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国山
(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上海 200241)
被列宁称为“革命之鹰”的波兰女革命者罗莎·卢森堡是国际共运史上罕见的一位全面发展、才情横溢的领袖人物。她是杰出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家、无产阶级革命家,也是一位出色的文学艺术家,她爱好诗歌,喜欢绘画,掌握波、德、俄、英、法、意六种语言,翻译过柯罗连科的长篇小说。卢森堡还对许多名家的文艺作品,包括莫扎特的乐章和伦勃朗的画,作过即兴评论,虽然着墨不多,却有着许多深刻的见解。她写过一些篇幅较长的文艺评论,其中包括对列夫·托尔斯泰、席勒、密茨凯维支等人的评论。她对经典文学作品与作家的评论性文章中的很大一部分已被译成多国文字,受到文艺评论家的重视和好评。
卢森堡所处的时代,波兰处于被瓜分的境地,外族的奴役与压迫使得争取民族独立的人民起义不断。面对复杂的国内国际形势,卢森堡冷静地分析了波兰的社会阶级状况,指出波兰社会格局的变化使工人阶级最终登上了历史舞台,波兰的未来倚靠的是工人无产阶级,马克思主义思想的现实基础在波兰也是现实地存在着的。风起云涌的人民起义与工人斗争运动震撼了卢森堡的心灵,民族压迫和阶级压迫的严酷社会现实,帮助卢森堡扩大了眼界,拓展了思路,也加快了她革命世界观的形成。起义改变了一些现状,如精神生活的条件获得了改变。在工人阶级的斗争实践方面,文学艺术成为最能激发人们斗争意志的形式。在她年轻的时候,她就通过诗歌创作揭露剥削者的残酷,表露出对压榨人民血汗的压迫者的憎恨之情:“此时此刻,纵情享乐的人们,我直想惩罚他们,/骄奢淫逸忘乎所以,/他既不懂得也不感受,为了挣带血的面包,/成百万人在苦难中煎熬。/每每想到这里,能把人刺伤呀,每张容光焕发的脸,/会使我痛楚呀,快乐的微笑,/因为,受贫穷、愚昧折磨的人们,/没有欢笑,没有乐趣,也没有酬酢,/穷人的折磨,我愿身受,/包括静静流淌着的悲伤的泪水,/对那些铁石心肠,昧心享乐的人们,/该用可怕的复仇予以回报。”[1]10青年卢森堡是在用诗歌警醒麻木的人们向剥削者复仇,号召人民不畏强暴,敢于同压迫、剥削他们的人作斗争,文学所具有的革命的号召力与战斗力跃然纸上。卢森堡对文学有着非常清晰的认识,在她看来,文学不应该是感伤和颓废的,也更不应该是矫揉造作和虚饰的,它们只会让人意志消沉,真正的文学是那些自然、真实、质朴、简洁、刚健、开朗的文艺创作。她说:“艺术——同一切公认的美学哲学概念相反——决不是奢侈品,不是在多愁善感的灵魂中激起美感、快乐的情绪以及诸如此类事物的手段;艺术就和人类的语言一样,是人们的一个重要的、在历史上形成的交往形式。”[2]31这种认识与她充满朝气、乐观豁达的精神人格是完全相称的。她还指出,作家的人格和世界观如何对其作品具有决定性的意义:“没有伟大的人格和伟大的世界观,就没有伟大的艺术。”[2]50文艺作品内容的充实和形式的完美应该是一致的,她厌恶那种“追求虚张声势和华而不实的作风,追求说得天花乱坠,但实际上内容极为贫乏的思想”,她批评道:“对于那些作家,我有点讨厌他们有本领出色地、完美地掌握形式,掌握诗的技巧,但同时缺乏伟大而崇高的世界观,这确是事实。这种不调和的情况在我思想中显得如此空虚,以致美丽的外形在我看来竟成了丑脸。”[2]159~160具有战斗号召力的文学正是卢森堡所推崇的自然质朴的文学,它们率先在波兰民族诗人那里被写了出来。
卢森堡对文学在革命斗争中的作用的认识始于她对19世纪早期波兰文艺状况的考察与批评。当时的波兰依然是封建社会,作为统治阶级的贵族和担当社会思想领袖的豪门地主们统领着整个社会,社会的物质基础是封建的劳役租制度。国家精神的和政治的生活不在城市,而是在农村,在世袭的贵族庄园里。在这种现状之下,艺术中尤其是文学依然部分是供那些出生“名门”、佩剑或是穿着黑袍的附庸风雅之徒当作消遣的业余爱好,部分是宫廷文学侍从活动的形式之一[3]59~60。例如,贵族就从法国承袭了伪古典主义,它们的特征是:圆熟呆板而空洞的形式以及毫无个性、缺乏内在的感情和深刻的思想[3]60。波兰文学只有对外国的模仿,忽视自己民族的、传统的因素。此时的文学明显向两方面发展:(1)占主导地位的贵族统治者的官方文学,主要仿国外的伪古典题材,尤其是法国的作风;(2)下层贵族反对派的文学则诉诸民族的题材。这种情况导致波兰文艺出现了新情况:新的官僚制度使专业知识变成了谋生的手段,学校、写作对于贵族具有了新的意义,波兰产生了一个新的社会阶层——贵族知识分子,文学不再只是一种消遣,一种宫廷差事,而是一种职业。不同阶级阶层的经济和政治地位的差异招来了两种对立的文化形态,一部分极力颂扬殖民地宗主国的统治,一部分要回到民族的历史中。最后形成古典主义和浪漫主义的论争,反应到现实中就是在经济和政治生活中发生冲突并且在起义战斗中变成刀剑声和射击声。古典主义日益显得平庸呆板,而浪漫主义则仿佛一夜之间产生了许多年轻而且具有非凡天才的人物。波兰伟大的民族诗人密茨凯维支出现了。
卢森堡赞扬密茨凯维支用诗作客观描绘了自己民族的历史,为波兰新的工人阶级树立了榜样。诗人呼吁波兰人民推翻反动腐朽的没落贵族,建立以无产阶级为主导的新的社会形态。他的诗歌以富于魅力的青春热情和锤击般的节奏号召他那整个一代齐心协力去把腐朽的世界翻转过来并把它们引上新的轨道[3]62。在其作品激励与引导下,波兰人民不断掀起反抗高潮,争取民族独立和自治。卢森堡以诗人的两部重要作品《先人祭》和《塔杜施先生》为例,指出前者贯穿了作者深厚的感情以及无所畏惧的思想,诗人用自己对国家的爱的力量,向造物主发出挑战;后者描绘出绚烂、古老而又高贵的波兰,虽然旧的贵族统治的社会正走向衰败,注定要灭亡。卢森堡虽然没有列举两首诗的内容,但从整体上肯定了它们对于整个波兰文学的重要价值。她认为,诗人用嘲讽而又尖刻的笔调对现实社会进行了无情的批判,诗人的出现对整个波兰社会就有了革命的启发作用。然而,面对残酷的现实,当时波兰的浪漫主义只偏重于对过去的歌颂,故意规避现实使得他们日益偏离密茨凯维支和他的学派的理想。无情的社会现实让他们沉湎于不现实的幻想,结果只能是神秘主义,这是卢森堡的判断,也是不争的事实。密茨凯维支最后也是在枯燥的、无生气的宗教神秘主义教义中止步了。民族起义失败后,19世纪后半期的波兰社会发生了一次由于消灭自然经济和引进大工业而引起的变革。这是资本主义在波兰的一次大发展,改变了波兰的面貌。这使得浪漫主义诗歌的那些题材,如原野、苍翠的森林和草地消失了,诗歌描写的贵族主人公也退隐了。波兰已经成为拥有大城市的资产阶级国家。这昭示着民族主义最后变成了浪漫主义,而争取波兰独立的政治最后变成了诗歌。此时的波兰是德国-犹太-波兰的资产阶级在资本家阶级当中最富国际性的和最反民族的阶层。贵族中的一部分被资产阶级化,一部分在精神上则下降到蛮族的水平。下层贵族一部分变成了城市小资产阶级,一部分农民化了。农民被压制在一般文化水平之下。此时有成为政治上已经破产的民族主义文化传统的保卫者的愿望和社会可能的唯一社会阶层,就是有阶级觉悟的工业无产阶级[3]64。这符合卢森堡对无产阶级始终如一的看法——“革命的动力从最初时刻起就是城市无产阶级群众”[4]64。觉悟的无产阶级在波兰成为继承密茨凯维支的革命的主要力量。
卢森堡明确指出,密茨凯维支是波兰历史上第一个坚定的民主主义者,虽然他还不是现代工人阶级的代表者或先驱者,但他却是属于波兰工人阶级的。作为波兰最伟大的精神遗产,作为民族文化最伟大的体现者和代表者,诗人就是工人阶级的财富。马克思指出,在德国,觉悟的无产阶级是古典哲学的继承者,而情况在波兰就有了明显的不同,就像卢森堡提到的那样,在波兰,无产阶级是浪漫主义诗歌的继承者。这恰恰说明了文学艺术在波兰人的革命中具有的重要作用。通过对密茨凯维支及其作品的分析,卢森堡革命的文学观跃然纸上:作为无产阶级斗争的思想武器,文学引导工人无产阶级的实际斗争。
卢森堡认为,文学创作必须和时代紧密相关,作品必须表现民众的生活。只有对当下现实有真实反映的作品,才能唤醒大众,唤醒沉睡而麻木的人们通过斗争获取自身的权力。而有着鲜明时代性的革命文学在马克思主义理论的指导下必然会引领无产阶级走上反抗资产阶级的道路,帮助实现全人类的解放。卢森堡肯定了马克思主义才是先进的理论,是指导现实斗争的思想武器。她对文学的基本认识是:文学是现实的一面镜子,尤其要反映当下普通人的生活,是日常生活的反射,同时也应该是社会历史的史料。而反映现实的文艺正是作家们对现实社会的批判,也是产生革命的思想源泉。
首先,作品是反映现实的一面镜子,从内容上给人以历史史料的研究价值。在《格列布·乌斯宾斯基》一文中,卢森堡认为乌斯宾斯基作为国家精神的一面旗帜,是整个时代的杰出代表。他的作品揭示了当时特殊的俄国国内现状,反映了俄国知识分子生活中所具有的各种最激烈的思想斗争,开创了俄国文学和政论作品的新时代。19世纪60年代是真正困难和全面危机的时期,是旧俄国一切传统生活方式、习惯和概念被摧毁的时期。在这样一个“非常特殊、极其驳杂、内部有矛盾、稀奇古怪而又充满了相反现象的”社会里,“旧事物的残余在每一步都和新事物的萌芽交织在一起,过去的心理传统不得不适应当前的情况,而新的思想方式又常常同旧的社会基础结合到一起”[2]10。在这种情况下,俄国以乌斯宾斯基为代表的新一代作家运用各种表达形式来反映现实生活。他们的作品没有使用常用的教科书式的样式,就像卢森堡所列举的那样:“它们既非长篇小说,又非中篇小说,又非随笔;它们照例是很不成形又不十分连贯的故事、旅行的印象记、偶尔听来的谈话、日记的摘录”[2]11,文艺对现实的剪影、情况和事件等的描写在艺术上真实可靠地反映了19世纪六七十年代俄国的现实,文艺创作成为了当时社会现实的见证。这些以高度的艺术真实性写出的文艺作品“对于任何认真研究当时俄国社会条件的人来说都是必不可少缺的史料”[2]13。俄国社会现实中的各种不平衡成为作家所揭示与批判的对象,文学创作成为表现改革后的俄国不协调、新与旧的冲突、劳动的日益贫困导致的各种矛盾和冲突,以及俄国那“病态的灵魂、病态的良心”[2]12的重要方式。作家真实地刻画了现实的生活状态,他们的笔下都是一些不和谐的人物,而正是这些人物猛烈地冲击了人们的心灵。比如就当时俄国的社会和政治问题,卢森堡分析指出,农民绝对是社会利益的中心,一切注意力都必须集中到农民身上去。文学创作也必须专注于对农民的刻画,乌斯宾斯基的作品尤其如此。他的作品成了反映农民生活的事实和现象的一面镜子:这些事实和现象已经超出了他自己的理论和他的一代理论的界限,并且在十年后民粹派的学说遇到它们时自然就被撞得粉碎[3]13~14。文艺作品成为引导革命无产阶级形成的思想资源。
其次,下层人物应该是文学作品表现的主要方面,同时,作品应该努力表现出本民族文学的面貌来。俄国文学在19世纪40年代甚至以前基本上是反映贵族、地主阶级等主要角色的生活,贫苦的人民通常只是点缀。但到了19世纪60年代,情况不同了,卢森堡指出乌斯宾斯基作品所关注的全都是普通的人物,文艺作品“突然被带到市场的街道、狭小的店铺、近郊倾塌的村舍、嘈杂和烟气腾腾的酒店、伏尔加河上的驳船、渔户、乡间的道路这里来,这样就使我们认识到由下层人物构成的一个极为驳杂的社会。他们是喝得醉醺醺的退伍士兵、年老的女乞丐、有头脑的工匠、小官吏,但首先是真正的俄国农民”[2]12。作家在此所揭示的并不是一般人类心理的特点,不是一般的和抽象的事物,而是通过这些人的真实的社会存在,通过当时的社会危机使他们所处的那些特殊条件来表现他们。作家的刻画是对俄国当时普遍的社会现象的抨击。恰恰是通过这些人的社会存在,通过对俄国农民及其全部宗教与政治生活的刻画,作家从内部观察下层人民的生活,尤其是村社的状况。与此同时,伟大作家的作品注定就应该成为全体人民(不分阶层、阶级和所属党派)的精神财富。卢森堡举希腊史诗的例子,认为:“正如从荷马的著作中得到最大快乐的,并不是信仰希腊诸神的人,而毋宁说是把希腊语的高深知识同最强的想象力结合起来的人。”[2]18~19正是在乌斯宾斯基等作家的影响下,俄国的无产阶级开始走向斗争的前列,无产阶级成为帮助实现作家们的理想的阶级群体,他们是真正的革命主体。
最后,文学要体现出认识社会和人生的价值。这又表现在以下两个方面:一方面,反映现实的文学创作表明了作家们对现实的各种问题进行批判的决心。作家对社会问题的批判是无情的,在托尔斯泰时代的俄国,“教会和国家、战争和军国主义、婚姻和教育、财富和闲散、工人在肉体上和精神上的蜕化、对人民群众的剥削和压迫、两性关系、当前形式的艺术和科学不仅是托尔斯泰作品所描写的内容,而且也是他进行无情的、毁灭性批判的对象,批判是使其从属于广大群众文化发展的总的利益和任务的”[2]27。所有这一切的反动制度或政权都是虚伪、荒谬与不道德的。在托尔斯泰所写的《唯一的手段》涉及劳动的问题中,卢森堡引用了这样的话:“全世界的劳苦大众何止千万。全世界的全部粮食,全部商品,人们借以生存和致富的一切都是劳苦大众制造的。然而他们却不能利用他们所生产的一切,不是他们,而是政府和富豪。劳苦大众始终生活在贫困、愚昧、奴役之中,他们受到穿他们、吃他们、住他们、受他们服侍的人们的蔑视。”[2]27~28的确,被剥夺了土地的农民只是地主们的财富,是地主们财产的表现,就像马克思提到的异化一样,他们被异化为财物。而为了养活自己,农民必须到地主那里做地主要求做的一切。即便农民离开土地到工厂、作坊去,也仍然受富人的役使,每天干多达十数个小时的活。即使有机会在土地上立足,也要交纳地租,还要被迫服役或交纳军事方面的租税。如果不服从,就会有国家机器来镇压。托尔斯泰痛恨这种对下层百姓的残酷剥削,他批判了整个社会制度并强调要毁灭这样的制度,这样就可以消灭剥削,进而实施普遍的劳动义务,经济平等。所不同的是,托尔斯泰认为要达到这种境况,人必须回到基督教的淳朴的和唯一真实的原则上去,认为这是唯一的出路。作为理想主义者的作家试图通过人的道德上的复活来改造社会关系,达到道德上的复活就是说教和本身的模范作用,因此他的理想本身就具有社会主义的色彩。另一方面,艺术成为社会过程的交往形式。卢森堡通过对托尔斯泰作品的分析,指出艺术和人类的语言一样,是在历史上形成的交往形式。交往能有效地帮助人们达到对社会的认识,对彼此的认知。因此,艺术决不仅仅只是某种情感的表达,更应该是人们之间互相交往所依据的重要形式。托尔斯泰认为艺术如文学创作只应该写淳朴的民间故事和人人都能理解的训诫,据说有了这个认识以后,托尔斯泰就只写了他的最后一部长篇小说《复活》。尽管他的言论偏向极端,但其对艺术作为交往的形式的看法仍然值得我们今人思考。作为交往形式的艺术同劳动人类的社会感情的综合,是艺术创作同劳动者日常生活的融合。这是马克思主义的文学观,艺术应该为所有人能理解,并不是特殊阶级的专有物。这些观点在卢森堡所著的《柯罗连科:〈我们同时代人的故事〉译序》中也有明确的表达。文学是祖国、故土、民族,作家也就是使文学增添光彩的人物[2]56。卢森堡认为,俄国文学的迅速崛起表明了其思想内容的丰富与深刻、艺术形式的完美与独特尤其是其创造性与能动的社会力量。这方面的代表便是托尔斯泰、果戈理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等一大批19世纪左右杰出的俄国作家们。正是俄国现代文学的狂飙突起和“俄国现代”政治发展之间的惊人相似性,促使她对柯罗连科的作品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因为这些作品“是从反对现存制度,从斗争精神上产生出来的”[2]58。卢森堡的评论让人们从中获得了许多的教益,这不仅是从美学的角度,更多是从文艺的价值观方面。
卢森堡认为,艺术家、作家与社会思想家并存,换言之,优秀的作家往往就是一个优秀的社会思想家,他们为社会所思考,为大众所思考。他们思考人类生活的主要问题、人与人之间的相互关系等社会关系,而这些都是和对真理的探索联系在一起的。作为社会思想家的艺术家要有对社会的全面认知与思考,帮助人们认识社会、反思社会,在批判的基础上改造社会。无论就艺术作品本身所反映的社会事实,还是作家本人对社会生活意义的深刻思考都见证着作家与社会思想家的统一。因此,一个时代,文艺的重要性就体现在,艺术作品所对应的必须是作家所处时代的现实社会,发生在社会中的一切问题都能在作品中的人物身上得到呈现;而艺术家就是战士,他们用作品揭露社会的不公平并寻求解决不公平的手段。卢森堡正是从经典的文学作品及其创作者作家这两个层面展开论述的。
首先,经典的文学作品不仅反映的是作家本身所处国家的现实,而且也必须是作家所处时代的全部社会史。卢森堡以小说《日常生活现象》中作家对当时俄国人民日常生活所做的实事求是的描写为例,指出该小说“没有感伤情绪,除了十分淳朴和实事求是的精神,除了老老实实地把实际材料汇集起来之外,就什么都没有了。但是这普普通通的材料汇编却说明作者深刻理解人类各种各样的痛苦,受到折磨的人的灵魂的一切苦难,社会罪行的全部底细,这一普普通通的材料汇编充满了出自内心的热情和崇高的道德感,以致这部小册子竟成了一部有震撼人心力量的起诉书”[2]84。文学作品所揭露的残酷的社会压迫唤醒了反抗的社会力量,教育并造就了一代又一代的革命者们。因此,人类生活的主要问题、人与人之间的相互关系、社会关系都在伟大的作品中被表现出来。以作品所表现的人物为例,卢森堡指出托尔斯泰的每一部小说都有特定的人物来反映特定时期的社会思想,《战争与和平》里的皮埃尔·别祖霍夫、《安娜·卡列尼娜》里的列文、《复活》中的聂赫留多夫公爵就是类似人物,他们提出了作者自己所面临的思想、怀疑和问题,他们在艺术方面照例都是最软弱、最公式化的人物,他们与其说是直接参加生活的人,毋宁说是观察生活的人[2]24。她指出托尔斯泰的一系列伟大作品,展现了各个阶层的成千的人物形象,深刻地思考着人类社会主要而又基本的问题:人的诞生与死亡、爱情与嫉妒、童年与老年。作品中灌注了对人的一切理解:激情、弱点和心情,他的作品无疑就是一部人类社会的百科全书。社会生活中的一切不公正都在作品中被完整地体现出来,诸如“贫民的充满了繁重劳动的生活,富人的苟且偷安无所事事,战争和军国主义的骇人听闻的卑劣行为,资产阶级婚姻的虚伪性,官方教会的伪善,租税制度和官僚机构的压迫,最后还有由现代社会造成的畸形的教育、艺术、科学”[2]39,所有这一切都是作品所关注的内容以及批判的对象。这样,人们在生活中所遭受到的所有由阶级统治者凌驾的痛苦才能被意识到,人民也就不会一味地默认与忍受了,用卢森堡对马克思思想的简要概括就是:“无产阶级的生活开始于他们的劳动结束的时候。”[2]29而那些由现代社会所造成的畸形的艺术却是社会的广大群众,即劳动人民所不能理解的。因此,托尔斯泰批评指出,全部现代艺术都是“伪艺术”,真正的艺术只有在远古时代才有,那时,人民只有一个共同的信仰(宗教)。而远古时代的作品或宗教著作,诸如荷马的史诗或福音书就是这样被创作出来的。随着阶级的出现,社会日益被分化,除了一小部分是压迫者,大部分是被压迫者群体。艺术因为其特有的阶级性,往往只是表达那些富有的和闲散的少数压迫者情感的艺术。然而,少数压迫者们是不存在什么正确的世界观的,这就导致了作为现代艺术特色的堕落和腐化。只有当艺术从表现统治阶级感情的手段重新变成人民的艺术,也即,只有当它表现统一的劳动社会的世界观的时候,“真正的艺术”才会出现[2]32。托尔斯泰认为,这种真正的艺术肯定是要在未来实现的,但其前提是现代艺术的死亡,托尔斯泰将自己的作品也纳入死亡行列。卢森堡指出了托尔斯泰在这方面的不足,认为其弱点非常明显:托尔斯泰把整个阶级社会看成是一个错误,而没有看到这个社会是把社会发展的两个极端——原始共产主义和社会主义的未来连接起来的历史上必然发生的现象。就和所有的唯心主义者一样,他相信暴力具有绝对的威力,并且把社会的阶级结构只看成是一长串纯暴力行动的结果。实际上,托尔斯泰关于未来艺术的思想说明他已经认识到这种艺术是作为“交往手段”的艺术同劳动人类的社会感情的综合,是艺术创作同劳动者日常生活的融合[2]32~33。在卢森堡看来,正是托尔斯泰作品中所流露出的这些启发阶级意识与思想的严厉批评,让有觉悟的革命无产阶级最终走上了反抗剥削与压迫的道路。
其次,作为创作者的作家本身就是杰出的社会研究者,他们用对生活的完整的艺术感受力,不断探索深刻的生活意义,关心被剥削者和被压迫者,关注社会问题。作家对社会的批判符合广大群众文化发展的总的利益与任务,有觉悟的工人无产阶级必然就是文化财富的继承者。这是马克思主义者的卢森堡对无产阶级是能够继承人类文化遗产的群体的肯定。卢森堡采用反证的方式对此进行了论述。她认为艺术家在对社会进行批判时,往往会走向另一面,从批评的角度看,作家思想发展的本质在于同现存制度的决裂,但与脱离一切形式的社会斗争的结果往往会走向“真正的基督教”。卢森堡指出这类作家即便反对现存制度,但当它披上神秘的外衣时就会带有反动的色彩。由此,她看到诸如托尔斯泰等当时作家们的影响,尤其是对俄国年轻知识分子们的影响是有局限的。托尔斯泰坚决反对革命,这当然是他思想的局限性所在,毕竟他生活的时代还是旧的农奴制为主的封建专制时代,沙皇统治下的俄国,既没有现代工人运动,也不存在这一运动所不可少的各种经济和社会条件,所有这些条件只有在资本主义发展到相当高的水平时才会出现。卢森堡指出,托尔斯泰认识到了自由主义者们的软弱性,认为开始时他们就只是进行怯懦的进攻,甚至后来却采用“民意党”式的恐怖手段进行革命运动,而这些往往都是徒劳无功的[2]26。托尔斯泰晚年虽然亲身经历了革命,但他不相信无产阶级,而他所表达的永远都只是俄国的农民,而且是先前笃信宗教和无所作为地忍受苦难的俄罗斯农民。但是农民终其一生所追求的无外乎是尽可能大一些的土地而已,这就显示了他们自身的局限性。托尔斯泰的影响因此并没有超出19世纪80年代末和90年代初当时革命斗争停顿时代的范围。当时普遍的纯粹个人主义思想和不抵抗主义对革命而言是一种直接的危险。卢森堡认为,这不是由于作家智力的软弱,而是决定于智力的力量。她的分析如下:一方面,托尔斯泰对当时社会现状的分析仍然停留在旧的农奴制层面,在他最成熟的时候,自由主义的怯懦的进攻,民意党的恐怖手段都让其担心。直到他70岁时,他注意到工业无产阶级的逐渐壮大,他才经历了革命。因此,他所生活的时代,并不存在具有本身精神生活和愿望的现代俄国无产阶级。卢森堡用马克思主义的工人无产阶级是革命的基础的理论证明,托尔斯泰所认为的那些只梦想得到尽可能大些土地的农民是无法而且也不可能成为无产阶级的。另一方面,托尔斯泰仍然属于独特的天才人物之列,这样的人要接受一种异己的思想方式,服从于严格的科学体系,比一般的知识分子要困难得多。托尔斯泰自己首先必须得通过自己的道路去弄清楚每一个思想。因此,托尔斯泰的力量和他的学说的重心并不在于一个有建设作用的纲领,而在于对现存制度的批判。尽管对每一种为传统所神圣化的现代社会制度的批判他都是无情的,但他并未证明这一制度的虚伪、荒谬和不道德。就像卢森堡归纳的那样,从托尔斯泰的作品思想性方面来看,他的这种理想其实就是社会主义。卢森堡对托尔斯泰的批评对我们今天重新审视知识分子的价值与社会作用有着深刻的启发性作用。
马克思主义认为文学有助于为自己以及别人具体地弄清楚自己的历史理论,而作家在其所处时代就要担当起精神领袖的角色。作家们具有对现实进行艺术观察的直接说服力与面对生活的直接感受力。卢森堡以十月革命前的俄国社会现实为例,指出19世纪60年代至十月革命前这段时间是俄国真正困难和全面危机的时期,是旧俄国一切传统生活方式、习惯和概念被摧毁的时期。消灭农奴制并把个人自由给予千百万农民群众、成立陪审法庭、由强迫劳动所造成的旧的贵族之家的覆灭、教育事业的改革、妇女教育、财政改革和货币经济的施行等导致旧的家庭生活方式、风俗习惯和思想方式的变革,必然会创造出一个新的思想世界,新的义务概念,新的个人荣誉和价值观[2]10。这些都在以托尔斯泰、柯罗连科、乌斯宾斯基等为代表的伟大作家们的作品中被描述出来,新旧交替的时代各种变数都在文学中获得呈现,作家们就是反映整个时代的社会思想家。在后者的影响下,无产阶级走向斗争的前列,他们是真正的革命的主体,开创新纪元的俄国十月社会主义革命胜利的精神基础正在于此。
卢森堡对文学的独特的看法在今天并不过时,她对文学的批判性认知,对作家与作品的批评无疑为评价文学设立了自己的标准。我们用这样的标准衡量当代的文艺创作也不失为一种重要的参照。事实上,用她对当时文学创作的批判性认知来比照今天的文学创作,让我们看到了现时代的文学在激发社会批判力量方面的某种缺位。今天再次回顾卢森堡的革命文学观,让我们恍若隔世般地猛然惊醒。我们所思考的文化批判何在?实际上,经典文学作品不正是这样一种批判的场域吗?文学的革命性力量不正是一种对社会的文化批判吗?卢森堡的革命文学观让我们意识到,文学在任何一个时代都是不可或缺的,都是有用的。当然,这个“用”一定首先是社会之“用”。
[1] 程人乾.罗莎·卢森堡——生平与思想[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4.
[2] 卢森堡.论文学[M].王以铸,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
[3] 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国际共运史研究室.卢森堡文选:上[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4.
[4] 卢森堡.论俄国革命[M]//国际共运史研究资料·卢森堡专辑.殷叙彝,译.北京:人民出版社,19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