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贤林
(安徽农业大学人文社科学院,安徽 合肥 230036)
2011年,严歌苓写于十年前的《草鞋权贵》易名《霜降》再次出版,堪称消费时代商业策划的经典案例。就文学层面而言,这种改头换面无疑会导致阅读焦点发生偏移,从政治的批判回归身体的叙事,红色权贵家庭的衰败史让位于卑微草根女性的情欲史,一方面延伸了严歌苓笔下女性人物的形象链,同时也成为后政治氛围中身体转向的文化表征。从农村来到北京权贵家庭做小保姆的少女霜降,因为贪恋世俗的浮华,未能用女性的柔情拯救沉沦陷落的男性,相反却悲剧性地成为身体的消费者。由于缺乏超越现实苦难的那份坚韧,霜降自然无法与严歌苓塑造的扶桑、小渔、王葡萄等伟大女性相提并论,只能算是作家女性图谱中的另类。
按照身体理论的表述,身体具有自然与社会的双重属性。作为血肉之躯的身体呈现出生物学的特征,同时也不断为复杂的社会力量所重塑、改写与建构①。由此,身体不仅记录着个体生命成长单纯的历程,更是社会权力关系反复角力的场所。霜降拥有着美丽的自然身体,浸染于权贵家庭红黑莫辨的酱缸之中,单纯的身体变得不再单纯。程家父子疯狂地凝视、依恋与占有,狂欢中充斥肆虐的快感,卑微的霜降却在闪躲游移中忍受耻辱,身体的单纯和快乐一点点地褪去。从懵懂的闯入者到暧昧的介入者再到隐秘的观察者,年轻的霜降苦苦挣扎于纯真与世故、爱情与欲望、沉沦与飞翔的两难之中,终在千疮百孔的程家大厦将倾之际绝望逃离。透过特定的身体棱镜,不仅折射出权贵家庭华丽表象之下的龌龊,乃至男性身体最深处的隐秘欲望,也为我们从情欲角度诠释文本提供了新的可能。
作为一家之主的退职老将军程在光,拥有众多不分褒贬的传奇。革命年代冒着枪林弹雨出生入死的英勇,造就了日后的权威与尊严。不幸的是,这一切在后革命的日常生活中却滑稽地成为控制欲无限膨胀的合法依据。当革命的无畏演变为无可抑制的骄横,昔日的英雄蜕变为专制的暴君,人性的分裂便呈现出错位的荒诞。老将军的背具有玄妙莫测的洞察一切的遥感功能,“这张背上中过六颗子弹,那些弹孔疤痕的分布像一局残棋。”“也许正由于这些枪伤,他的这张背变成了他的一套额外的感应器官,别说打手势,就是在这张背后谁向谁丢眼色,都不会瞒过他。”甚至“那位与他妻子暖昧一段的秘书,显然就这样被他的背瞄准的”②。宽阔的背似乎蕴藏无远弗届的神秘力量,散发着令人不寒而栗的恐怖。将军却将它的伤痕累累视为大肆炫耀的资本,向女保姆袒露裸背的无耻,亦自我美化为革命传统教育的神圣。无畏与无耻之间仅仅相隔一步之遥。
雄视一切的老将军主宰着权贵家庭的绝对权力,将程家大院打造成等级森严的封建城堡,控制和规训着家庭成员的日常生活。通过物质的补偿换取精神的奴役,他牢牢地掌控着身边的随从。“警卫员和秘书少有不挨打的,无论打得冤或不冤,这些秘书、警卫员立刻会得到一纸程司令亲书的晋级状。”③曲意逢迎意味着更多的现实回报,以致于挨打成为下属的热切期盼。这个雄心勃勃的霸主粗暴地掐灭了女儿的跨国爱情,将她捐给暗淡无光的政治联姻。他如巨大的阴霾笼罩着儿子四星的一切,“当他想毁什么时,他的父亲便在他的生命中出现了。”④将军经历了三次婚姻。第一位因为革命而失散。第二位已为人母的妻子被将军的上司相中,于是被丈夫慷慨拱手奉送。第三位即是生了七个孩子的孩儿妈,因一个儿子活脱脱像将军的秘书,被揍得落下鼻腔出血的毛病。与肉体折磨相随的是,孩儿妈的家庭地位更是坠入幽暗无底的深渊。严歌苓用“或许”一词陈述孩儿妈偷情的事实,表达出某种捕风捉影式的暧昧。但正是这种含混不明的暧昧,让孩儿妈自此与丈夫咫尺天涯,形同陌路,只能知趣地退避于阴暗的角落,即便连单纯的母爱都刻意遮掩。“她从不敢让自己对任何一个孩子有偏倚,那偏倚会马上引起程司令的怀疑。”⑤孩儿妈优雅的躯体永远只能寄居于将军巨大的阴影之中,犹如形神分离的美丽剪影,成为男性强权的苍白祭品。
老将军沿用霸道的逻辑肆无忌惮地驯服霜降的身体。初次见面,“刹那猛欠起身,表情和姿势都静止了足足两秒才落下座位”⑥。基于对少女身体的贪恋,老将军将英雄主义演绎成一种苍老却无耻的欲望。他命令霜降在自己的浴室里洗澡。在浴室的门洞然敞开中,顺理成章地凝视少女的裸体,连隐秘的偷窥都觉得繁琐而无谓。女性身体的私密性与男性公然入侵构成了鲜明的对比。由于外在暴力和内在心理的双重作用,霜降在震惊的眩晕中,身体的羞辱感迅速被不真实的怀疑感所替换,反抗的欲望悄然转化为沉默的自我承受,弱势的被看身份无形被剥夺退场的自由。这种奇异的转化不仅是出于对强势权力的恐惧,更是弱势女性心理的自卑使然。老将军因为理直气壮的邪恶符合一贯的常态,享受这份视觉盛宴自然无需任何回避与遮掩。这种无所顾忌的心安理得和巨大的道德优越感,建基于强大的社会身份支撑。外在身份的悬殊改变了身体的力量对比,无力抗衡的少女落荒而逃,无望之中用怜悯取代了反抗,寻求精神上的自我安慰。但是,毫无原则的怜悯却招致了变本加厉的凌辱。老将军借以教授书法为名,在书房再次重演了荒唐一幕。他命令霜降坐在自己的大腿上研墨,恣意占用年轻的身体。传统的书法权当侵犯女性身体道貌岸然的道具,高雅的书房降格为玩弄女性的肮脏之地,毫无廉耻的渎神行为消解了一切诗意的可能,雅俗之间的强烈反差让伦理道德再次蒙羞。“这只手的自信与霸道使人不敢去怀疑它在伦理道德上的正当与否;这只手的力度与热情使人无法看透他真实的衰老程度。”⑦那只贪婪地搭在霜降身上的欲念之手,浸透了对传统伦理和女性的双重亵渎,更是将霜降推至绝望的境地。“她不再可能做一个真正的好女孩子,那两只布着老年斑的手掐断了那可能性。”⑧
老将军悠然享受的姿态表明自己至高无上地掌控一切。问题在于,这种虚假的权威恰恰建立在功利关系的流沙之上,天然具有色厉内荏的脆弱性。就外在的社会身份而言,大权旁落的老将军只是虚有其名,年轻的权贵早已取而代之。仅仅依靠送“将军樱桃”、书法展览、网球表演等种种行为,承担着唤醒大众记忆、延缓遗忘的仪式功能。而在程家内部,将军更只能靠粗野不堪的咆哮宣示余威尚存,“惧怕”则相应地成为子女对待父亲的唯一情感。更为滑稽的是,程家的白天与黑夜呈现出判然相异的图像,清晰揭示出权力失控的真相。“老将军睡去后,这院子人的真正生活才开始。”“到了夜间十一点,人人似乎都有了一副全异全新的面貌,不再像白天那样易怒、慵懒,相互间难以容忍。一种怪诞的活力在城市渐渐归于寂籁时滋生于这个院子。”⑨寄生于溃败的牢笼里的程家子女们,沉迷于末日狂欢的享乐当中,最大限度地透支将军的残余价值,显示出对权力排斥与迷恋相交织的欲罢不能。
遭遇流氓成性的淮海被处决,四星偷渡越境等系列变故之后,曾经君临天下的老将军回天乏术,恼羞成怒之后变成了植物人。“那两只衰老的、像已开始风化的手现在各被两根针管扎住,两种不同颜色的透明液体正通过它们输进他的体内。他这棵老树正依赖于所有粗细管子进行生命循环。它们是盘于他身外的一副血脉经络,那是没有了血色和血温的血。”⑩老将军不再苏醒的身体意味着强力控制的失效。这具濒于死亡的躯体之所以垂而不死,仍然是程家通行的冷漠理性作祟。身体并非因为脉脉亲情而留存,却是基于物质利益的需要得以延续。当孩儿妈面对丈夫毫无反抗之力的身体,轻而易举便可了结多年的怨恨,却在施虐与受虐奇妙的混合中,迅速掐灭了复仇的欲火。重要原因在于,丧失机能的身体神奇地具有无用之用的意外功效,保存身体意味着可以继续享用别墅、工资还有汽车等物质待遇,榨取身体的残余价值于是成为最佳选择。物质的冰冷算计斩断了亲情的血缘脐带,显露出身体作为欲望对象的深层危机。
因懵懂闯入四星的“牢房”,霜降接触到这个尚在服刑的囚徒。落难却富有的四星是将军第六个儿子,因走私军火、贩卖情报,被父亲送上法庭,又从监狱保释回家,禁闭在富丽堂皇的房中。将军明确有令:“任何人不经允许不准与四星见面。”父亲的训诫虽未直接伤及四星的肉体,却产生了更为恐怖的惩戒效果。这种意识领域的画地为牢,比单纯的肉体刑罚更为残忍,更为难以忍受。“真的牢监好歹有伴,急了还能越狱。可父亲给的牢,人是逃不出去的。我知道没机关枪对着,没电网围着,可就是没法逃。”四星自此两年没能迈出这座“天鹅绒监狱”的房门,只能依靠谩骂、砸东西等疯癫的行为,排遣内心的孤独与寂寞,宣示自己的存在。
长时段的自我禁闭,让四星的疯癫愈演愈烈。粗俗不堪的下流语言,反反复复的通宵失眠,无休止的絮絮叨叨,讲话时神经质地伸张的瘦长脚丫,呈现出人鬼掺半的形象。在霜降看来,这个“灰白脸男人,满面孔烦躁,颇年轻的身坯,头却是半秃了”。单从身体的外形看,未老先衰的四星无法和老将军相比:“一位闯天下雄关的将军的血,流到这副身躯里已近乎死寂。一位挂帅三军的武士,竟投下一个如此单薄的影子。”这种外形的差异,加之四星长得与将军的秘书相似的传言,让四星自小就被父亲冷眼相看,打入另册,频遭虐待,甚至被偷偷抽血验明真伪。
外表疯癫的四星却拥有令人难以置信的冰冷理性。面对“要么坐二十年牢,要么把钱都吐出来”的选择时,他不惜以漫长的肉体囚禁换取物质金钱的富有。敏感的四星仿佛有副遥感神经。“不仅能判断父亲地理上的,与直接的逼近和离远,并能判断心理上、非直接的逼近。”他的心狠手辣,胆大妄为又远胜其父,曾企图假借慈善之名,用巨额捐赠为自己开脱重罪。他清醒地将程家喻为没有伦理天条的疯人院,无情解构了父子、母子、兄弟姐妹之间一切的血脉联系。将人性的温暖与温情抽离之后,冷漠的分析只能陷入无边的虚无。四星内心深处的俄狄浦斯的弑父行动,只是因外在条件的不允许而被一再延宕。从某种意义而言,他的犯罪无异于向父亲复仇。他的反戈一击给老将军造成莫大羞辱,光彩的政治生涯从此不再风光无限。四星自杀未遂之后,以微笑敷衍众人,背后精心地策划叛逃,环环紧扣的步骤中显示深谋远虑精于算计的真相。
绝望的四星将霜降视为自己的“补药”,疯癫的身体涌动了求生的欲望。四星用一种近乎无赖式的真,一种不加掩饰的明目张胆的坏,打动并征服了涉世未深的霜降。在真与假的二元对立的判断上,真实的粗俗远比虚伪的崇高更能拨动少女的心弦。霜降察觉到四星的寂寞与疲惫,同时也清楚意识到两个身体之间的距离。“她还看到在这双手和那副人壳子之间的差异,前者健壮、丰满、离罪恶尚远;后者病态、干瘪,为罪恶作出过巨大牺牲。”对四星颓废身体的欲拒还迎,更多只是基于女性毫无原则的怜悯,“一个造够孽的人在自食其果时的凄楚不同于任何人的任何一种凄楚,它是他整个的无人性中的最后一点人性,所以显得尤其浓烈和动人。”除此之外,那种激荡在女性身体中的本能冲动,“喜欢被人喜欢”的愉悦也促成了身不由己的交往。两个如此相异的身体,竟然形成了复杂的畸形依恋。“似乎不如爱那样美却比爱更根本的情感。从始至今,他和她的关系就寄生在这情感上。他吮吸她身心中的新鲜与活力。他像胎儿,外部世界则像母体,她是联系其间的脐带。依赖于她,他成了条情感寄生物。”这种无爱却仅靠“真”来维系的亲密关系,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四星那种欲擒故纵的平淡自然。霜降献出身体之后,猝然中识破了平静的假面,宁静淡然剔除伪装之后变异为毛骨悚然,只剩下不寒而栗的恐惧。“他的脚似乎是他人格的象征,你能在上面看到他的浪荡和羸弱以及侵略性攻击性;你会嫌恶和怜惜它们,同时又恐惧着它们。”由此,拒绝与四星一起亡命叛逃,成了霜降合乎逻辑的必然选择。而四星背叛一切的孤身逃亡,抛弃了“故园、故人、故事”,无异于身体内在生命的消亡。
程大江作为老将军的第九个儿子,年岁最小却是程家最有为出彩的人物。这个高等军事学院的拥有少校军衔的博士生,在父亲心目中维持最得宠的地位。与颓废沉沦的兄姐们相比,俊气的大江拥有骄人的知识资本和身体资本,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成为程家小女佣们朝思暮想的幸福童话。
大江野心勃勃要成为权贵家庭的逃逸者,强烈地拒斥着权贵家庭。这个激情的反叛者鄙视同根相生的兄姐们,称之为“那帮人”或“虫们”,自觉与之划出泾渭分明的边界。他同样鄙夷父亲的草根出身,不假思索地将背叛父亲视为个人成功的标志。“我最终会成为一个有学问也有实践的军事家,成为一个完全不同于我父亲的将军,从我开始否定草鞋贵族的血统。我得向人证明:我的成功不是从父亲的权势中来,而从沙漠丛林,从学识中来,从思想中来。”这种强烈的逃逸欲望缘于大江深入骨髓的自恋,外在的知识资本和身体资本无形中强化了这种自恋,由此滋生蔓延出盲目的浪漫和浅薄的乐观。“他对不出所料的宠爱所生发的逆反情绪,以及一个始终被宠爱包围的人想冲杀出去,却无法冲杀出去的绝望。”对于异性之间的美好情感,亦是熟视无睹、漠然置之。“似乎任何女性对于他的好感都在他预料中。似乎他为所有不例外的由他而生发的爱慕感到乏味;抑或由于太习惯这种优势而变得疲惫。”与强烈的逃逸冲动相掣肘的是,大江的身体却始终无法剔除程家的残迹。“他与父亲很相像,在模样上和性情上把程司令做个适度调节,就成了程大江。”这种血缘与精神上的家族相似性,让逃逸本身成为一种可疑的行动。更进一步,大江无法逃脱程家子女特有的内在同质性,“尽管对这个家抱轻蔑、愚弄、决不同流合污的态度,他也决不放过任何机会倾榨它。”于是,一边痛斥兄姐们的自私自利,一边不停地效仿复制类似的可耻行为。逃逸行动于是沦为一种毫无实质内容的外在表演。
大江对霜降的身体同样表现出莫名的兴趣。与父兄的不同在于,大江能依据现实情境的变化,适时调控情感的强度和力度,合理约束身体中的狂野的能量,用刻意节制的表象掩饰了内心的虚伪与胆怯。在舞会上获知霜降的保姆身份后,尊卑悬殊阻隔了大江继续交往的激情,立刻替之以未曾相识的冷漠,让炽热的霜降如坠冰窟。而身体意外致残,政治联姻失败之后,大江的目光再次回转到霜降身上,将年轻的身体当作情感的疗伤之地。大江这种游移不定的反复,缘于无法直面内心的真实,外在冰冷的理性抑制了欲望的萌动与情感的自由舒展。于是过分放大外在身份的差异,将霜降的卑微身份一再冷漠地符号化误读。一方面将喜欢农村的保姆当作虚弱的精神盾牌,视为反叛权贵家庭的激进勇敢的姿态,“我什么都和他们不一样,我偏要爱一个从农村来的女孩!”同时又念兹在兹,一再乞求甚至强求霜降重新改写卑微的草根身份。“仿佛只要她好好读书就能消除他对她长久存有的那点轻视和嫌弃。仿佛仅差一个‘好好读书’,她就够得上他心目中那很严的妻子标准。仿佛‘好好读书’能抹煞她在远乡陋屋的出生和成长的背景。女学生是许多美好东西的起点和象征。”女大学生作为知识女性的特有形象,折射出大江逃逸权贵家庭的欲望,成为大江完美妻子的虚拟幻象。由此,大江将霜降的身体当作欲望的对象进行重新编码时,并未意识到农村小保姆与女大学生之间的巨大鸿沟,自负当中显示出对女性身体自然本真的忽视与遗忘。这种唯我独尊的专横虚妄,真实地反映出程家父子之间内在的血脉联系。
与程家所有的小保姆相仿,年轻的霜降显然难以抗拒大江的身体,“起先只看到他健壮匀称的身板,抬头,发现他竟十分俊气,俊得她吓一跳似的喉咙猛一干。”即便大江经历了磨难,疲惫沧桑中依然那么光彩照人,“出现漂亮得幽暗和动人的成熟”。如果说,霜降与老将军、四星的接触交往,因为缺乏美好情感的真实介入,更多的只是处于被动的应付与迁就,大江却有效地激活了少女身体中冰封的青春欲望。为了那份痴心妄想,情窦初开的霜降刻意去展现身体中最为动人的诱惑。“霜降仍那样微低头,让目光从一个人为的深度闪出,闪出人为的曲折。她知道自己这副样子之所以动人,是因为那怯生生的挑逗。”她甚至为了这非份之想宁愿去粉身碎骨,即便意识到两者身份上的霄壤之别,仍能默默守候无望而纯粹的爱,独自体验无望之爱给身体带来的些许快乐。“它在悄然中触摸她,她感到自己秘密的、娇羞的身体本身便是快乐。一个一旦被发现就永远不会离弃她的快乐。”堕落之后的霜降之所以抵制身体的欲望,让自己玷污的身体远离大江,也只是祈望在污浊不堪的现实中封存那份神圣美好的纯粹。
程家的迅速溃败,身体的意外致残,葬送了心高气傲的大江的军事家梦想。无处安置的大江,竟然委身于粗鄙的私营老板,竞聘并不理想的翻译职位。曾经壮志豪情信誓旦旦的逃离,却在爱情与事业的双重失败中,心灰意冷地体味“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苦涩。大江的陷落充分表明,在荒诞不经的现实当中,一切的逃逸都是无谓的反抗,一切的挣扎只是美丽的徒劳。
程家父子的控制与失控,疯癫与理性,逃逸与陷入,总在暧昧不明的身体叙事中悄然转换。真与假对立的二重世界,表象与深层背道而驰的断裂,呈现出一个正反颠倒的混乱幻象。由此,小说平静叙事策略的背后整体上呈现出特定的反讽意味。与当下流行的官场小说相异的是,《霜降》没有诉诸于外在的体制层面的批判,而是向身体内面掘进,探微于善恶并存的复杂人性,相应导致了叙事的超现实的神秘化。程家这个荒诞的权贵家族,类似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卡拉马佐夫式的偶合家庭。寄生于程家男女身体内的人性恶毒的质素,便是一种无法摆脱的自然主义病态的恶性遗传,成为这个家族代代相传、始终挥之不去的宿命。从老将军洞察一切的遥感背到儿子四星的遥感神经,残暴的控制欲在父子之间一脉相承。程家女儿东旗不仅从内质中无法逃脱母亲的复制,更在现实中复制了母亲许多个一模一样的失败。这种神秘化效应不仅反映出严歌苓追求自然人性的审美趣味,也与传统伦理的失范与溃败息息相关。伦理道德的神圣假面撕破之后,人性原始的温情重获展示的瞬间,老将军、四星、大江乃至淮海在生命极限中展现出人性脆弱的一面,让罪与罚的痛苦追问暂时得以悬置与中止,所有的罪孽都在霜降泯灭是非的宽恕中轻易化解。只是传统的伦理道德悄然退场,宗教的终极救赎又隐而不彰,身体向上提升向度必然被封杀,任由人性的本能欲望肆意流泻,最终只能空余放任自流的无可奈何。
如果将身体视为一种表意实践的话,霜降的身体不过是程家父子欲望的投射,女性的身体交织着男性征服与幻想的多重魅影。就女性身体的内面而言,则经历着从外在的规训到自我内化的重塑过程。从爱欲的悄然萌动、惊恐的拒斥到怜悯的宽恕,乃至将身体充当资本换取幸福的通行证。第一次沉沦如果说仅是出于恐惧,向权力屈服以换取现实的生存空间,那么再次沉沦则是在物质大潮中自甘堕落的某种主动选择。心与身,爱与欲从此分离,渐行渐远,身体的清纯美好被欲望的黑洞一点点蚕噬,还原为赤裸的现实物质存在。当身体被恐惧、欲望所肢解的同时,精神的自我也被强行分离,身体再次简化为本能性存在。
“她不再是个农村少女,不再是个小保姆,不再是个女工和女学生。她什么也不再是了。她的自由在初春的太阳里显得无边无际又不三不四。”霜降的身体不断地扭曲、变形直至一无所有,成为消费时代女性身体的空洞风景。另一方面,程大江无望的挣扎,霜降堕落的滋润,老将军在北戴河的冷遇,暴发户式新兴权贵的粗鄙,一切在历史无休止的循环中粉墨登场,不仅隐喻了人性生存的困境与历史无情的诡异,也反映出作家严歌苓对残酷现实的无奈妥协。
注释:
①王晓路等:《文化批评关键词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26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