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湘怀
(湖南人文科技学院中文系,湖南娄底417000)
多丽丝·莱辛是享誉世界的英国当代女作家,2007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著作等身。《十九号房》发表于1963年,是她的一部著名短篇小说,“是英国学生学习当代文学的必读作品”[1]36,在短短的故事中揭示了一种带有普遍性的生存状况,在我国自然也是倍受关注。一直以来,学术界对该作品的话语表达方式、女性意识、人物塑造艺术等多有研究。笔者不揣浅陋,试图在详细的文本解读的基础上来分析苏珊的悲剧,揭示它震撼人心的力量之所在,以求证于各位方家学者。
这个故事粗略看来就是两个无论长相、知识、工作、能力都很完美的人在恰当的时间恰当的地点相遇了,结合了,买了一套带花园的房子,生了4个完美的孩子,有女佣、有车子,苏珊主内,马修主外,非常完美。虽然他们有时候会觉得“生活似乎像条咬着自己尾巴的蛇”[2]89。但又想“这一切,这一整体之所以存在,由无到有,全赖彼此相爱,真是与众不同。这就是生活的核心,生命的源泉”[2]89。虽然苏珊的全职太太生活不如马修的工作生活丰富多彩,但他们能互相理解,因此“反而彼此更加体贴,更加怜惜对方。”[2]91只是后来马修酒后出轨了,尽管苏珊非常理智地原谅了他,但她却会不时冒起无名火,变得烦躁不安,希望有自己独处的时间、空间,跟马修的关系也不再亲密无间。所以后来她在浮德旅馆租了十九号房间,不时去那里独处。但马修雇佣的私家侦探打破了她的这份宁静,她最终选择了在十九号房开煤气自杀。
关于苏珊这一悲剧结局,前人研究一般笼统地把之定为男权社会女性的悲剧,具代表性的观点如:“莱辛所写的苏珊是整个知识女性阶层的缩影,苏珊的悲剧是社会的悲剧,是以男性为中心的西方生活方式造成的悲剧,它展现文明的现代社会人们爱情和道德的虚伪,精神的空虚和荒唐。”[1]37认为苏珊悲剧的原因就是男权社会里爱情和道德的虚伪,精神的空虚和荒唐。又如刘军霞的文章《多丽丝·莱辛的悲观女性主义——重读〈十九号房间〉》,认为苏珊悲剧的原因就是苏珊最初渴望独立自主而男权制社会不允许,所以后来即使她想要回归家庭的时候,她也已经回不去了[3]54。再如《从〈十九号房间〉看多丽丝·莱辛的女性意识》,该文认为苏珊的故事“典型的表现了当今仍然存在的事实,妇女受压迫和压抑的精神状况:她们被剥夺了经济上的独立,从而必须依赖男性,处于社会的边缘地位,也就没有了说话的权利,在社会中只是个隐形的看不见的‘他者’”[4],并进一步认定苏珊的悲剧落幕是对男权社会的无声反抗,但这种反抗在作者笔下显得苍白无力。对于类似观点,笔者不敢苟同,下面将结合文本谈谈笔者对苏珊悲剧的理解。
我们来看苏珊是如何走向悲剧的。乍一看,马修的出轨好像是导致他们爱情婚姻破裂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丈夫的背叛、孩子们的‘脱手’、生活的无聊,逼得曾经自食其力的苏珊寻求自由的想法越来越强烈。”[3]53正是马修的出轨让苏珊变得烦躁、不安、恐惧,所以她想要找一个自己独处的地方,结果走向了毁灭。但事实上,马修出轨只是一个诱因,笔者认为真正的原因其实在于刚开始时他们分工的不公平,而分工的不公平就在于他们所谓的“理智”的选择。
文章一开始就告诉读者:“罗林夫妇的婚姻,是以理智为基础的。”[2]87他们夫妇都是特别理智能干的人,所以苏珊怀孕后,就辞去工作做了全职太太,而马修则在外工作养家,他们觉得这是非常“理智”的选择。但我们知道,和“理智”对立的东西就是“情感”,以理智来指导行动则意味着感情受到了压抑。而指导苏珊和马修分工的“理智”其实是一种基于男权传统的“男主外,女主内”的观念。当时的英国虽然已经经历了第1次女权运动的洗礼,但本质上依然是一个男权社会。所以苏珊虽然婚前有一份不错的工作,收入丰厚,深受领导赏识,但她却遵循了社会主导观念,“理智”地压抑了自己,选择做全职太太。正因为一开始就不公平,所以苏珊其实从一开始就是一个悲剧,因为她压抑了真正的自己。
有论者认为马修的出轨促成了苏珊自我意识的觉醒,其实苏珊的自我意识从未沉睡。比如她会觉得自己的生活不如马修的有意思,而这不是她的错;文章也反复讲到苏珊盼望着几个孩子快快长大,到时她就可以过自己的生活:“可是夫妻两人都认为,孩子小的时候需要母亲照料,不过他们同意,等这四个孩子,经过妥善养育成长,到了适当年龄,她就回去上班。女人到了五十,体力智力都达到了高峰。”[2]90而马修也对她这种心情非常理解,他常对苏珊说:“你很快就可以脱手了,苏珊,到时你就可以安排自己的时间了。”[2]94这些都充分说明了苏珊从未丧失她的自我意识,她只是“理智”地压抑住了自我而已。她认为这是为了爱情必须付出的代价,为了这份爱马修也不容易。问题是马修却出轨了,这就意味着苏珊所有的付出都付之东流,她苦苦坚守的爱情是如此不堪一击。虽然她“理智”地原谅了马修,但她有时会觉得生命像沙漠,一切都无意义。因为从情感上她没办法原谅马修,任何纯粹的爱情都不允许背叛。正是马修的出轨促使苏珊重新审视自己这种压抑自我、牺牲自我的生活。尤其是当4个孩子都上学后,她白天有了属于自己的不被孩子们围绕着的7个小时,但她却坐立不安,她想找事做,可佣人白太太却不需要她帮忙。她走进花园,“全身紧张,像是惊慌过度,花园里似乎有个敌人在旁窥伺。她责骂自己:这不是很自然吗?我毕业后做了12年事,自主自立,之后结了婚,从第一次怀孕开始,就像是卖身给了别人,卖给了小孩,12年来,没有片刻属于自己的时间,现在我得学习自主,恢复自由,就是这么回事”[2]95。在这段话里面,那个似乎存在的“敌人”其实就是真正的苏珊。真正的苏珊意识到了自己因为放弃工作做全职太太而导致的目前的悲哀处境,在发出强烈的抗议,但现实中被压抑的苏珊却在自我安慰地辩护。辩护的内容就是自我抗议的内容,担心害怕的内容。所以,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苏珊此时的心理:她已经意识到了自己以前的生活都没有任何自我价值,以后还要面临许多的艰辛,因为她已经有12年没有参加工作,只把自己局限于家庭。对她来说,4个孩子、丈夫马修就是她的一切。外面的世界她已经一无所知,她必须去重新学习。
作为一个40多岁的女人,她的内心充满了空虚、不安和恐惧。我们看原文:“她坐着,要打败自己的敌人——不安、空虚。她应该检讨自己的生活,检视自己,可是她没这么做,也许是做不到。她强迫自己的思想去想苏珊这个人,她就想到黄油面包,学校制服之类的事情,再不就是想到白太太。”[2]98一个脱离社会 12 年之久的女人,这些就是她的整个世界,这12年以来,她的思想就围绕着这个家庭转,但这并不是她真正想要的生活。所以她想要有一个可以让自己独处的地方,在那里她可以想想真正的苏珊,家庭外面的苏珊。她辗转找到了浮德旅馆的十九号房间。在房里,她其实什么都没做,坐够了就看看窗外,此刻“她不再是苏珊·罗林,不再是四个孩子的母亲,不再是马修的太太,不再是白太太和苏菲的女主人,她和这些、那些朋友、学校老师、店员都没关系”[2]112,“她想:结婚这么多年,生了孩子,负起种种责任,而我完全没变;然而我又常常觉得,自己除了当马修·罗林太太之外,什么都不是。现在,假如我再也见不到家人,我仍然是……多奇怪!”[2]113从这两段话我们可以看到,“十九号房”对苏珊来说其实就是一个自由自我的空间,在这个空间里,她可以做真正的自己,而之前,她只是马修·罗林太太,是孩子的母亲,是佣人的女主人,等等等等,唯独不是她自己。
从文中我们还可以看到,这个十九号房的条件是很差的,肮脏、破旧,和她自己的有花园的白色大房子简直没法比,但苏珊却很喜欢它,这只能说明苏珊内心深处对自由自我的迫切向往,对自我回归的迫切渴望。只是这样一个肮脏狭小的空间都不能最终属于她,马修发现了这个地方,从此这个房间的气氛不再柔和安详,苏珊只好选择回家。但这个时候她发现经过这段时间在十九号房的独处,她请来代替她照管小孩和家庭的女孩苏菲已经完全取代了她在家中的位置。她“听到苏菲浑厚的歌声,唱德国童歌,听白太太在楼下讲话、走动,她知道自己与此完全无关,自己置身事外,这种感觉叫她毛骨悚然”[2]118。为什么毛骨悚然?因为此刻这一幕让她清醒地认识到这么多年来,她自己在家里扮演的自始至终其实就是一个女佣的角色而已,女佣如何可以和男主人平起平坐?所以她失去了她的爱情。而这时马修也告诉她自己有了婚外情,甚至提出了荒唐的“四人行”,这无情地粉碎了她内心最后的一点温情。家庭没有了,她也没办法再去适应外面的社会,她连想起独自去旅行都害怕,因为她已经和社会隔开了12年。她无处可去,所以她选择了死亡。
作者开篇就说:“这个故事,我想,是个理智发挥不了作用的故事。”[2]87苏珊很理智,马修也很理智,他们错就错在最初的分工明显不公,而这显然是传统的男权意识造成的。
《十九号房》发表的时间是1963年,在经历了第一次女权主义运动洗礼的英国社会,女性虽然获得了一定程度的自由和独立,但女性的能力和水平并未得到相应的重视。苏珊本来是一家广告公司的工作人员,擅作广告画,她本来是可以在自己所擅长的领域演绎自己的精彩人生的;但她却“理智”地主动选择做全职太太,并非能力决定她必须这样选择,马修也没有强迫他,而是传统男权观念影响下的主动“理性”选择。一个有用的人选择走了一条令自己窒息的道路,没有发挥自己能力和水平的空间,这个人也就不再是他自己。因此,选择退回到家庭的苏珊已经不是真正的苏珊,也不是马修当初所爱的苏珊,从这一刻开始,他们的悲剧其实就已经注定。
莱辛一直以来都被认为是女权主义运动的先锋,但她本人却拒绝接受这个称号,她认为妇女解放运动不会取得多大的成就,因为妇女解放只是世界进步的一个部分,会随着其他问题的解决而解决。事实上我们中国的妇女解放就是一个例子。所以她创作的众多关注女性生存境遇的作品并不是要通过这些故事去指责什么,讨伐什么,她只想通过对女性命运的详细描绘来展示一种社会生活的真实,而她自己的人生智慧、经验都体现在对这些女性命运的洞察里。她认为:“出版一部短篇或长篇小说的行为,其实就是用作者的个性和信仰去影响他人的尝试。”[1]36她希望她的这些经验、智慧能够照亮他人,影响他人。《十九号房》就是这样的一部经典之作,在这部作品里,作者甚至都没有对男权传统进行批判,她只是呈现了一种生活的真实,并通过女主人公最终的觉醒和结局告诉读者,作为一个依然不得不生活在男权传统之下的女性该如何保持自我以及保持自我的重要性。放眼当下社会,多少女性(包括知识女性)把自己的人生价值押在自己的丈夫、孩子身上,她们以为自己就是妻子、就是母亲,而忘了真正的自己,更不用说好好思考“我是谁”之类的问题了,因为现在的中国社会从本质上来说依然是一个男权社会,强大的男权观念根深蒂固,从各个方面伸出触角,让广大女性深陷其中而不自觉。从这一点来看,即使社会文明至今,苏珊的悲剧依然震撼人心。
[1]陈转利.谈多丽丝·莱辛《十九号房》的人物塑造[J].海外英语,2003(2):36-37.
[2]多丽丝·莱辛.一个男人和两个女人的故事[M].广州:花城出版社,1998.
[3]刘军霞.多丽丝·莱辛的悲观女性主义:重读《十九号房》[J].文学界,2010(8):53-54.
[4]杜娟.从《到十九号房间》看多丽丝·莱辛的女性意识[J].长春师范学院学报,2009(7):140-1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