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给宋朝人改诗

2012-04-09 19:01车前子
诗歌月刊 2012年2期
关键词:宋诗滁州黄庭坚

车前子

昨天东山地震。今天一月二日,说是雨雪天气,于是想好去河边酒楼喝上一杯。上午醒来,阳光破窗,我很扫兴的……怎么样?读书吧,想读诗,手边也只有这部诗集:陈衍所编的《宋诗精华录》。

——钱惟演《对竹思鹤》:

瘦玉萧萧伊水头,风宜清夜露宜秋。

更教仙骥旁边立,尽是人间第一流。

仙骥,即仙鹤。钱惟演与杨亿等人共创“西昆体”,方回曰“非才高学博未易到此”。我以前有本《杨亿年谱》,读过,已忘记得一干二净。

这首诗有些晚唐风味,但并不见好,大概遣词过于圆熟的缘故。可是有些想头,比如“尽是人间第一流”这句,看似赞美,实有保留,甚至贬抑。《对竹思鹤》的“思”大有心思,因为“思鹤”,说明没有鹤,言外之意目前还不是“人间第一流”;即使有鹤了,也不能就说圆满,毕竟是人间,离仙界远着呢,在“人间第一流”,在仙界未必不是末流。这个诗题比较考究,宋人写诗,题目一般会比唐人考究些的。尽管钱惟演以唐为归,他的这首诗还是宋诗面目,只是不太强烈而已。

我想到黄庭坚,他是宋诗面目的点睛手,想象他给这首诗改两个字(也就是一個字),“风宜清夜露宜秋”的“宜”,黄庭坚会不会改成“风要清夜露要秋”,或者“风邀清夜露邀秋”呢?

瘦玉萧萧伊水头,风邀清夜露邀秋。

更教仙骥旁边立,尽是人间第一流。

宋诗遣词狠,尤其到了黄庭坚手里,一如敲打;唐诗遣词好像抚摸流水(有关唐诗宋诗,前人说得好多了,我也只是一时兴到,胡言几句。这篇随笔也是如此)。

——杨徽之《寒食寄郑起伺郎》:

清明时节出郊原,寂寂山城柳映门。

水隔淡烟修竹寺,路经疏雨落花村。

天寒酒薄难成醉,地迥楼高易断魂。

回首故山千里外,别离心绪向谁言?

方回曰“中四句皆美,而下联世人尤传”;纪晓岚的评价是“情韵并佳”。陈衍认为:

三、四句调特别。五、六景中情,虽“难”、“易”太对,然两句有流水意,不碍。

我对杨徽之一无所知,玩味其诗,他向杜甫学习过吧,“水隔淡烟修竹寺,路经疏雨落花村”,就是从杜甫那里学的句法,只是不老辣。或者说笔力不健(现在写新诗的,大概没有“笔力”这个概念)。

“难”“易”太对,陈衍说得对。我心里想着杜甫,就把“易”字改掉:

天寒酒薄难成醉,地迥楼高好断魂。

改“好”,这首诗马上“咯墩”一下,有骨子了。试读一遍:

清明时节出郊原,寂寂山城柳映门。

水隔淡烟修竹寺,路经疏雨落花村。

天寒酒薄难成醉,地迥楼高好断魂。

回首故山千里外,别离心绪向谁言?

不见得“好”,结句(的气格)软嫩。诗是整体,零敲碎打不管用——当然,炼字有点像零敲碎打,但并不是零敲碎打。黄庭坚的毛病就在这里,杜甫的胸襟眼界则宽得多,手腕也铁,他的炼字,实在是炼意。

——司马池《行色》:

冷于陂水淡于秋,远陌初穷到渡头。

赖是丹青不能画,画成应遣一生愁。

司马池是司马光的爹,他的这首诗司马光在《温公续诗话》中说,先公监安丰酒税,赴官,尝有《行色》诗云云,岂非状难写之景也。陈衍认为这首诗“有神无迹”,我认为陈衍说的不对,“画成应遣一生愁”这句,就痕迹重了。却也难改——改掉这个意思,“冷于陂水淡于秋,远陌初穷到渡头”会轻,“赖是丹青不能画”会拙。看来“迹”有时还要露一手,不然“神”就“无地自容”。陆游说“秋毫未合天地隔”,差之毫厘,失之千里,微妙得紧。也就是说《行色》还不够微妙,原因是“画成应遣一生愁”在字面的安排上如胶似漆像洋钉,而不是榫头。一个句子如胶似漆像洋钉就是死句,榫头才是活的。

——欧阳修《招许主客》:

欲将何物招嘉客,惟有新秋一味凉。

更扫广庭宽百亩,少容明月放清光。

楼头破鉴看将满,瓮面浮蛆拨已香。

仍约多为诗准备,共防梅老敌难当。

陈衍认为“少容”若作“多容”更佳。而朱自清说“少”当同“稍”,非“多少”之“少”,字较“多”字婉曲。朱自清说的对。即使这个“少”是“多少”之“少”,“少容明月放清光”也比“多容明月放清光”来得精神。这个“多”反而使明月黯淡了。《招许主客》有点铺张,去掉十六个字,改七为五,三菜一汤;可以去掉“欲将”“惟有”“更扫”“少容”“楼头”“瓮面”“仍约”“共防”这十六个字。有没有出律?不懂。如果不计平仄的话,取其中意,这样更好:

何物招嘉客,新秋一味凉。

更扫广庭宽,少容明月光。

楼头看将满,瓮面拨已香。

多为诗准备,共防敌难当。

这一改,简洁是简洁,又不够从容了。“许主客”,许元,欧阳修《集古录》曰,“相逢尽道休官去,林下何曾见一人”,世俗相传,以为俚谚。庆历中,天章阁待制许元为江淮发运使,因修江岸得斯石于池阳江水中,始知为灵澈诗也。灵澈上人,唐朝诗僧。“梅老”,梅圣俞。这里不让“梅老”现身,诗的劲道较为大些。

——苏舜钦《淮中晚泊犊头》:

春阴垂野草青青,时有幽花一树明。

晚泊孤舟古祠下,满川风雨看潮生。

刘克庄说极似韦苏州。

韦苏州《滁州西涧》:“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淮中晚泊犊头》静观;《滁州西涧》静观复动感。《淮中晚泊犊头》心思重;《滁州西涧》心思重更情怀深。大致说来,时气使然,各有所偏,宋诗静观,唐诗动感;宋诗心思重,唐诗情怀深。

“时有幽花一树明”,“时”是“时时”,“明”有两层意思:花色“明”树;夕光“明”花色与树色(春阴之际的夕光桃红且薄亮)。“幽”从李商隐那里变着法学得,因为变着法,所以看上去就笨,实则尖巧,说好听点是鲜灵。“幽”,这里是时间之产物。又,这“幽”字下得总像油画,不是水墨味儿。我老奇怪自己的这个感觉。

“春阴垂野草青青”,“垂”下得好,孟浩然的回声,也是写实——写实了一个人在船上的视线。第三句是顺水推舟,而“满川风雨看潮生”也就水到渠成。“草青青”三字太强,抢了“时有幽花一树明”的风头,但也没什么好改的。可以比较,《滁州西涧》还是略胜一筹,“独怜”两字妥帖,“幽草”也比“幽花”不费吹灰之力,大大方方。宋诗在大大方方上总是欠缺些。唐诗大踏步而来,宋诗穿着小鞋扶墙而行(至于苏东坡又过了,他光脚乱跑),大致说来,就是如此。

——梅尧臣《送何遁山人归蜀》:

春风入树绿,童稚望柴扉。

远壑杜鹃响,前山蜀客归。

到家逢社燕,下马浣征衣。

终日自临水,应知已息机。

默读时候,最后两句颠个倒,方有余味:

应知已息机,终日自临水。

善读诗者不拘诗律,所谓别具只眼也。杨万里说“近来别具一只眼,要踏唐人最上关”,“最上关”就是“不拘”。

梅尧臣有句“太湖万穴古山骨”,写太湖石的,真正宋诗面目(真正宋诗面目总有些子老杜的阴影),不同凡响,我抄在手心里,等会儿准备以此为题画一帧册页。

再写一段,兴致快没了。就写写黄庭坚的父亲黄庶的《怪石》。

——黄庶《怪石》:

山鬼水怪著薜荔,天禄辟邪眠莓苔。

钩帘坐对心语口,曾见汉唐池馆来。

黄庶《怪石》的另一版本:

山阿有人著薜荔,廷下缚虎眠莓苔。手摩心语知许事,曾见汉唐池馆来。

“山鬼水怪著薜荔,天禄辟邪眠莓苔”与“山阿有人著薜荔,廷下缚虎眠莓苔”并没多少高下,只是都过于对称,稍嫌刻版。“钩帘坐对心语口”,“手摩心语知许事”,在这里,“钩帘坐对心语口”,似乎奇怪一点——怪石须用奇句配。我作个调整,两凑凑,换顶帽子:

山阿有人著薜荔,天禄辟邪眠莓苔。

钩帘坐对心语口,曾见汉唐池馆来。

陈衍认为“落想不凡,突过卢仝、李贺。亚父(黄庶字亚父),山谷父,家学可见一斑”;我想卢仝不是随随便便就能突过的,更何况李贺。陈衍推尊宋诗,他这么说,虽然不在理中,倒也在情中。

下午,忽然阴了,苏州人说成“作雪天”。我的“闲情逸致”在“作雪天”里,给宋朝人改诗,也多少有些“强奸民意”。

附录:梅尧臣《寄滁州欧阳永叔》中有这两句:“鲈脍古来美,枭炙今且推”。“枭炙”,即烧烤猫头鹰,以前只听说它是元朝人美味,没想到北宋人就敢为天下“鲜”了。

2011年1月2日,苏州,更上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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