到了后殖民批评理论的影响,进而在其作品中找寻相关的印证的思路来进行分析的话,则是犯了事实与逻辑上的错误。

二、文学批评实践

在奴隶买卖发展之前,西方人通常还是以一种中立或宽厚的态度看待非洲人,这在阿契贝的小说《瓦解》和《神箭》中也有反映。但随着1878年从刚果河回来的斯坦利向欧洲商会发表演说,描绘富饶美丽、人口众多的刚果河流域,欧洲便逐渐开始了对非洲的殖民扩张。从非洲西海岸深入内地,从对黄金、象牙等财富的掠夺发展到奴隶贸易,直至罪恶的“三角贸易”建立之后,非洲人就逐渐被视为“邪恶和野蛮的缩影”。西方殖民者在欧洲近代军事工业的支持下开始对非洲大胆、粗暴的侵略,同时为了使其占有和屠戮的野蛮行为变得合理和掩人耳目,殖民者们还开始了自欺欺人的编织关于遥远非洲蛮荒、食人的神话,从而为殖民行为冠之以“使命、拯救、开发”的神圣名号。在这种时代和文化背景之下,创作出来的欧洲文学中的非洲形象,便有意或无意地被扭曲和丑化。例如在当时英国以写尼日利亚而著称的乔伊斯·卡里,他曾经在英属西非托管地尼日利亚和喀麦隆征战和驻屯五年,后来发表了四本以当地为背景的小说,其中三部以黑人为主角。然而其小说中,无论是主角,还是各种小人物,只要是黑人,其形象就是龌龊的。

需要指出的是,卡里还不是当时对黑人最刻薄的作家,实际上康拉德的《黑暗的心》甚至还是一部反殖民的小说。康拉德与和他同时代的小说家吉卜林还不一样。后者坚信在白种人和其他有色人种之间有不可逾越的界限:“一过苏伊士河以东,那是圣恩不及而兽性大发的地方。”而康拉德对英国的殖民行为是持否定和怀疑态度,也承认殖民入侵给非洲带来的毁灭性破坏。要考察阿契贝殖民批评的敏锐洞察力,必须先了解康拉德的《黑暗的心》是一部怎样的小说。

康拉德的《黑暗的心》出版于1899年。从问世起,这部小说就受到了文学批评家的广泛关注。美国小说家、批评家艾伯特.J.格拉德称《黑暗的心》为“用英语创作的最伟大的几部短篇小说之一”。F·R·利维斯在其《伟大的传统》中尽管对该小说的语言风格颇有微词,但仍然称它为“康拉德最优秀的作品之一”[2]。该小说还被英美大学列为必读的经典性文学作品。小说主要内容写的是主角马洛在非洲腹地追寻殖民英雄库尔兹的过程。起初在马洛的心中库尔兹是探险家,是帝国的英雄。然而随着“奈莉号”沿刚果河向内陆的不断行驶,马洛“好像踏进了某个阴森森的地狱圈子里”,他目睹了遍布丛林中的苦役、杀戮、死亡“像大屠杀大瘟疫的图片那样”粉碎了马洛的梦想,朝圣之旅变成了黑暗之旅,而黑暗的尽头则是“最能干”的奄奄一息的库尔兹。《黑暗的心》中正是库尔兹的蛮化和死亡,显示了小说的反殖民主义的主题。库尔兹凭借暴力成为丛林之王,可以任意挥霍的权力使他迅速蛮化,“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阻止他去杀他愿意杀的人”。附近的土著每天匍匐着朝见这位“白神”。想要征服荒野,最终被荒野征服,库尔兹恨这里的一切却又不愿走开,想要回到欧洲却又再次出发去猎取象牙。“我甚至得像那些黑人们一样祈求他——他本人——他那得意洋洋令人难以置信的堕落。我知道,既没有什么东西凌驾于他之上也没有什么受他支配。他把自己折腾的都不食人间烟火了。这该死的人!他把地球都踢成碎片了”[3]。库尔兹最终成了野人,无限膨胀的欲望最终反噬了自己,在临终他表达了彻底的恐惧和绝望,库尔兹的毁灭也喻示着殖民主义道路最终也必然走向尽头。

事实上,英语文学界本身对康拉德的这部小说是否带有种族主义色彩这一问题也一直多有争论。但是直到1975年阿契贝在美国马萨诸塞州大学阿默斯特分校的那次演讲,人们对这一问题才真正有了深刻的认识。在《非洲印象:康拉德〈黑暗的心〉中的种族偏见》这篇演讲论文中,阿契贝对康拉德对非洲和黑人的歧视性的描写,对欧洲将非洲作为“他者”的扭曲和丑化,进行了深入的分析和尖锐的批判。其实,这当中的症结在于,为何一部主题是反殖民主义的小说,却又带有如此浓重的种族主义色彩。阿契贝在论文的开头讲述了他与当地青年学生和成年美国人的交流中,感受到他们的思想观念中认为非洲从来没有什么文学和历史。甚至欧洲学术界也认为,非洲长期处于野蛮、未开化的状态中,没有历史和文明。在阿契贝看来,康拉德的这种纵然反殖民,却依然改不掉的种族偏见其实正反映了西方人对非洲印象的潜在心理诉求,实质是一种心理补偿——欧洲需要一个落后的非洲形象来证明和发现自身先进。“《黑暗的心》表达了一个作为欧洲和文明对立面的非洲形象,在那里人们的智慧和教养却被嘲笑为兽性的胜利”[4]3。阿契贝在论文中援引了大量康拉德小说中贬低、丑化非洲人的段落,这些文字将非洲人描写为丑陋、野蛮、食人的、没有语言能力的怪物。阿契贝还指出,在小说中康拉德对于欧洲妇女和非洲妇女的态度迥然不同,康拉德把白人妇女描写成有教养的欧洲妇女,而把非洲妇女、库尔兹的黑人情妇描写成只会“发出粗鲁的模糊不清的声音”的“悍妇”[4]9,把黑人用来作为有教养的欧洲人的对照。基于康拉德的这些歧视性描写,阿契贝毫不留情地指斥其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种族主义者”。在《黑暗的心》中,作为叙事者的马洛,他叙述的故事是反殖民的,但其叙述话语却不可避免地使用“野人、怪物、冷漠、愚蠢”这些带有种族歧视色彩的词语。在这一问题上,阿契贝承认叙述者马洛的看法不一定就完全等于作者的看法,但他还同时指出采用这种叙述口吻的本身就是对其观点的赞同,马洛的观点实际上还是代表了康拉德的观点,康拉德是在借他人之口来表明自己的观点。阿契贝认为康拉德这么做是为了掩人耳目,将自己保护起来,在他自己与故事的道德世界之间设立保护层。从《非洲印象:康拉德〈黑暗的心〉中的种族偏见》中我们可以感受到阿契贝殖民批评的敏锐洞察力。我们看到,阿契贝揭示了一部西方的反殖民小说不仅没有洗刷其试图忏悔的殖民恶行,反而恰恰暴露了西方人根深蒂固的殖民主义愚见,并且指出了造成这一问题的心理根源。也许有人会觉得阿契贝对康德拉的批评有一丝矫枉过正的嫌疑,其实这并不是对种族主义过于敏感,而是由于他的愤怒。实际上,阿契贝真正担心的是《黑暗的心》这样一部带有明显种族主义偏见的小说,不仅获得了西方文学界的肯定,而且还在社会上广为流传,继续给世人灌输对非洲的不公正认识,更可怕的是这种对非洲的扭曲甚至会通过那些在西方学习的非洲青年,再反过来影响到非洲本身对自己的认识判断。扭转这种不公正的认识,正是阿契贝文学创作和文学批评的初衷。正如他所说:“非洲人民并不是从欧洲人那里第一次听说有‘文化’这种东西,非洲的社会并不是没有思想的,它经常具有一种深奥的、价值丰富而又优美的哲学。”

阿契贝喜欢把自己定义为文化的民族主义者,他的任务就是帮助非洲社会和非洲人民获得自信,摆脱被诋毁的困境和本民族的自卑心理。阿契贝用自己的创作和文学批评还原了被扭曲的非洲和非洲人,展现了非洲历史与现实,向世人重现了非洲的尊严。他独特的创作和理论思考也获得了国际社会和批评界广泛的认同。B.M-吉尔伯特就在他的《后殖民批评》一书中对阿契贝赞赏有加,认为:“阿契贝并没有依赖福柯和格拉姆西的理论而取得了和赛义德许多相同的成就。”阿契贝的文学批评及其著述在殖民批评史上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和历史意义。

[1]杨乃乔.比较诗学与他者视域[M].北京:学苑出版社,2002.

[2]许晓琴.非洲形象:被歧视和扭曲的“他者”齐努瓦·阿契贝对《黑暗的心》的文本批评[J].飞天,2009,(22).

[3]朱炯强.康拉德精选集[M].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1999:115.

[4]CHINUA ACHEBE.An image of africa[M].London:Penguin Books,2010.

J4

A

1007-4937(2012)02-0122-03

2011-12-03

于彬(1985-),男,山东乳山人,硕士研究生,从事东方文学与比较文学研究;孟昭毅(1946-),男,天津人,教授,博士生导师,从事东方文学与比较文学研究。

〔责任编辑:王晓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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