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晓峰
(大庆师范学院 艺术学院,黑龙江 大庆 163712)
魏碑被书法界所重视是在清朝中后期,距北魏已有一千多年的历史。《石门铭》取得应有的书法史地位是在清朝末期,之前并无大的影响,准确地说,小的影响也谈不上。非常可贵的是早在五代宋初这块摩崖石刻就被著名学者、道教祖师陈抟所重视,并潜心钻研,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绩。陈抟可谓独具慧眼,其审美观超越时代千百年。
陈抟字图南,号扶摇子,五代宋初道士,隐居不仕,宋太宗赐号希夷先生,“希”意为视而不见,“夷”意为听而不闻。其享年说法不一,元赵道一《历世真仙体道通鉴》认为他享年118岁,卒于宋太宗端拱二年(公元989年),由此可推知其生于唐懿宗咸通十三年(公元872年)。然庞觉《希夷先生传》则认为陈抟生于唐德宗(公元780—804年)年间,享年200岁左右,有悖常理,一般不为学界所取。陈抟在学术上取得了多方面的成就,其中最主要的,一是内丹学说,这一学说促进了宋元道教内丹流派的形成,加之他一生修道,被后世道教徒尊奉为“陈抟老祖”;二是易学思想,这一思想直接影响了宋代理学的形成。
陈抟能诗,工书法。《宋史》有传:
陈抟字图南,亳州真源人。始四五岁,戏涡水岸侧,有青衣媪乳之,自是聪悟日益。及长,读经史百家之言,一见成诵,悉无遗忘,颇以诗名。后唐长兴中,举进士不第,遂不求禄仕,以山水为乐。自言尝遇孙君仿、獐皮处士二人者,高尚之人也,语抟曰:“武当山九室岩可以隐居。”抟往栖焉。因服气辟谷历二十余年,但日饮酒数杯。移居华山云台观,又止少华石室。每寝处,多百余日不起。
周世宗好黄白术,有以抟名闻者,显德三年,命华州送至阙下。留止 禁中月余,从容问其术,抟对曰:“陛下为四海之主,当以致治为念,奈何留意黄白之事乎?”世宗不之责,命为谏议大夫,固辞不受。既知其无他术,放还所止,诏本州长吏岁时存问。五年,成州刺史朱宪陛辞赴任,世宗令赍帛五十匹、茶三十斤赐抟。
太平兴国中来朝,太宗待之甚厚。九年复来朝,上益加礼重,谓宰相宋琪等曰:“抟独善其身,不干势利,所谓方外之士也。抟居华山已四十余年,度其年近百岁。自言经承五代离乱,幸天下太平,故来朝觐。与之语,甚可听。”因遣中使送至中书,琪等从容问曰:“先生得玄默修养之道,可以教人乎?”对曰:“抟山野之人,于时无用,亦不知神仙黄白之事,吐纳养生之理,非有方术可传。假令白日冲天,亦何益于世?今圣上龙颜秀异,有天人之表,博达古今,深究治乱,真有道仁圣之主也。正君臣协心同德、兴化致治之秋,勤行修炼,无出于此。”琪等称善,以其语白上。上益重之,下诏赐号希夷先生,仍赐紫衣一袭,留抟阙下,令有司增葺所止云台观。上屡与之属和诗赋,数月放还山。
端拱初,忽谓弟子贾德升曰:“汝可于张超谷凿石为室,吾将憩焉。”二年秋七月,石室成,抟手书数百言为表,其略曰:“臣抟大数有终,圣朝难恋,已于今月二十二日化形于莲花峰下张超谷中。”如期而卒,经七日支体犹温。有五色云蔽塞洞口,弥月不散。
抟好读《易》,手不释卷。常自号扶摇子,著《指玄篇》八十一章,言导养及还丹之事。宰相王溥亦著八十一章以笺其指。抟又有《三峰寓言》及《高阳集》、《钓潭集》,诗六百余首。
能逆知人意,斋中有大瓢挂壁上,道士贾休复心欲之,抟已知其意,谓休复曰:“子来非有他,盖欲吾瓢尔。”呼侍者取以与之,休复大惊,以为神。有郭沆者,少居华阴,夜宿云台观。抟中夜呼令趣归,沆未决;有顷,复曰:“可勿归矣。”明日,沆还家,果中夜母暴得心痛几死,食顷而愈。
华阴隐士李琪,自言唐开元中郎官,已数百岁,人罕见者;关西逸人吕洞宾有剑术,百余岁而童颜,步履轻疾,顷刻数百里,世以为神仙。皆数来抟斋中,人咸异之。大中祥符四年,真宗幸华阴,至云台观,阅抟画像,除其观田租。[1]
关于陈抟籍贯,学术界是有分歧的,主张“亳州真源说”的有《谈苑》、《东都事略》、《资治通鉴》、《宋史》等。而“亳州真源”的确切地址在当今学界有两种看法:一是河南鹿邑县太清宫镇陈竹园村;一是安徽亳州市十八里区十二里乡陈庄村,两村均在涡河之滨,且相距不远。另有主张“普州崇龛说”的,如《普州图经》、《舆地纪胜》、《方舆胜览》等,崇龛是在今天四川的安岳、乐至、潼南县境内。
陈抟于五代后唐长兴(930—933年)年间举进士不第,从此一改往志。这应该是陈抟人生中的一个重要转折,是他一心向道的开始。后入武当山九室岩隐居二十余年。武当山是有名的道教名山,相传王子乔、阴长生等古真曾在此修炼过,陈抟栖息此山中,服气辟谷,寻仙问道,学为修养渐进。陈抟由武当山迁居西岳华山似应在后周显德(954—960年)年间,直至仙逝。
陈抟虽擅长内丹之学,但他深知儒为入世,道为出世,儒道异治,决不以技炫于世。从他对周世宗柴荣和宋太宗宰相宋祺的答语中可明确看出这一立场:“当以致治为念。”“假令白日冲天,亦何益于世?”陈抟的用意十分清楚,帝王应做经世致用之学,济物利人之事,不可弃政修道,贻误世事。
陈抟的师友多是世外高人,除传中提到的华阴隐士李琪,关西逸人吕洞宾外,根据其他一些零散资料得之,他与孙君仿、獐皮处士、钟离权、苏澄隐、丁少微、毛女、麻衣道者、李八百、白鹿先生、谭峭等也有来往。有些人物、轶事已被神化,或长生不死,或身怀绝技等。传说纷纭,真伪莫辨,但我们从中可了解到陈抟交往的高层次,往来无白丁。作为栖身世外的道士,陈抟的隐逸是真隐,是对功名富贵的真超越,故情怀高雅,如他诗中所表达的“野花啼鸟一般春”,其声“乐而和”。但他出世并不弃世,虽身居山林,实心系天下,济世安民始终是他理想中的一部分。陈传与宋太祖、太宗关系密切,他为宋家王朝出谋划策的种种说法,也广为流传。从“杯酒释兵权”到“征伐河东”以及到确定王位继承人等,陈抟都起了重要作用。
陈抟著述颇多,如:创绘出“太极图”等一系列《易》图,对中国太极文化和宋代理学有奠基作用;著《龙图序》(或作《易龙图序》),传播出了“龙图”的基本内容;注释《正易心法》,倡先天易学,主张融合“道儒佛”三家以治《易》;著《指玄篇》(或作《九室指玄篇》)、《观空篇》、《胎息诀》和《阴真君还丹歌注》等,把秘而不传的内丹学说公开化;著《龟鉴》(或作《人伦风鉴》)、《心相篇》等,对中国古代相学有新的贡献。另外尚著有《三峰寓言》、《高阳集》、《钓谭集》、《木岩集》、《诗评》、《赤松子诫》(或作《赤松子八诫录》)等,且能诗,有六百余首,可谓博学多才,不愧“百世之师”,惜著作多已散佚,留存于世的仅有《易龙图序》、《观空篇》等以及为数不多的诗文。
作为修炼精深的道士和多才多艺的学者,陈抟精于书法,深得北魏《石门铭》精髓,形神兼备,非他人可比。可惜书法传世极少,只留下了“开张天岸马,奇逸人中龙”这十个字和“福”、“寿”二字刻石。尽管如此,他的书法大家地位也是不可动摇的。
“开张天岸马,奇逸人中龙”这一书法作品有两种形式:一是刻石,称《陈抟十字卷碑》;一是纸本墨迹,称《陈抟十字卷》。
《陈抟十字卷碑》位于洛阳龙门石窟西山潜溪寺与宾阳洞之间,镶嵌于一个敞开的石龛中,高70厘米,宽198厘米。落款为陈抟的“抟”字,有阴刻“□阳开国”印一枚,阳刻“图南”印两枚。该碑共有跋文三段:第一段为石延年诗跋,第二段为陈肇镛跋文,第三段为路璜跋文。
石延年诗跋云:
希夷先生人中龙,天岸梦逐东王公。酣睡忽醒骨灵通,捥指拂拂来天风。鸾舞广莫风翔空,俯视羲献皆庸工,投笔再拜称技穷,太华少华白云封。延年题,时康定庚辰岁十二月十四日。
陈肇镛跋文云:
希夷先生十字卷当时书于碧虚观。张之白云堂壁。大中祥符间游客窃去。旋求得于太原,归临颍张氏,摹刻于少室之惠公岩,起希夷阁于岩上,度童子焦景元为阁主,付墨卷使守焉。明洪武间归金华宋氏。遭党难随入内府,后赐盱眙李曹国家。国初归阳夏谢氏。道光初为江右曾宾谷先生所得。今河帅高要苏赓堂先生前在京都,于其哲嗣笙巢侍御处手摹一卷。乙丑冬,肇镛奉命擢守河南。濒行,先生出以相授。语曰:少室之希夷阁先时已无知其故址者,而墨卷完美历九百余年,殆有鬼神呵护。岂可不寿诸贞珉,俾垂久远。任事后,清厘庶务,昕宵鲜暇,未遑及也。戊辰夏,政事稍闲,爰命僧智水摹勒上石,刻于洛阳县南之伊阙山。敬识数语,以见先生怀古之深情,而尤窃幸肇镛亦得附姓名于后也。同治七年岁次戊辰夏仲武进陈肇镛谨识。
路璜跋文云:
同治丁卯冬,璜奉檄之官洛阳,往谒赓堂河帅,评论名人墨迹,因言有手摹曾宾谷都转家藏陈希夷先生十字卷,在子俶观察处嘱为摹刻。璜初未识其物也。受篆后日侍观晋,公暇出此卷见示,语既雄奇,笔力尤超纵入古,读观察跋语,始知是卷历宋元明数代收藏家,屡易其主,旋得旋失。国朝复归南城曾氏,风雷兵火,尘劫千年。而碎墨零缣,辗转流传,迄今尚完好独存。谓非神灵呵护,焉能有此。观察承河帅好古深情,恐久而漫灭.刻庋县南之伊阙山。传之久远。金石光辉,山川增色。即谓希夷阁至今尚存可也。翰墨因缘,璜亦得附名于后,岂非幸事耶!同治七年戊辰仲夏黔阳路璜敬识。
通过陈肇镛、路磺二人的两篇考识跋文,使我们对《陈抟十字卷》的来龙去脉及摹勒上石的过程有了一个基本的了解,正是由于陈肇镛命僧智水摹勒于伊阙龙门,才得以被更多的人所欣赏。
《陈抟十字卷》为纸本,墨迹,高168厘米,宽42厘米,两条,落款为陈抟的“抟”字。据作品中曾熙跋注及相关资料得知,该对联是晚明时据陈抟所临的《石门铭》书法集为楹语的。据说清末民初时,书法家李瑞清在上海以重金购得此联,后被康有为借去,临摹欣赏,爱不释手,对其书法风格的形成起到了一定的作用,直至李瑞清去世后才归还了这副对联。后来辗转落入了书法家曾熙手中,“曾熙跋注”似应在此时被置入作品中。新中国成立前夕,此联已流入海外,现为台湾学者南怀瑾先生所收藏,有“天下第一联”之称。对联中除曾熙跋注外,还录有石延年诗跋,清顺治八年谢存仁跋文等。
“开张天岸马,奇逸人中龙”十字的文意为“开张”,形容雄伟开阔之貌,杜甫《天育骠图歌》有:“是何意态雄且杰,騣尾萧梢朔风起。毛为绿缥两耳黄,眼有紫焰双瞳方。矫矫龙性含变化,卓立天骨森开张。”[2]似可解此。 “天岸”,《说文解字》:岸,水厓而高者。“天岸”应为天之厓。“天岸马”,一跃而至天厓之马。“奇逸”,变幻莫测之貌。“人中龙”,人中之俊杰也。
《陈抟十字卷(碑)》全从《石门铭》出,为集字作品,笔法间架形神兼备,运笔咨肆,点画线条雄浑圆劲,清爽超逸,在痛快豪迈中“翩翩欲仙”。书法字字似信手拈来,自然随意,毫无亦步亦趋的拘束,跌宕、灵动、飘逸,甚是精彩。那种开张的气势、奇逸的意态,确如天岸马、人中龙,自有一种仙风道骨。作品字形结构全法《石门铭》,章法处理精到完美:十个字之中,“岸”、“逸”、“龙”三字承《石门铭》写法,笔画都做了简化,其中的“岸”字中间少一横,“逸”字下方少一点,“龙”字右侧减省了笔画;“张”、“天”二字字势开张,“奇”字亭然玉立,取纵势;“开”、“岸”、“逸”、“中”四字收缩有度,形成大小变化,构成空间节奏;“马”字团结,收上句之尾;“奇”字纵逸,开下句之首。有撇捺的字,多强调撇与捺的舒展,给人以向横拓展的广阔感觉。结体取势虽然很少有牵带萦回,却能承上启下,笔断意连。整幅作品确有“开张奇逸”之意趣。欣赏陈抟的书法作品,一股浩然之气、奇崛之气、清逸之气沁人心脾,与世俗萎靡、平庸之风恰相对立,给人以精神陶冶和艺术享受。宋代书法家石延年(曼卿)赞诗有:“希夷先生人中龙……鸾舞广漠凤翔空,俯视羲献皆庸工。”(见该作品题跋)诗中对陈抟推崇备至,称为“人中龙”。一句“俯视羲献皆庸工”,把王羲之、王献之比为“庸工”,视角独特,堪为有明确审美立场之鉴赏家语,非人云亦云之辈。
陈抟在做人态度上是出世的,在师法上自然不会苟同“二王”正统的世俗之书。他的艺术追求应该是人性融入自然性,“同自然之妙有”基础上的旷达与超迈。《石门铭》书法为他的艺术追求提供了范式和恣情达性的平台,这就是他能够深入《石门铭》神髓且能挥洒自如的原因吧!
陈抟作为《石门铭》书法的继承者,登堂入室,达到了形神毕肖的境界。其意义在于,使“仙人长生,不食人间烟火,可无传嗣”( 康有为《广艺舟双楫》语)的《石门铭》书法得以承传,并给后人深入地理解《石门铭》书法以非常有价值的启示。
陈抟潜心《石门铭》时间不会短,功力深厚,《石门铭》书法风格与陈抟服气辟谷、修炼得道的习性也很吻合。他毕生追求自由自在的人生,以审美的态度考察宇宙的生成和自然万物并努力于精神领域的探索,他的淡然恬静、超然于物外、寄意于山林水泉的审美趣味对其书法风格的选择与探索有重要影响。在宋太宗诏见陈抟并恳留其在朝时,陈抟坚辞归隐山林的一段话,表明了他的理想与追求:
……得隐此山,圣世优贤,不忝前古。数行丹诏,徒烦彩凤衔来,一片闲心,已被白云留住。获饮旧溪之水,饱聆松下之风,咏味日月之情,笑傲云霞之表,遂性所乐,得意何言。精神超于物外,肌体浮乎云烟,虽潜至道之根芽,尽陶圣域之水土。[3]
这段话似乎可以作为陈抟精神追求和风貌的一个写照。
另外,陈抟的“福”、“寿”二字刻石,在今安岳、大足、潼南、峨眉山、华山、山东蓬莱仙境等地皆有。“福”字为花体,“寿”字为草书,书风迥异。从总体效果看,“福”字是白鹤踏芝田,“寿”字是青龙蟠玉柱。 “福”字石刻是由“田给于福”四字组成,意思是种好田地,给人幸福。“寿”字,一共由三部分组成,下面是一个双木林,上面是一个富贵的富,中间是佛教的佛去掉单人旁的弗,意为植好林木,富足长寿。其字构思独特,结构巧妙,笔势流畅,一气呵成。从点划腾挪间能感受到一种浩然之气,且书风高古,寓意深远,是书法奇观,令人叹服。
这种独具特色的“福”、“寿”二字,其寓意是宣传人与自然的关系,注重生态平衡,保护自然环境以及粗食布衣的简单生活态度。为后人留下了一笔宝贵的精神财富,亦为后世所推崇。
[参考文献]
[1] 脱脱.宋史[M].北京:中华书局,1977:13420-13422.
[2] 杜甫.杜诗详注[M].仇兆鳌,注.北京:中华书局,1979:253.
[3] 道藏:第5册[M].北京:文物出版社,1988:3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