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中华
(常熟理工学院,江苏 常熟 215500)
李劼人的“三部曲”(《死水微澜》、《暴风雨前》、《大波》)三十年代初版,建国后,随着国家体制变革和社会变迁,李劼人对“三部曲”进行了修改和重写,这是文学史上的重要现象,是对其文学观念和思想重构的努力。
三十年代,李劼人身处四川成都,偏安一隅,脱离政治斗争的中心,基本上保持了自由作家的姿态;建国后,他接受了政治学习和思想改造,对政治权力趋从并力图完成政治力量交给他的历史任务也是时代使然。因而,其对“三部曲”的修改和重写有着鲜明的意识形态性。实际上,建国后现代作家修改作品是一个普遍现象,如茅盾的《子夜》、老舍的《骆驼祥子》、巴金的《家》、曹禺的《雷雨》等都有所改写。
“三部曲”的修改和重写并不是自发的行为,他说:“一九五四年,忽然接到人民文学出版社来信,很客气,说要重印我写的《大波》,叫我改写。我大吃一惊。《大波》过去我不愿提及,要我改写,这倒给了我业余创作的勇气,但一翻原来的作品,我又出汗又脸红。不行,得重写!重写就必须考虑来龙去脉,丢掉前面那一部分,气就贯不下来。我又给出版社去信,说要修改前面两部书,出版社也认可了。我就先重写《大波》。写完了以后,寄给艾芜看。艾芜说可以。我又寄给我儿子看,可是我儿子这个外行却说不行,批评得一塌糊涂。后来我考虑一下,觉得儿子的意见对,就去掉重新写成的十几万字初稿,还是从《死水微澜》起按顺序修改。《死水微澜》因为基础不错,改的只有十分之一,不很费劲。《暴风雨前》改了三分之二。”[1]542“《大波》现在正在写。……一九五五年又写了第二遍,十多万字,看后觉得仍不好,也丢掉了。现在在写第三遍,已写了十七万字。全书写成大约有二十七万字。内容比以前增加了三分之二,篇幅却减少了五分之二。”[1]543从1954年起一直到李劼人逝世之时,即1962年12月24日,三部曲的修改和重写以《大波》第四部的未竟稿而告终。
从社会接受角度看,李劼人“三部曲”的修改和重写是在知识分子思想改造运动中进行的。延安整风运动时,中国共产党就加强了对知识分子思想的改造和控制;到了五十年代,国家一统局面形成,知识分子思想改造成为必然趋势并提到历史日程上来。知识分子被要求在对历史、人民、国家的认识上形成统一的看法和观念。1950年6月,中共七届三中全会上,毛泽东指出:“对知识分子要办各种训练班,办军政大学,革命大学,要使用他们,同时对他们进行教育和改造。”[2]86-87从1952年夏秋间到1952年冬,中共中央在全国知识分子中发动和领导了一场大规模的思想改造运动,对新中国建设抱有极大热情和期待的一批知识分子,无论是自觉不自觉的都参与其中。
李劼人在五十年代初作为无党派人士被提名担任成都市副市长。无党派的角色以及当时的知识分子思想改造运动,都让李劼人在改造自己思想方面积极向社会主义意识形态靠拢。“对于李劼人赶上时代步伐的努力,中共组织上基本持肯定态度。1953年4月,中共四川省委统战部在李劼人的一份鉴定中说,李经过参观各地土改,参加了‘三反五反’运动,‘在思想上对很多问题有了进一步的体会和认识’,‘……特别是三年来祖国的建设事业及各方面的辉煌成就对于他的影响很大,现在他确已衷心拥护和钦佩我们;对自高自大,看不起我党同志的思想毛病,有了一定认识,感到自己确有一些缺点,须要今后好好学习;在工作上亦能进一步主动的与我党同志商量。最近统战部嘱他领导参事室的学习,他也能够每礼拜准时参加’。”[3]29
李劼人还将重写的《大波》给他儿子看,就是希望去过延安投身于革命的儿子替自己把好政治关,以符合时代主流话语的要求,这大概即是为什么他在作家艾芜评价与外行儿子批评之间终于听从了外行意见。”[3]30“尽管李劼人想努力追赶时代,在实践中还是追不上。1959年初,张天翼受‘组织’之托,就《大波》的创作倾向问题同李劼人谈话,‘指出《大波》在处理历史任务方面,还有不明确的地方,如对辛亥革命时代各阶级各阶层的人物,缺乏具体的分析评论’。这话看似‘个人意见’,实际代表有关领导方面的评价。换言之,李劼人的努力仍然没有被‘组织上’认同。”[3]30
思想改造对于像李劼人这样的自由主义知识分子来说,并不能取得完全的“胜利”。至少对李劼人而言,无论是作品修改和重写,还是其思想观念的重构都显见思想改造的并不成功。“经过十多年的思想改造,到1960年5月,中共组织仍然认为:‘在政治上,李劼人拥护党、拥护社会主义,但由于出身旧社会,留学过资本主义国家,受过封建的资产阶级的教育,经营过民族工商业,资产阶级个人主义、民主主义、人道主义、自由主义等思想是很深的。’”[3]33李劼人在进行三部曲修改和重写时,并不能与党的历史观点相统一,在认识上仍然存在着不小的差距。因此,他说:“解放后,在‘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文艺方针提出来以前,我不打算动笔。我觉得今天写作不能象以前那样了,今天有今天的一套。我过去学的文艺理论是资本主义理论,不适用了。因为怕犯错误,我就借口干行政工作,也是为社会主义服务,不打算再干这个行道了。”[1]542这就隐讳地表达出了作家的困境无奈。
李劼人在知识分子思想改造运动这个大背景下,对自己作品的修改和重写主要是为了满足当时占主导地位的革命现实主义指导下的创作要求,因此,他在对初版本的修改和重写过程中,对初版本中的历史、革命、人民的叙事和阐释努力尝试新的表述。
建国后,文艺创作观念愈发要求统一性的认识,革命现实主义作为社会主义胜利的产物,是当时文艺创作的指导观念。“跟30年代相比,革命现实主义在40 年代真正发展壮大成为中国革命的主潮”[4]225,“周扬从延安整风开始全盘接受毛泽东文艺思想,改造了或抛弃了原有的与《讲话》不一致的某些理论观点,自觉地担当起政策执行者和宣讲者的政治使命,则是历史事实。这无论对他个人还是对他所代表的革命现实主义思潮的主流派都是一次重要的转变”[4]232,“他按照《讲话》的标准制定出执行的规则,用以批判一切文艺现象。这种批评迅速成为革命现实主义文学批评的主导模式,长期统治着中国文坛。”[4]233
革命现实主义以马克思主义世界观为基础,强调文艺作品向人们展现光明的未来,它的基本精神在于向人民启示光明。党的文艺政策认为文艺是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一部分,它应当努力表现和歌颂人民群众,积极为人民群众服务,按照人民群众的需要进行创作和表演。一方面要反映现实,用阶级分析的观点去认识社会历史的发展;另一方面要为人民服务,创造出具有进步意义的可以给人民指示光明出路的作品。“我们必须摆脱他们那只注意写消极现象,否定多于肯定的传统。”[4]233
“三部曲”的修改和重写正是反映了这种努力,力求使作品达到革命现实主义指导下的创作要求。例如,“三部曲”的修改和重写中,情欲描写被视为不健康、罪恶以及并不能指示光明的因素而遭到了大量删减。如《大波》初版中通过大段情欲对白和自语来表现楚子材和表婶的感情纠葛:
楚子材看见她生气的样子,觉得别有一番风韵,心里更其爱得发痒,不禁伸手去握她的膀膊。她却使劲的一肘撑来,恰撞在他的大腹上,并咬着牙齿说道:“你要咋个!你放尊重点!你把我当成啥子人了!……告诉你,你虽然偷上了我,还是不能由你的脾气的,凡是都得由我!……我要咋个就得咋个!连我的表哥,姐夫,男人,都是这样的在将就我,随和我!……你一个四浑小伙子,仗势啥子,敢来勉强我?”[5]122-123
这是一个情场老手对一个楞头小子的告白,几乎把一个女人的大胆和热烈表现到极致,李劼人总是不吝篇幅地对这样的情欲对白和人物心理进行描绘,在初版的三卷本中留下了深重的痕迹。而修改对情欲描写的删减则影响了“三部曲”的整体风貌,原有的那种具有写实主义特色的客观揭示和日常生活叙写消失不见。修改和重写按照阶级分析增加了大量对历史事实的描述,诸如对集会、演说、战争和历史人物的叙事,使得文本有了政治诉求。
“在文学批评实践中,能否满足工农大众的精神需要,既是衡量作家创作目标的政治尺度,也是判断作品艺术性的一个标准,从能否满足大众精神需要这一基本前提出发,在实际的文学批评中,理论家往往把文学批评的政治标准具体化为‘为工农大众’这一价值目标。”[6]110正是在这一价值目标的指引下,建国后对初版本进行了修改和重写,体现了革命现实主义对作家创作的指导。
李劼人三十年代对历史、革命和人的认识深受自然主义的影响,认为历史总是处在不断被揭示和客观的展现过程中;而革命现实主义认为这是消极的,创作应在工农大众面前展现光明的道路,满足他们健康的、积极向上的、和社会主义发展目标相适应的精神需求。
社会主义的胜利不仅是社会主义国家的建立,同时是在思想意识、社会政治、历史文化上也取得全面的胜利。建国后,知识分子和工人阶级、农民群众成为人民民主专政的主体,知识分子必然要承担起肯定农民群众积极的历史作用和地位的任务。李劼人“三部曲”修改中对群众主体的认识发生了明显的变化,初版中对客观现实的揭示和描摹,让位于革命现实主义指导下的叙事,作品肯定了人民群众的力量,认同农民在中国政治革命中的主体地位。“三部曲”前后版本对农民在中国革命中的主体地位的认识是不同的。举例来说:
皇帝在昔自以为是天之子,天子由此回銮,所以得了这个带点历史臭味的名字。[7]19
皇帝在昔自以为是天之子,天子由此回銮,所以得了这个带点封建臭味的名字。[8]25
在李劼人所接受的自然主义观念中,“历史”是在客观揭示中被层层剥离出来,对于作家而言,“历史”只是被揭示的对象。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认为“封建”仅是历史发展过程中的一个阶段,历史是人民创造的伟大历史,肯定了人民群众是创造历史的主体;所以,嘲弄的对象应该是被辛亥革命所推翻的“封建”,而不是“历史”本身。再如:
暑袜街郝公馆的主人,本是客籍游宦入川的,入川仅仅三代。因为四川省在明朝末年,经张献忠与群寇的一番努力清洗,再加以土著官军的几番内乱,但凡从东晋明初一般比较久远的客籍而变为土著的,早已所剩无几,而且大都散在边疆地方。[7]215
暑袜街郝公馆的主人,本是客籍游宦入川的,入川仅仅三代。因为四川省在明朝末年,经张献忠与起义农民的一番兵燹,再加以土著官军的几番内乱,但凡从东晋、明初一般比较久远的客籍而变为土著的人家,早已所剩无几,而且大都散在边疆地方。[8]209
从“群寇”到“起义农民”,这是占主导地位的意识形态的话语对作家自身认识话语的颠覆,“群寇”所流露的贬义蔑视意味必须被“起义农民”这一统一历史认识的语词所替代,进而完成对作家文学思想和观念的重构。
大家说起为甚么打教堂,没一个人知道。只晓得端阳节日东校场的点将台上正在撒李子时,忽然一个地皮风扯了来,说教堂里正在杀娃娃,杀得精叫唤的。这一下,这在平日对于教堂和洋人的不了然,以及对于教民倚仗洋势的宿恨上,斗添了一种不平的义气。于是一人号召,万人景从,本意只是去探听一个虚实,好与洋人评个道理的。不想一进大门,少数的不平义气,一转瞬便着发洋财的念头战胜了。[9]121-122
大家说起为什么打教堂,没一个人知道。只晓得端阳节日东校场的点将台上正在撒李子时,忽然一个地皮风扯了来,说教堂里正在杀娃娃,杀得精叫唤的。这一下,这在平日对于教堂和洋人的不了然,以及对于教民倚仗洋势的宿恨上,斗添了一种不平的义气。于是一人号召,万人景从,本意只是去探听一个虚实,好与洋人评个道理。不想一进大门,只看见一个身穿中国长袍,高高大大的洋人,站在一处高台阶上,冲着众人,用中国话叫道:“你们这些人跑进来,要行凶吗?出去!都出去!”从那洋人身后,又走出一个穿洋衣服的胖子洋人,手上拿着一根长皮鞭,横眉吊眼地把鞭子在众人头上挥得呼呼乱响,一面也用中国话叫着;“滚出去!滚出去!”才有几个人说:“怎吗!不讲理吗?”那鞭子已结结实实打在头上。在前面的朝后退,在后面的却不让,反而大喊起来:“他杂种打人!——不讲理!——我们捶他!”上百人的声音,真威武!两个洋人才慌了,急忙退进门去,訇一声把门关得死紧。大众更生了气:“你杂种打了人就躲了吗?老子们偏要找你杂种出来!”门推不开,就有人翻窗子,找不到洋人出气,就有人找东西出气。以动手,没有人统率,那就乱了。[8]385-386
初版本所揭示的群众打教堂的实质是因为群众的自私和贪婪,这也是自“五四”以来鲁迅初始建构的剖析国民性的文学传统;修改本对这里作了较为详尽的改写,群众自私和贪婪的本性被隐匿和修正了。作者在试图还原历史真相的同时,隐匿了揭示国民劣根性的初衷,改为群众受到洋人欺压后的集体反抗,一方面肯定群众的义举,另一方面又试图表明群众运动如果没有正确的领导,就会变为动乱。
初版本中对历史和人民的认识,以及被认为对满足工农大众精神需求及社会发展没有益处的客观揭示,随着建国后文艺创作中革命现实主义主导地位的确立,在时代要求和思想改造相结合的历史推动力作用下,被修改和重写,以期完成对作家文学观念和思想的重构。
语词修改、内容增删、阶级分析、对历史和人民的重新认识等是李劼人在建国后努力对“三部曲”进行不同程度修改和重写的结果,最终而言,这种努力既没有跟上时代的步伐,也没有真正完成对作家文学观念和思想的重构。但是,在建构文学史的过程中,“三部曲”的修改和重写势必影响文学史的书写,影响文学史对“三部曲”的完整认识和充分评价。“三部曲”的修改和重写,具有时代选择的必然性和个人淹没在时代潮流里的典型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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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李劼人.死水微澜[M].上海:中华书局发行所,1936:19-215.
[8]李劼人.李劼人选集:第一卷[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 0:25-38 6.
[9]李劼人.暴风雨前[M].上海:中华书局发行所,19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