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登光
我的家乡离山很远,自古以来,柴火奇缺。近些年来,村里人利用荒野荒滩,栽种了大片林木,不仅绿化了环境,也收到了可观的经济效益。逐渐富裕起来的人家,已用上了燃气灶,不再为柴火发愁了。看到这情景,联想起我十三四岁时,伙同大人到山上砍柴的那段充满艰辛又充满乐趣的经历,真是感慨万千。
春夏两季,正是树木抽枝长叶的时节,村里人都明白这道理,所以都不愿去伤害那些正在茁壮成长的树木,上山砍柴的人极少。只有到了秋冬,风儿凉了,叶儿落了,村里人才频频上山去,把一年里所需的柴火砍回家。
因为离山远,上一趟山是很不容易的。常常是半夜里就得起床做饭了。等吃过饭,鸡还没啼头遍呢,可就在这时候,往往就会有一个略显沙哑的声音在寂静的村子上空回响起来:“上山的人,快到村头的榕树下等伴啰!”
这真像是一道命令,所有上山的人便都赶着自家的牛车来到村头,一溜牛车一条长龙似的排列着,车上的人划亮火柴“咕噜咕噜”地吸着水烟筒,直到把所有要上山砍柴的人都等齐了,那车轮子才会碾着融融的月光转动起来。
一路上,自然是有那好唱歌的人扯开嗓子唱起歌来。歌声应和着天籁,与苍茫的夜色溶在一起,震荡着长长的寂寞路途。这是从心底流出的歌,歌声充满了欢乐与忧伤、憧憬与渴望;这是生活中的歌,洋溢着泥土的香味和草木的芬芳。就这么一路唱下去,直到唱得累了,才会停下来。此时,路上便是一片出奇的静了,“叮当叮当”的牛铃声,车轮子碾击山路上的小石子发出的“嘎吱嘎吱”声,显得愈加清晰。人们在各自的车上慢慢地进入了梦乡,只任牛缓缓地跋涉着。牛都是熟车熟路了,你根本不用担心它们会迷了路。直到天亮时,牛车才在一处山坳里停下来。各人盖在身上的蓑衣,已全被夜里浓重的露水打湿了,晨风一吹,不由得有了几分寒意。这时候,村里人往往是要等到太阳出来,雾气散尽,才好进山去的。但有时,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就一头扎到了山里。
只要是上过山的人,一般一个时辰就能砍到一车好柴。把砍到的柴搬到山外装好车,也只是一个半时辰的功夫。这时候,如果发现谁还在山里,就知道谁的柴还没砍够,于是,众人便不约而同地前去帮忙。
记得我第一次上山砍柴时,村里人已经在山外装好车了,我却还在山里忙碌着。村里的老三叔便进来帮我了。老三叔见我累得气喘吁吁,手上脚上满是被荆棘划破的道道血痕,便叫我稳稳地坐着,叫我细细地擦汗,叫我慢慢地喝水。而他,却操起山刀舞动起来。那架势,好轻松哟,仿佛他手里挥动的不是几斤重的山刀,而是一根细小的鞭子,闹着玩似的。眨眼工夫,老三叔砍下的柴便堆了一地,令我佩服得五体投地。我看着他,很惭愧地说:“老三叔,我真笨呐。”老三叔说:“笨啥啦?头一遭,谁都这样,以后就会了嘛。”顿了顿,又说:“快往外搬柴火吧,看他们在外头都等急了。”等急了的人,此时却都进来帮我搬柴火,只叫我空手在后头跟着。
全都装好了车,本来是要回家了,可往往就在这时,忽然就有人惊叫起来,说自家的牛走失了。牛走失了,还怎么回家呀?于是众人分头去寻找。爬坡越沟,涉水过涧,找呀找,找得眼儿发花,脚儿打颤,最后总算在一条长满青草的深沟里找到了。此时太阳已经当顶,热浪扑将下来,人人饥渴难耐,便互相催促着,套上车,吆起牛,一路回家去。那“吱呀吱呀”的牛车声,便如一支古老而优美的歌,一路悠扬着,回响着。原本寂静的山坳,也便因此而生动起来。
回村路上,免不了又会出现一些意想不到的事儿,比如谁的车松了轴,或是断了辕。这时就得全都停下来,各人开动各人的脑筋,各人使出各人的招数,直到把车修好。有时,车坏得太严重,比如是断了轴的,实在无法修好了,只好把车上的柴匀到各辆车上,连同那辆破车,一起拉回。车主自然是很过意不去的,都会说:“这破车,劳烦各位了,谢大家啦!”这时众人也会说:“谢啥呀?谁都有个困顿的时候,都相帮着,这日子就好过了呀。”当然,有那贫嘴的,也会打趣道:“你婆娘不是煮得一手好酒吗?今晚该你请客呀。”这么说说笑笑间,车轮子又转动起来了。
又翻过了一道坡,又越过了一道沟,终于看到屋顶上空那一缕缕淡蓝色的炊烟了,其时已近黄昏……
多少年过去了,那上山砍柴的情景仍历历在目。每当回想起来,我心头总有一股热流在涌荡。哦,忘不了的那段远去的岁月,忘不了那时候人与人之间那种最美好的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