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传》丽人谱”之许穆夫人论

2012-04-02 12:55:55
大庆师范学院学报 2012年2期
关键词:卫国左传夫人

高 方

(绥化学院 文学与传媒学院,黑龙江 绥化 152061)

许穆夫人是春秋卫国人,因嫁为许穆公夫人,故世称许穆夫人。她是人所公认的中国文学史上第一位女诗人,她所赋的《载驰》充满急切的爱国热诚和奋不顾身的勇气,她本人和该诗也因为这一独特气质而被后人千古传颂。

一许穆夫人的母亲宣姜出身高贵,是齐僖公之女,齐襄公之妹,与鲁桓公夫人文姜是春秋早期一对十分美艳的姐妹花。但在那个女性被物化的时代,美貌并不能给她们带来真正的幸福。文姜因与其兄齐襄公通奸致鲁桓公枉死而被钉在了历史的耻辱柱上,宣姜的命运则更见几分无奈与波折。

待嫁之年的宣姜被卫国聘为太子急子(《史记》写作“伋子”)的正室夫人,却因为貌美如花被本应成为公爹的卫宣公娶为夫人,故史称宣姜。因为有这样奇特的事情发生,所以后人说“齐有二女,文姜淫于兄,宣姜淫于舅”,但卫宣公却并非许穆夫人的父亲。关于宣姜入卫的史实,《左传》桓公十六年有明确的记载:

初,卫宣公烝于夷姜,生急子,属诸右公子。为之娶于齐,而美,公取之,生寿及朔,属寿于左公子。夷姜缢。宣姜与公子朔构急子。公使诸齐,使盗待诸莘,将杀之。寿子告之,使行。不可,曰:“弃父之命,恶用子矣!有无父之国则可也。”及行,饮以酒,寿子载其旌以先,盗杀之。急子至,曰:“我之求也。此何罪?请杀我乎!”又杀之。二公子故怨惠公。

夷姜本为卫宣公庶母,被宣公所烝后生急子。卫宣公父娶子妇即是《诗经·新台》一诗所刺之事,而卫宣公的新台之行不仅造成了夷姜的愤而自缢,也在若干年后导致了夷姜的儿子急子与宣姜的儿子寿的双双死去,宣姜的另外一个儿子朔凭借嫡出身份顺理成章地成为后来的卫惠公。但是因其得位不正,即位当年便有“十一月,左公子洩、右公子职立公子黔牟。惠公奔齐”之事发生,惠公朔直到十四年后才得以重返卫国。

春秋之时,父夺子妻的事情并不鲜见:“蔡景侯为大子般娶于楚,通焉”,结果是“大子弑景侯”(襄公三十年);楚平王为太子建聘妻于秦,至楚而自娶之(昭公十九年),第二年太子建奔宋。可见被夺妻者通常还是有所反应的,但在卫国,我们见到的只是急子与晋国申生相类似的软弱与愚忠。有趣的是,同是一母所生,不知为什么,宣姜二子公子寿与公子朔的性情却极不相类:寿是至善,时刻不忘以兄弟之心推于急子;朔则至恶,构陷急子不惜置其于死地,毫不顾念手足之情。可是急子的存在又会对宣姜和朔构成什么样的威胁呢?借夺储位来巩固儿子和自己在未来的地位,这是春秋和后代许多身在宫廷的母亲的惯常做法,可是除了这一与历史上并不鲜见的夺嫡之争、夺储之战相同的因由,这母子二人是不是还有什么其他的原因呢?

《左传》与《史记》均未记卫宣公的出生年,亦未记急子与寿和朔的出生年,但卫宣公十八年即有太子与寿争死,卫宣公十九年后便已经是惠公元年(《史记·十二诸侯年表》)。且从《左传》闵公二年记“初,惠公之即位也少”来看,惠公即位时最多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那么“宣姜与公子朔构急子”这一事件的主导者应该是宣姜而不是朔。那么,宣姜为什么非要除掉急子而后快呢?

如果没有卫宣公的见色起意,宣姜便是急子的夫人,他们应该是一对才貌相当的人生佳侣,共享人生韶华同偕鱼水之欢,并会在日后波澜不惊地成为卫国的国君和君夫人。这当然是一幅至为理想的人生图景,但她却阴差阳错地成了卫宣公的夫人,本应成为公公的人成了她的丈夫,本应成为丈夫的人也因之成了她人生的隐痛。

事实上,我们无法判定青春年少的宣姜与卫宣公在一起更幸福还是与急子在一起更快乐。宣姜至卫时,卫宣公并不如《新台》诗中所说的如癞蛤蟆般又老又丑,据《史记·卫康叔世家》[注]《史记·卫康叔世家》记:“庄公五年,取齐女为夫人,好而无子。又取陈女为夫人,生子早死。陈女女弟亦幸于庄公,而生子完”,“二十三年,庄公卒,太子完立,是为桓公”。桓公十六年,州吁杀桓公自立,同年石碏与陈侯杀州吁,立桓公弟晋为宣公。“为太子取齐女”言宣姜至卫时宣公已即位。宣公十八年,伋子与寿争死。推断,此时卫宣公应该只有三十几岁,正是一个男人最富有魅力的时候,又处在国家权力的巅峰,他对宣姜产生强烈的性和性以外的吸引力都是极为可能的。然而,无论宣姜对自己的婚姻生活是否感到幸福和满意,她由子妇而至父妻的经历都是人们的笑柄,也都会是她自己每一次碰触时无法避免的心痛与屈辱。卫宣公与急子这对父子的存在造成了她身份上的尴尬,只有他们当中的一个消失掉,她的心理压力才会得到稍稍的缓解,而卫宣公已经成了她的丈夫和她儿子的父亲,那么她的目标就只能是急子。她的行为是一种对自我和尊严的找寻,只不过她找错了方向。

从相关史书的记载上看,对卫宣公的新台之行,宣姜本人和她背后的齐国都没有一丝一毫的反抗。也许是人们面对既成的事实实在也想不出比默认更好的办法,也许这只是春秋时代的惯例,与政治、军事相关,或者与民俗、文化相关。但我们绝没有理由相信宣姜是春秋历史上一个以隐忍而沉默的女性,构陷急子是其一,卫宣公死后的再嫁是其二。

《左传》闵公二年记:“齐人使昭伯烝于宣姜,不可,强之。生齐子、戴公、文公、宋桓夫人、许穆夫人。”关于春秋的婚制,除了奉行“六礼之婚”与“奔者不禁”的习俗之外,见于上述引文的“烝”和《左传》他处另见的“报”、“因”等字眼已被学者们确认并非通奸关系,而是其时某种特殊的婚姻形式,[注]陈筱芳的《烝、报、因:非春秋时期公认的婚制》(《西南民族学院学报》1998年第4期)和吕亚虎的《东周时期“烝”、“报”婚现象考辨》(《人文杂志》2006年第2期)均认为“烝”、“报”、“因”是春秋婚制,只不过人们的认可程度有异而已。高兵的《君权对春秋转房婚的干预作用》(《贵州民族学院学报》2005年第3期)则认为这些两性现象是人类婚姻历史上典型的“转房婚”。且这种婚姻并不影响子女的地位,宣姜与昭伯所生的三子中的二子先后被立为卫君,二女皆嫁往他国成为君夫人就是有力的证据。《左传》庄公二十八年“晋献公娶于贾,无子。烝于齐姜,生秦穆夫人及大子申生”亦是一例。

昭伯是卫宣公的庶子,急子之弟,卫宣公死后,齐人强迫并不情愿的昭伯娶了宣姜。尚秉和先生认为,这次婚姻的成立是因为“齐人怜其女寡,以势力强使再嫁于昭伯,兼植党也”[1]。“不可”是昭伯公子顽的态度,“强之”是齐人的态度。但事实上,宣姜的儿子朔已经做了卫君,她完全可以不再嫁,春秋时夫死而不更嫁的君夫人亦比比皆是。即使再嫁,可选择的对象也并不唯一,所以此处齐人的态度应该就是宣姜的态度,齐人的“强之”应该就是宣姜的“强之”,昭伯就是她为自己的人生选定的理想归宿,所以她不但不会轻易放手,而且一定要借助母国的势力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由此可以看出,宣姜在个人的情感生活中并不是一个逆来顺受者,而是有着一定的主动性,或者说是占据着一定的强势地位。从育有五名子女的情形上看,昭伯最终还是从情感上接受了宣姜,使她充满波折的婚姻经历有了一个圆满的结果。而正因为有这样一个历经波折且大胆果断的母亲,我们才不难理解许穆夫人在日后所表现出来的坚毅与执著。

二身为卫国贵族的许穆夫人自幼在卫都朝歌长大,据传她十分喜欢在淇水边垂钓荡舟,淇河边至今留有许多“许穆夫人钓鱼处”。从日后的婚嫁情况看,父母的婚姻形式并没有对她的闺阁生活形成负面影响,而她也理所应当地遗传了母亲的美貌。可是许穆夫人是怎么成长为一个诗人的呢?

就外在而言,春秋是中国历史上文风极盛的一个时代,几乎所有形态的智慧都在这一时期发育成熟,而最为完备地保存了周代文化的文质彬彬的鲁国又是卫的近邻,文化影响不可低估;就内在而言,卫本是周武王之少弟康叔的始封之国,卫国本身的文化即带有典型的周文化的特征,兼之所封之地又是文化相对发达的殷商故地,文化底蕴自然较为深厚,《诗经》所收卫国民歌数量相对较多且多有名篇也是例证之一。进一步就卫国宗室而言,相传《硕人》一诗即是许穆夫人嫡祖母庄姜的傅母所作,而《绿衣》、《燕燕》、《日月》、《终风》也被《毛诗序》认为是庄姜本人的作品。虽然该说未能得到学界确信,却足以证明卫国的文学风气颇为浓郁。

诗人除文才之外还要有思想,被记述在刘向的《列女传》中许穆夫人少女时代的一则轶事亦可证明这一点。《列女传·仁智传》记载:

许穆夫人者,卫懿公之女,许穆公之夫人也。初,许求之,齐亦求之,懿公将与许。女因其傅母而言曰:“古者诸侯之有女子也,所以苞苴玩弄,系援于大国也。言今者许小而远,齐大而近,若今之世,强者为雄,如使边境有寇戎之事,维是四方之故,赴告大国,妾在不犹愈乎?舍近而就远,离大而附小,一旦有车驰之难,孰可与虑社稷?”卫侯不听,而嫁之于许。其后翟人攻卫,大破之,而许不能救,卫侯遂奔走,涉河而南,至楚丘。齐桓往而存之,遂城楚丘以居。卫侯于是悔不用其言。当败之时,许夫人驰驱而吊唁卫侯,因疾之而作诗云:“载驰载驱,归唁卫侯。驱马悠悠,言至于漕。大夫跋涉,我心则忧。既不我嘉,不能旋反。视尔不臧,我思不远。”

我们姑且忽略刘向文字中关于许穆夫人身世的舛误,只看她的清醒思考。对春秋女性而言,婚姻中最重要的附加值绝不是个人的幸福,而是家国的利益。自幼长于贵族之家又有着那样独特身世的许穆夫人早就明白这一点,并早已时刻准备着为国家作出相应的奉献与牺牲。许穆夫人的智慧在于,她清楚地知道诸侯间缔结婚姻的主要目的在于“系援于大国”,“舍近而就远,离大而附小”实在是最不明智之举。仅从这一论断我们就可以看出,许穆夫人虽是一介女子却着实有着不让须眉甚至远胜过卫侯之类须眉男子的远见与卓识,对政治和军事亦有着非凡的洞察能力。

历史证明,许穆夫人未嫁时的预言竟成了若干年后不幸的事实。《左传》闵公二年也就是公元前660年狄人的军队冲向了卫国:

冬十二月,狄人伐卫。卫懿公好鹤,鹤有乘轩者。将战,国人受甲者皆曰:“使鹤,鹤实有禄位,余焉能战!”公与石祁子玦,与宁庄子矢,使守,曰:“以此赞国,择利而为之。”与夫人绣衣,曰:“听于二子。”渠孔御戎,子伯为右,黄夷前驱,孔婴齐殿。及狄人战于荧泽,卫师败绩,遂灭卫。卫侯不去其旗,是以甚败。狄人囚史华龙滑与礼孔以逐卫人。二人曰:“我,大史也,实掌其祭。不先,国不可得也。”乃先之。至则告守曰:“不可待也。”夜与国人出。狄入卫,遂从之,又败诸河。

初,惠公之即位也少,齐人使昭伯烝于宣姜,不可,强之。生齐子、戴公、文公、宋桓夫人、许穆夫人。文公为卫之多患也,先适齐。及败,宋桓公逆诸河,宵济。卫之遗民男女七百有三十人,益之以共、滕之民为五千人,立戴公以庐于曹。许穆夫人赋《载驰》。齐侯使公子无亏帅车三百乘、甲士三千人以戍曹。归公乘马,祭服五称,牛羊豕鸡狗皆三百,与门材。归夫人鱼轩,重锦三十两。

宣公之时因为父夺子妇而使卫国遭受的祸乱还只是其时常见的宫闱之争,且远没有形成晋国骊姬之乱那样惨烈的后果,但卫惠公之后卫懿公执政时的狄人来犯就已经不是内忧而是外患了。随着天下形势的变化,狄人早已不甘心居于一隅。当年犬戎能够杀周幽王于骊山之下,狄人当然也不甘示弱,希望能够冲击中原所谓的正统势力并抓住一切机会扩张自己的力量。在伐卫的上一年,他们就开始试着攻伐卫的近邻邢国,只是由于齐国的干涉才以失败收场。因为卫懿公好鹤种下的恶果,战争的形势当然不利于卫国,“狄入卫”几乎成了必然的结局。就算立戴公于曹也只是偏安的小朝廷,人们面对的只能是覆巢之下难有完卵的岌岌可危的局面,卫之存亡仍旧朝不保夕。直到齐桓公出兵,局面才得以控制,进而才有《左传》闵公二年所记:

僖之元年,齐桓公迁邢于夷仪。二年,封卫于楚丘。邢迁如归,卫国忘亡。

卫文公大布之衣,大帛之冠,务材训农,通商惠工,敬教劝学,授方任能。元年革车三十乘,季年乃三百乘。

卫戴公即位之年即死而文公继之,卫文公勤俭治国,励精图治,国力大增,后又吞并邢国,使卫国呈现出复兴之势。后卫成公为避狄人侵扰,再迁帝丘(今濮阳西南),经百余年休养生息,重又呈现出繁荣景象。进入战国,卫成为最后灭亡的周代封国。

《左传》所述“许穆夫人赋《载驰》”虽然只有短短的七个字,却与“齐侯使公子无亏帅车三百乘、甲士三千人以戍曹”形成了至为鲜明的因果关系,从而彰显了《载驰》之诗无限的情感力量。

三许穆夫人是文学史上公认的“中国最早的女诗人”。白寿彝《中国通史·妇女》中认为:“《诗·国风》里有不少歌咏妇女的诗,也可能有不少为妇女自己所作。但一直到现在,可确认女作者姓名的诗,以许穆夫人所赋《载驰》为唯一的诗篇。如单以做诗的时间而论,许穆夫人的《载驰》要比屈原的《离骚》早三百几十年。”[2]不但如此,她比西方第一个女诗人萨福(约公元前630年—公元前612年)也还要早几十年。

《毛诗·鄘风·载驰》序云:“《载驰》,许穆夫人作也。闵其宗国颠覆,自伤不能救也,卫懿公为狄人所灭,国人分散,露于漕邑,许穆夫人闵卫之亡,伤许之小,力不能救,思归唁其兄,又义不得,故赋是诗也。”

载驰载驱,归唁卫侯。驱马悠悠,言至于漕。大夫跋涉,我心则忧。

既不我嘉,不能旋反。视尔不臧,我思不远。既不我嘉,不能旋济?视尔不臧,我思不閟。

陟彼阿丘,言采其蝱。女子善怀,亦各有行。许人尤之,众稚且狂。

我行其野,芃芃其麦。控于大邦,谁因谁极?

大夫君子,无我有尤。百尔所思,不如我所之。

朱熹认为,此诗是许穆夫人动身往漕,途中遇许国大夫的劝阻,被迫返许而作[3],说法与《毛诗序》相似。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与今之一些学者则认为此诗当为许穆夫人到达漕邑后所作。事实上,无论此诗作于何时,有几个重要的问题都是值得我们进行深入思考的:第一,许穆夫人为何执意要“归唁卫侯”;第二,她的行为为何会致使“许人尤之”;第三,她“控于大邦”的目的是如何达到的;第四,许穆夫人日后在许国的生活情形又会是怎样的呢?

当卫国为狄人所破的时候,玩物丧志的卫懿公多少还表现出了一些国君的气节,能够“不去其旗”。他的使者当然要快马加鞭地赴告各个相关国家,或为通告,或为求援。此时最先有所反应的便是有姻亲关系的宋国,因为许穆夫人的姐姐是宋桓公夫人的缘故,于是便有了“及败,宋桓公逆诸河,宵济”的及时救援,并立卫戴公于曹(漕)。宋是卫的邻国,这也正印证了许穆夫人关于“诸侯嫁女不宜舍近求远”的观点的正确性。

当卫国灭亡的消息越过郑国传到相对遥远的许国时,我们可以想象许穆公与他来自卫国的夫人发生了怎样的争执。时刻心怀卫国的许穆夫人面对国破家亡的惨景难免心潮澎湃,她必然会请求许穆公在第一时间出兵救卫,但胆小怕事畏惧狄人的许穆公一定以国力不济、路途遥远(这也确是实情)为由拒绝了她。因此伤心欲绝、气愤不已的许穆夫人才毅然决然地在诗中表示要“载驰载驱,归唁卫侯”,她是要回去亲自看一眼残破的家园,也是要表达对许穆公无动于衷的强烈抗议。

按照那个时代的礼法,当父母已不在堂时出嫁的女儿就再没有归宁的机会,因为姊妹终归要陆续出嫁,兄弟则早是那个“男女七岁不同席”时就已被分隔开的“外人”。许穆夫人就是这样一个已嫁之女。这就意味着,在礼法身份上,她将永远不必也无法再回到卫国。但在国破家亡之际,一个“礼”字已无法阻止许穆夫人胸中“情”的浪潮,所以她想要义无反顾地踏上回国之路。许人之“尤”固然有力地持有着礼法上的依据,却难以掩饰他们害怕惹火上身的真正意图。

我们说春秋女性往往对母国有着异乎寻常的情结,秦穆姬如此,晋文嬴亦如此。那么许穆夫人能够例外吗?《诗经》中有两首被毛诗认为写“卫女思归”的诗,通常被部分学者认为也是许穆夫人的作品,一首是《卫风·竹竿》,一首是《邶风·泉水》。兹录二诗如下:

藋藋竹竿,以钓于淇。岂不尔思?远莫致之。

泉源在左,淇水在右。女子有行,远兄弟父母。

淇水在右,泉源在左。巧笑之瑳,佩玉之傩。

淇水滺滺,桧楫松舟。驾言出游,以写我忧。

毖彼泉水,亦流于淇。有怀于卫,靡日不思。娈彼诸姬,聊与之谋。

出宿于泲,饮饯于祢。女子有行,远父母兄弟。问我诸姑,遂及伯姊。

出宿于干,饮饯于言。载脂载辖,还车言迈。遄臻于卫,不瑕有害?

我思肥泉,兹之永叹。思须与漕,我心悠悠。驾车出游,以写我忧。

两首诗中都写到了淇河与泉水,都以“驾言(车)出游,以写我忧”作结,前者怀恋少女时代的悠然与自得,后者表达无由归宁的渴想与期盼。二诗均以忧烦为底色,且颇类一人之声口,无论是否为许穆夫人所作都表达了外嫁之女强烈的思乡之情,从《载驰》中更为强烈的情感因素看来,即使这两首诗的著作权不属于许穆夫人,蕴于其间的脉脉之情却可以是属于她的。人虽在许,她的心却没有一刻不怀想着她的卫国,她热烈的爱国之情最终在《载驰》中爆发就是那么的理所当然。

“许穆夫人赋《载驰》”之后终于有了齐桓公救卫,齐国的举动固然有唇亡齿寒之忧,有姻亲相顾之情,有一展霸主风采之欲,却也实实在在地亦有为《载驰》动容之心。只不过《载驰》之诗并不是专为求救于齐而作的,在男女不得私相授受的时代它闻于齐侯也不可能是以书信的方式送达,而只能是得益于民间的传诵,是民众的感动触发了齐桓公的感动。齐侯所遣的公子无亏就是著名的公子武孟,齐桓公为什么派他来携助戍曹呢?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恐怕就是因为他的母亲也是卫国的女儿。[4]

从《左传》记述看,这个后来在某种意义上拯救了卫国的许穆夫人应该是宣姜最小的女儿。而宣姜是在惠公元年之后嫁给昭伯的,惠公即位三十一年而亡,其子懿公执政九年而亡(《史记·十二诸侯年表》),也就是说赋《载驰》之时的许穆夫人最多只是三十出头的年纪,有此气度着实不凡。

可是,当年鲁迅问“娜拉出走之后会怎样”,如今我们要问的却是“许穆夫人返许之后会怎样”。作为已经嫁出的女儿,卫国没有她的容身之地,她的人生归宿只能在许国。而她在救卫之事上与许穆公所发生的矛盾恐怕不会是很好解决的。那是一个多妻的社会,“诸侯一娶九女”,多妻制背景下的夫人只是有她看似尊贵的地位,却从不意味着她会因此得到丈夫的宠爱。如果说楚武王还欣赏邓曼的智慧、卫定公还需要定姜的扶助,那么许穆夫人的才情与胆识恐怕都不是许穆公这样胆怯的男人所需要的。几乎可以断言,回到许国的许穆夫人将生活在凄凉与悲惨之中,怀抱复兴卫国的梦想最终死去。临终前,她的眼前或许仍会出现淇水的钓竿、姊妹的欢颜,但也仅此而已。

[参考文献]

[1] 尚秉和.历代社会风俗事物考[M].北京:中国书店,2001:237.

[2] 白寿彝.中国通史:第四卷[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1453.

[3] 朱熹.诗集传[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33.

[4] 杨伯峻.春秋左传注[M].北京:中华书局,2006:267.

猜你喜欢
卫国左传夫人
《左传》“其无晋乎”补证
江海学刊(2024年1期)2024-03-14 09:09:58
夫人与婆子
哈哈画报(2022年7期)2022-07-11 05:46:56
《左传》“摄官承乏”新解
许卫国书法作品选
《左传》疑难考辨一则
《左传》“讥失教也”句献疑
潇水夫人
火花(2015年1期)2015-02-27 07:40:31
Evaluation on nitrogen isotopes analysis in high-C/N-ratio plants using elemental analyzer/isotope ratio mass spectrometry
天命夫人
小说月刊(2014年7期)2014-04-18 13:11:37
卫国入朝将士心
军事历史(1995年1期)1995-01-18 00:00: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