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建勋,刘 祥
(湖南大学文学院,湖南长沙 410082)
汉魏六朝诗歌中的宫廷女性之怨*
郭建勋,刘 祥
(湖南大学文学院,湖南长沙 410082)
中国古代宫廷女性比普通女性面临更多的窘迫和危机,汉魏六朝诗歌对此有多方面的表现。缘于长门幽怨和班婕妤故事的“宫怨”类诗歌,叙写了宫闱竞争的残酷与失宠妃嫔的悲怨;缘于刘细君和王昭君故事的“和亲”类诗歌,抒发了政治设局中公主远嫁异域、青春被毁的忧伤;《中山王孺子妾歌》、《铜雀台》、《碧玉歌》等乐府诗题以及大量风格香艳的宫体诗,则揭示了地位低下的宫女在生活中是君王玩狎的对象,在诗歌中只能是审美性物化符号的悲惨命运。
汉魏;六朝诗歌;宫怨类;和亲类;宫女命运
一
宫廷女性,是与宫廷的所有者——帝王关系最为密切的一个人群,主要指帝王的配偶皇妃,以及公主、宫女等。地方诸侯王的女眷作为此概念的延伸,亦可包含于内。中国古代宫廷女性的悲剧,根源于整个女性群体在男权社会中的弱者地位。随着原始母系社会向父系社会的转变,女性从掌控经济命脉与生殖繁衍的女神逐渐沦为男性感官享乐的对象和传宗接代的工具。宫廷女性(尤其是妃嫔)作为女性中的一个群体,同样无法摆脱王权和夫权的双重压迫。相对于普通女性,她们甚至要面临更多的窘迫和危机,这不仅表现在一旦进入宫墙之内,就意味着人身自由和选择权的丧失,以及与亲人乃至整个外部世界的隔绝,更为重要的是,能否得到君王的宠爱是决定她们一生命运的关键所在。问题在于,要想在“佳丽三千”的后宫脱颖而出,获得君王长期不变的宠幸,几乎比登天还难。后妃数量的众多、帝王喜好的变化、青春美丽的短暂,使她们争宠、固宠的努力显得格外艰难与残酷,其结果是“失宠”成为绝大部分妃嫔的宿命。这在汉魏六朝以“宫怨”为核心内容的诗歌中得到了充足的反映。
抒发“宫怨”最早的文学体类是辞赋。司马相如的《长门赋》和班婕妤的《自悼赋》是其中的典型代表,前者代失宠于汉武帝的陈皇后叙写后妃幽怨,后者以被汉成帝疏远的妃嫔之身诉说独处的哀伤。尽管陈皇后之事无史可证,《自悼赋》是否确为班氏所作亦多有疑问,但鉴于相如的文名和班氏遭赵飞燕之忌而被疏的史实,“后宫幽怨”这一题材得到历代诗人的广泛关注。“长门幽怨”的典故经过后人不断运用,渐次发展成古代诗赋中一个重要的原型意象;而以《长门赋》、《自悼赋》及其相关史实、传说为本源,则在后世衍生出《长门怨》、《班婕妤》、《婕妤怨》、《蛾眉怨》、《怨歌行》、《宫怨》等一系列“宫怨”类乐府诗题。
《乐府诗集·长门怨》解题曰:“长门怨者,为陈皇后作也。后退居长门宫,愁闷悲思,闻司马相如工文章,奉黄金百斤,令为解愁之辞。相如为作《长门赋》,帝见而伤之,复得亲幸。后人因其赋而为《长门怨》也。”[1]乐府诗题《长门怨》应该形成于南朝萧梁时期,柳恽、费昶各有一首存世,大抵以秋风流月渲染其孤独,以叹息忧愁叙写其哀伤,以怀念“金屋贮娇时”的荣宠,表达其对君王复幸的期盼,皆为平庸之作。值得一提的是费昶的《有所思》:
上林乌欲栖,长门日行暮。所思郁不见,空想丹墀步。帘动意君来,雷声似车度。北方佳丽子,窈窕能回顾。夫君自迷惑,非为妾心妒。[1]
诗作虽未脱《长门赋》的基本套路,但“帘动意君来,雷声似车度”逼真地刻画了女主人公焦急企盼的心境,而设想君王宠爱李夫人乃陈皇后受冷落的原因,也是一种颇有意味的推测。沈约《江蓠生幽渚》中云:“财殚交易绝,华落爱难终……愿回昭阳景,持照长门宫。”则又把冷落之因归结为陈皇后容颜的衰老。而君主的移情与女性年华的消逝,也确是导致妃嫔失宠两大诱因。
汉魏六朝“宫怨”诗中,以吟咏班婕妤者最多。《乐府诗集·班婕妤》解题曰:“一曰《婕妤怨》。《汉书》曰:孝成班婕妤,初入宫为少使,俄而大幸,为婕妤,……其后赵飞燕姊弟亦从微贱兴,班婕妤失宠,稀复进见。赵氏姊弟骄妒,婕妤恐久见危,求供养太后长信宫,帝许焉。《乐府解题》曰:《婕妤怨》者,为汉成帝班婕妤作也。婕妤,徐令彪之姑,况之女。美而能文,初为帝所宠爱。后幸赵飞燕姊弟,冠于后宫。婕妤自知见薄,乃退居东宫,作赋及纨扇诗以自伤悼。后人伤之而为《婕妤怨》也。”[1]解题中所说的赋即《自悼赋》,“纨扇诗”即《文选》所载《怨歌行》,全诗如下:
新裂齐纨素,皎洁如霜雪。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常恐秋节至,凉风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2]
诗人以“纨扇”自喻,炎夏时“出入君怀袖”,亲近喜爱;秋冬时“弃捐箧笥中”,恩爱断绝。作品用比兴的传统手法,表达了妃嫔如物品一般,君王爱之则近、弃之则疏的无奈。此诗是否为班氏所作确有可疑之处,但从西晋开始,便不断有唱和赓续者,却是不可否认的事实。就两晋南朝而言,陆机、江淹、沈约、何思澄、刘孝绰、梁简文帝萧纲、梁元帝萧绎、孔翁归、刘令娴、阴铿、何楫等人,都作过咏怀班婕妤的诗篇。这些同题材的作品,大多基于传为班氏所作《自悼赋》、《怨歌行》中所述情节,结合《汉书》所载相关史事,通过春苔、秋草、蛛网、驳藓、寒霜、黄昏等富有晦暗特征的意象,突出婕妤失宠后的孤寂和哀怨,并将造成“君子恩未毕,零落在中路”(江淹《怨歌行》)悲剧的原因归结为“铅华谁不慕,人意自难终”(孔翁归《班婕妤怨》)的命运。其中颇有代表性的是女诗人刘令娴的《和婕妤怨》:
日落应门闭,愁思百端生。况复昭阳近,风传歌吹声。宠移终不恨,谗枉太无情。只言争分理,非妒舞腰轻。[3]
篇中以昭阳殿君王与新宠赵飞燕欢宴的“歌吹声”,反衬班姬独居长信宫的冷落“愁思”,并代班氏表明态度:不恨君王的“宠移”,只恨新宠的“谗枉”;不嫉妒新宠的美丽,只求取一个份内的道理。此诗在表达班氏之怨方面是很有新意的,然而作者在观念上与其他许多作者一样,将产生宫怨的根源归咎于宫廷女性内部的争斗,而对君王的责任却不着一词,甚至还有作者希望“彩色世所重,虽新不代故”(江淹《班婕妤咏扇》),为君王设计一条喜新亦不厌旧的折衷道路,表现出对君权和男性话语霸权的普遍认同。
《汉书·外戚传》记载:“成帝游于后庭,尝欲与婕妤同辇载,婕妤辞曰:‘观古图画,贤圣之君皆有名臣在侧,三代末主乃有嬖女,今欲同辇,得无近似之乎?’上善其言而止。太后闻之,喜曰;‘古有樊姬,今有班婕妤。’婕妤诵《诗》及《窈窕》、《德象》、《女师》之篇。每进见上疏,依则古礼。”[4]班婕妤诵读儒家经典,行为谨守传统礼法,在受到汉成帝“大幸”之时,从不恃宠骄纵,反而能“辞辇”以遵从古制,并以贤圣之君的原则告诫成帝;她失宠后不妒不忿,安然退居长信宫服侍太后,以避祸亦兼尽妇道;即使作《怨歌行》,依然不失温柔敦厚之旨。显然,她所有的言行都符合正统伦理道德的规范,她几乎是妃嫔的人格楷模。刘孝绰《班婕妤》曰:“讵忆游轻辇,从今贱妾辞。”梁简文帝《怨歌行》曰:“早知长信别,不避后园舆。”其游辇、辞辇的掌故不断被诗人们提起。也就是说,诗人们所注重的,主要是班婕妤美德懿范的伦理意义。
然而与后世诗人注重“德”的伦理尺度不同,在更多的情况下,君主却往往偏重于妃嫔之“色”。据《汉书·外戚传》,李延年的妹妹李夫人,因“妙丽善舞”而得到汉武帝的宠爱,后来久卧病塌,汉武帝前往探视时,她蒙上被子说:“妾久寝病,形貌毁坏,不可以见帝。”事后她对娘家姐妹说出了坚持不见君上的原因:“我以容貌之好,得从微贱爱幸于上。夫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爱弛则恩绝。上所以挛挛顾念我者,乃以平生容貌也。今见我毁坏,颜色非故,必畏恶吐弃我,意尚肯复追思闵录其兄弟哉!”[4]
李夫人以“容貌之好”而获得“爱幸”,班婕妤虽有“德”,却因容貌比不上赵飞燕而在争宠中失败,可见容貌对于宫廷女性的重要性。但女性的“色”不可能永恒拥有,故“以色事人”的妃嫔若非有其他手段,终有一天会遭到君主的“畏恶”而色衰爱弛,从而使失宠的悲剧具有不可避免的特性。同时,失宠妃嫔的不幸更甚于一般的“弃妇”,因为汉魏时期的民间女性即使被抛弃,尚可回到娘家,得到亲人的慰藉,有的甚或能通过改嫁的途径,开始新的婚姻生活,而后妃则必须直面强大的王权和极为严密的制度化宫廷禁忌,即使失宠,也只能终生忍受随之而来的歧视、孤寂、伤感乃至所有的苦难,丝毫没有其他选择的机会。似乎可以说,在她们的身上,集中体现了封建制度和道德对女性精神的戕害与人性的剥夺。惟其如此,历代宫闱争宠的竞争才会那么激烈残酷,失宠妃嫔的悲怨才会那么深长浓重。也正因如此,“后妃幽怨”便自然地成为此时期诗人普遍关注的题材。
二
严格说来,女性的性别具有三种属性,即生理性别、伦理性别和政治性别,宫廷女性与一般女性相比,其政治性别占有更为重要的位置,因为她们总是与王权胶着在一起,政治成了影响她们命运的直接因素。《尚书·尧典》中记载尧“降二女于妫汭,嫔于虞”[5],以娥皇、女英的婚姻为代价,去考察虞舜的政治素质。又如有虞氏二女之嫁少康,施氏的女儿妹喜之嫁夏桀,苏部的妲己之嫁商纣,褒国的褒姒之嫁周幽王等等,宫廷女性的女性性别必须服从政治的需要,她们的婚姻几乎都摆脱不了与政治联姻的宿命。
既然与政治的关系如此密切,宫廷女性的命运便往往与一些突发的政治事件发生关联,并由此导致她们人生悲剧的上演。例如战争作为政治冲突的集中体现,就会给属于失败方的宫廷女性带来灭顶之灾。《史记·项羽本纪》载项羽在垓下四面楚歌中所唱的那首著名的《垓下歌》云:“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张守节《史记正义》引《楚汉春秋》,记录了一首感叹此事的“歌”:“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6]君死则妾亡,虞姬因其西楚霸王妃子的身份,不得不承担本与她无关的战败的后果。尽管英雄美人的凄惋情节在后世演绎出那么多传奇,却无法掩盖虞姬与乌骓马同等的依附地位,以及对命运不可自主的被动性。
在残酷的战争中,战败方的妃嫔很难避免自杀或被掳的命运。《北史·后妃传》记载,齐后主极为宠爱的冯淑妃,在齐亡后落入北周军队手中,几经辗转被赐给代王为妾,亦为代王所宠。一日,淑妃弹琵琶,因弦断,作诗曰:“虽蒙今日宠,犹忆昔时怜。欲知心断绝,应看胶上弦。”[7]这首《感琵琶诗》以弦断喻心绝,抒发对过往生活的怀念、世事难料的无奈和身不由己的悲哀。即便她如此忍辱负重,强作欢颜,最终也被迫自杀,难逃一死的悲惨结局。
政治权力的争夺也是导致宫廷女性悲剧的重要原因。据《汉书·外戚传》,汉高祖生前宠爱戚夫人,数度欲改立其子为太子。高祖死后,汉惠帝即位,吕后掌权,将当年的政敌兼情敌戚姬囚禁于永巷,髡发入舂市,戚姬且舂且歌曰:“子为王,母为虏,终日舂薄暮,常与死为伍。相离三千里,当谁使告汝!”[4]将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吕后闻之大怒,杀了赵王如意,而戚夫人也因之有了“人彘”之祸。《汉书·武五子传》载,汉武帝子燕王旦与上官桀、鄂邑盖长公主勾结,欲行谋逆。事情败露,面临惨祸,忧惧不已,燕王旦自作歌,其妃华容夫人亦为歌曰:“发纷纷兮置渠,骨籍籍兮之居。母求死子兮,妻求死夫。裴回两渠间兮,君子独安居!”[4]燕王旦以绶自绞后,华容夫人与其他二十余名妃子随之自杀,真如歌中所预言的那样,乱发纷披,尸骨纵横。一场政变的破灭,连带摧折了一群妃嫔的生命。据《后汉书·皇后纪》,汉末中平六年,董卓废少帝为弘农王,第二年派人逼他喝毒酒,少帝悲歌一曲以为诀别,唐姬抗袖而歌曰:
皇天崩兮后土颓,身为帝兮命夭催。死生路异兮从此乖,奈我穷独兮心中哀。[8]
死生路异,生离死别,当皇权崩颓、帝王即将殒命之时,唐姬深知随着她所依赖之基础的毁灭,必将是自我灾难的来临。胡应麟评此歌“意极凄惨”[9],因为它道出了唐姬发自内心的无奈和恐惧。
上述宫廷女性的悲剧,直接原因或为战争的失败,或为争夺皇室继承权的失利,或为皇权的崩塌,但均与政治冲突紧密相连,而且除戚夫人以外,其他宫廷女性基本都没有直接参与导致她们悲剧命运的政治事件。因为她们所依附的对象是君王,便注定了要承担政治斗争的后果。在这里,她们性别中的生理属性和伦理属性退居次要地位,政治属性成为决定其命运的主要因素。《垓下歌》、《唐姬歌》等诗作,并非文人作品,皆是当事人因直面突发事变而发为慷慨之音。清人费锡璜《汉诗总说》认为此类作品,“皆到发愤处为诗,所以成绝调,亦不论其词之工拙,而自足感人。”[10]这种即兴抒怀、不论工拙的特点,造成了它们率真自然、慷慨愁绝的抒情风格,而与文人创作的精裁密构判然分途。
宫廷女性政治性别特征最突出地表现在“和亲”这一特殊的国家行为中。如上所述,家庭、部族、诸侯之间通过婚姻来巩固双方关系,以达成某种契盟,这样的政治联姻由来已久。到了汉代,随着疆域的扩大和外交活动的频繁展开,汉族中央王朝为了笼络周边国家尤其是西北少数民族,以维护其政治利益,屡屡选择公主,或以宗室女充任公主,带着大量财物出嫁外藩。《汉书·西域传》曰:“汉元封中,遣江都王建女细君为公主,以妻焉。……乌孙昆莫以为右夫人。……昆莫年老,语言不通,公主悲愁,自为作歌。”其歌被称为《悲愁歌》,全文如下:
吾家嫁我兮天一方,远托异国兮乌孙王。穹庐为室兮旃为墙,以肉为食兮酪为浆。居常土思兮心内伤,愿为黄鹄兮归故乡。[4]
歌词相当简单,却真实地记录了这位年轻公主为王朝政治的需要而青春被毁的不幸和思乡难归的沉痛心情。徐摛《胡无人行》感叹曰:“刻楹登鲁殿,拥絮拭胡妆。犹将汉闺曲,谁忍奏毡房。遥忆甘泉夜,暗泪断人肠。”[1]朱熹也因其情感的真挚与哀怨,评谓“词极悲哀”[11],并将它辑于《楚辞后语》中。
北魏祖叔辨《千里思》云:“细君辞汉宇,王嫱即虏衢。寂寂人径阻,迢迢天路殊。”汉代“和亲”外嫁的宫廷女性,以王昭君的影响最大。王昭君本名王嫱,是从民间选入宫廷的宫女。《西京杂记》云:“元帝后宫既多,不得常见,乃使画工图形,案图召幸之。诸宫人皆赂画工,多者十万,少者亦不减五万。独王嫱不肯,遂不得见。匈奴入朝,求美人为阏氏,于是上案图,以昭君行。及去召见,貌为后宫第一,善应对,举止闲雅。帝悔之,而名籍已定。帝重信于外国,故不复更人。乃穷案其事,画工皆弃市。”[12]《乐府诗集》引《古今乐录》曰:“匈奴盛,请婚于汉,元帝以后宫良家子明君配焉。初,武帝以江都王建女细君为公主,嫁乌孙王昆莫,令琵琶马上作乐,以慰其道路之思,送明君亦然也。其造新之曲,多哀怨之声。”[1]可见吟咏昭君出塞之怨,与细君远嫁是一脉相承的。传为昭君自作的《昭君怨》是一首四言诗:
秋木萋萋,其叶萎黄。有鸟处山,集于苞桑。养育毛羽,形容生光。既得升云,上游曲房。离宫绝旷,身体摧藏。志念抑沈,不得颉颃。虽得委食,心有徊徨。我独伊何,改往变常。翩翩之燕,远集西羌。高山峨峨,河水泱泱,父兮母兮,道里悠长。呜呼哀哉,忧心恻伤。[1]
按照《乐府诗集》“解题”,此诗乃昭君“恨帝始不见遇”而作。诗歌以美丽的鸟儿自喻,言己离宫绝旷,压抑心中情感,不得与君王比翼颉颃,最终只能远赴西域,离开故乡和父母。尽管此诗显然并非昭君自作,却由此开创了一类感怀昭君故事的新的诗歌题材。后世《昭君怨》、《明妃怨》、《王明君》、《王昭君》、《明君词》、《昭君叹》等乐府诗题,皆属此类。从西晋开始,石崇、鲍照、沈约、萧纲、王褒、庾信、刘令娴、陈后主,乃至唐代著名诗人卢照邻、骆宾王、沈佺期、李白、刘长卿、白居易、李商隐等皆有此题材的作品传世,因而在中古诗歌史上蔚成大观。
就六朝时期感怀昭君的二十余首诗歌而言,抒情主线集中在“悲远嫁”的视角上,其中以石崇的《王明君》为最早,也最详尽。该诗以第一人称,用叙事的方式代昭君抒写心中的哀怨。从远赴边庭到路途悲伤,再到在匈奴难以适应的痛苦生活、对故乡的思念,最后以“传语后世人,远嫁难为情”作为告诫。篇中“殊类非所安,虽贵非所荣。父子见陵辱,对之惭且惊。杀身良不易,默默以苟生。苟生亦何聊,积思常愤盈。愿假飞鸿翼,乘之以遐征”一段心理描写,叙述昭君虽然对匈奴环境习俗非常厌恶,但无法改变,只能默默苟活,希望借助飞鸿之翼返回故乡,颇为细腻动人。后继的此类诗作,也大多侧重写昭君在边地的痛苦哀伤。其中沈约《明君词》可为代表:
朝发披香殿,夕济汾阴河。于兹怀九折,自此敛双蛾。沾妆疑湛露,绕臆状流波。日见奔沙起,稍觉转蓬多。胡风犯肌骨,非直伤绮罗。衔涕试南望,关山郁嵯峨。始作阳春曲,终成苦寒歌。唯有三五夜,明月暂经过。[1]
诗作从辞别汉阙、远赴匈奴写起,描述昭君面对未来惶恐的心绪,边地黄沙弥漫、北风刺骨的严酷环境,以及昭君衔涕南望故乡,却关山重重,无法逾越。收束处用十五明月反衬身处异乡他国,不能与亲人团圆的悲伤。他如“朝辞汉阙去,夕见胡尘飞”(庾信《王昭君》),“寒树暗胡尘,霜楼明汉月”(张正见《明君词》),“霜鞞旦夕惊,边笳中夜咽”(鲍照《王昭君》),“狼山聚云暗,龙沙飞雪轻。笳吟度陇咽,笛转出关鸣”(陈后主《昭君怨》)。大多以“胡尘”与“汉月(汉阙)”对举,突出匈奴与家乡相距遥远;以霜楼、边笳、狼山、龙沙等富有边地特征的景物,渲染昭君远嫁后生活环境的艰难。也有少数作品,名为感怀昭君,实则借此抒发作者本人的情感,例如庾信和王褒的《明君词》,诗中“片片红颜落,双双泪眼生”、“寄书参汉使,衔涕望秦城”等描写,显然蕴涵着诗人飘泊北方、思念故国的身世之感。
据《后汉书·南匈奴列传》,昭君所嫁呼韩邪单于死后,“其前阏氏子代立,欲妻之,昭君上书求归,成帝敕令从胡俗,遂复为后单于阏氏焉”[8]。先后成为两代单于的妻子,这对出身汉族的昭君来说,显然又是一次精神上的摧残。那么造成她人生悲剧的根源在哪里呢?梁简文帝萧纲《明君词》曰:“玉艳光瑶质,金钿婉黛红。一去蒲萄观,长别披香宫。秋簷照汉月,愁帐入胡风。妙工偏见诋,无由情恨通。”[1]强调昭君的美丽因“妙工”即毛延寿等画师阻隔,无法让汉元帝了解,以致得不到宠爱,最终被迫远嫁出塞。这首诗是最早将昭君之悲剧归咎于画工的,唐代此类诗歌尤其多,如“生乏黄金枉图画,死留青冢使人嗟”(李白《王昭君》)、“毛延寿画欲通神,忍为黄金不为人。马上琵琶行万里,汉宫长有隔生春”(李商隐《王昭君》)等等,数不胜数。这是历代诗人不自觉地为“天子”及其制定的和亲政策开脱,努力将有意的政治设局篡改成偶然的人为事故,使造成公主幽怨的政治原因大为冲淡了。
三
《后汉书·皇后纪》云:“夏﹑殷以上,后妃之制,其文略矣。《周礼》王者立后,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女御,以备内职焉。”[8]周代君王所拥有的妃嫔宫女已达120人之多,汉代的后宫制度则更加严密。《汉书·外戚传》曰:
汉兴,因秦之称号,帝母称皇太后,祖母称太皇太后,適称皇后,妾皆称夫人。又有美人、良人、八子、七子、长使、少使之号焉。至武帝制婕妤、婧娥、傛华、充依,各有爵位,而元帝加昭仪之号,凡十四等云。[4]
帝王倚仗其至高无上的政治权力,搜罗数量众多的女性充实后宫,以为其生殖、性欲和生活起居服务,这种由来已久且颇为完备的后宫制度,不但使宫廷女性彻底丧失了个体的独立性与人的尊严,而且也使处于后宫的这些女性之间总是形成一种紧张和竞争的关系。她们不得不为了亲宠君主,为了获得较好的生存环境而挣扎。而在这个等级森严的女性群体中,宫女又是处于最底层、处境最艰难的一个阶层。
上文曾论及的李夫人,其实本来是一名普通的宫女。她“本以倡进”(《汉书·外戚传》),出身低微,因其“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的美貌与“妙丽善舞”的技能,才得到汉武帝的亲幸。而最终能拥有较高地位,并在死后得到汉武帝的缅怀,武帝死后又被尊称为“孝武皇后”,一方面是因为她“少而蚤卒”,将青春美丽定格在武帝的内心深处,而更重要的则是因为生了昌邑哀王,母以子贵的缘故。[4]李夫人作为完美的生殖工具和性欲对象,符合君王的全面要求,实现了一个宫女所能达到的最高理想,也成为后世所有宫女梦寐以求的目标。陆厥《中山王孺子妾歌二首》其一云:“未央才人,中山孺子,一笑倾城,一顾倾市。倾城不自美,倾市复为容。愿把陵阳袖,披云望九重。”[1]庾肩吾《未央才人歌》亦曰:“从来守未央,转欲讶春芳。朝风凌日色,夜月夺灯光。相逢傥游豫,暂为卷衣裳。”[28]《汉书·艺文志》录有《诏赐中山靖王子哙及孺子妾冰、未央才人歌诗四篇》之目,原作今已失传,陆、庾之作,大抵承原作而来。篇中才人、孺子皆为宫女,诗歌描写了她们盼望凭借年轻美丽,得到君主垂青宠爱的迫切心情,以及叹惋春华逝去的忧伤。事实上,历代难以计数的宫女,像李夫人那样的幸运者毕竟只是凤毛麟角,绝大多数人无法避免孤寂终生的结局。正如陆厥另一首诗作《李夫人及贵人歌》中所描写的那样:“寡鹤羁雌飞且止,雕梁翠壁网蜘蛛。洞房明月夜,对此泪如珠。”
在君王衡量宫女的价值时,相对于等级较高的妃嫔,其政治与伦理因素要轻淡许多,而色艺成为最重要的尺度。李白《中山王孺子妾歌》中曰:“中山孺子妾,特以色见珍。虽不如延年妹,亦是当时绝世人。”[1]可见这位中山王妾起初因其“色”而被珍爱,只是后来年龄老大,“芙蓉老秋霜,团扇羞网尘”,才色衰爱弛的。青春老去的宫女或留在宫中充任杂役,或恩准放回民间改嫁他人,但过惯了宫廷生活的她们很难重新融入社会。谢朓《咏邯鄣故才人嫁为厮养卒妇》云:“生平宫阁里,出入侍丹墀。开笥方罗縠,窥镜比蛾眉。初别意未解,去久日生悲。憔悴不自识,娇羞馀故姿。梦中忽仿佛,犹言承燕私。”[3]在宫廷养成了“方罗縠”、“比蛾眉”的生活习惯,出宫日久,尽管颜色憔悴,仍带着做宫女时的“故姿”,不时梦想君王的宠幸。她们几乎不可能平复曾经的创伤,复杂的身世、心理的落差注定了她们后半生的焦灼与不安。而留下的宫女更加不幸,因为不仅要忍受长期的孤独,即使在君王死后,那些无子嗣者依然要随侍于陵园,以保持对故主的忠贞。《乐府诗集》引《邺都故事》:“魏武帝遗命诸子曰:‘吾死之后,葬于邺之西岗上……妾与伎人,皆著铜雀台。台上施六尺床,下繐帐,朝晡上酒脯粻糒之属。每月朝十五,辄向帐前作伎。’”[1]一群失去了独立人格和选择权力的宫女,被迫毫无尊严地在铜雀台上,对着未曾爱怜过她们的君主之亡灵舞蹈歌唱,以让君主能延续生前的尊贵与享受。铜雀台宫女的悲惨命运引发了后世很多诗人的同情,以《铜雀台》、《铜雀妓》、《雀台怨》为题的诗歌多达数十篇。谢朓《铜雀妓》云:
繐帷飘井干,樽酒若平生。郁郁西陵树,讵闻歌吹声。芳襟染泪迹,婵娟空复情。玉座犹寂寞,况乃妾身轻。[1]
魏武帝陵墓的歌吹,掩盖不了歌者的哭泣;陪伴玉座的寂寞,缘于宫女身份的低微。后来唐人罗隐《铜雀台》更满怀激愤地控诉:“强歌强舞竟难胜,花落花开泪满缯。只合当年伴君死,免教憔悴望西陵。”
在汉魏六朝描写宫女的诗作中,“色艺”始终是男性叙写者所关注的重点。萧绎《采莲赋》中引了一首《碧玉歌》:“碧玉小家女,来嫁汝南王;莲花乱脸色,荷叶杂衣香。因持荐君子,愿袭芙容裳。”[13]又《乐府诗集》引《乐苑》曰:“《碧玉歌》者,宋汝南王所作也。碧玉,汝南王妾名。以宠爱之甚,所以歌之。”[1]所收汝南王《碧玉歌》共三首。其一云:“碧玉破瓜时,郎为情颠倒。芙蓉陵霜荣,秋容故尚好。”其二云:“碧玉小家女,不敢攀贵德。感郎千金意,惭无倾城色。”虽文词略有不同,但均刻意描写“碧玉”的脸色、衣香、秋容等娇美外貌,以及“持荐”、“破瓜”的感官享受。传为梁武帝所作的《碧玉歌》则更为香艳:“杏梁日始照,蕙席欢未极。碧玉奉金杯,渌酒助花色。”[3]蕙席欢爱,美人渌酒,玩狎之情毫无掩饰。如果说两汉以来,宫廷中地位低下的宫女,主要只能凭色艺获得君王的喜爱,那么随着东晋南朝宫妓制度的流行,大批女艺人进入宫廷,她们既是君王的性对象,也是歌舞的表演者,却又没有明确和固定的妃嫔身份,她们献身君王的目的,大多只是求得金钱的回报,甚至连固宠的奢望也没有。而就男性君王而言,因为无须忌讳伦理的约束,可以尽情地消费这些临时性宫女的“色”和“艺”,并在诗作中将其作为雅事加以铺陈与张扬。“碧玉上宫妓,出入千花林”[14],碧玉一类凭色艺取悦君王以获利的女性,虽然在梁陈大量的宫体诗中被不断描写,但始终缺乏鲜明的个性和人的情感,而沦落成一个概念化、模式化的群体。
隋炀帝《赐守宫女》曰:“我梦江都好,征辽亦偶然。但存颜色在,离别只今年。”其题下注云:“帝将幸江都,东都宫女半不随驾,泣留帝,言辽东小国,不足烦大驾,愿择将征之。帝意不回,因戏飞帛,题二十字赐守宫女。”[13]其作质木无文,然隋炀帝所透露的态度却大可玩味。他对宫女所看重的只是“颜色”,他作此诗只是“戏飞帛”,重色艺的价值取向和戏谑的创作态度,决定了宫女们在生活中是君王玩狎的对象,在诗歌中则只能是审美性的物化符号。
[1]郭茂倩.乐府诗集[M].北京:中华书局,1979.
[2]萧统,李善.文选[M].北京:中华书局,1977.
[3]徐陵,穆克宏点校《玉台新咏》[M].北京:中华书局,1985.
[4]班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2.
[5]郭建勋.新译尚书读本[M].台北:三民书局,2005.
[6]司马迁.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1982.
[7]李延寿.北史[M].上海:中华书局据乾隆四年殿本校刊本.卷十四.
[8]范晔.后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5.
[9]胡应麟.诗薮[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10]费锡璜.汉诗总说[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11]朱熹.楚辞集注.楚辞后语[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12]葛洪.西京杂记[M].北京:中华书局,1985.
[13]张溥.汉魏六朝百三家集·梁元帝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
[14]郭茂倩.乐府诗集[M].北京:中华书局,1979.
Palace Women’s Complaints in the Poetry of Han,Wei and Six Dynasties
GUO Jiang-xun,LIU Xiang
(College of Liberal Arts,Hunan University,Changsha 410082,China)
Palace women in ancient China were faced with more difficulty and crisis than common women,which was embodied in many ways in the Poetry of Han,Wei and Six Dynasties.Poetry on palace women’s complaints portrays their resentment of being ignored and the cruelness of competition for the emperor’s favor.Such type of poetry originated from the story of A Jiao and Banjieyu.Poetry on making peace by marriage expresses the princess’s sadness of being married to a foreign land and ravaged their youth in the political scam.Poetry on Liu Xijun and Wang Zhaojun is precedent of such type.Yue Fu poetry like Emperor Zhong Shan commemorating his concubine,Tong Que Tower and Bi Yu Ge and palace poetry promulgate that the disadvantaged palace women are play with frivolously.In poetry,those women only play the tragic role of an aesthetic symbol.
poetry of Han;Wei and Six Dynasties;poetry on palace women’s complaints;poetry on making peace by marriage;palace women’s destiny
I207.22
A
1008—1763(2012)02—0070—05
2011-05-10
湖南省社科基金项目“魏晋南北朝诗歌之女性书写研究”前期成果(07YB32)
郭建勋(1954—),男,湖南涟源人,湖南大学文学院教授,文学博士.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