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恨水小说中亲佛型女性人物形象的塑造

2012-04-02 08:18钟穆姣曾小明
城市学刊 2012年3期
关键词:张恨水佛学佛教

钟穆姣,曾小明

在近百部长篇小说中,张恨水塑造了众多生动的女性人物形象:才女、女伶、模特儿、妓女、家庭主妇、街头艺人等等。张恨水站在人性的立场上,以其对这些人物生存环境的洞悉,真切地描写了她们在时代潮流冲击下的命运变迁和灵魂颤动。无论身份、性格,在张恨水的笔下,这些女性形象无一例外地都与佛结缘,影响着她们的性格和命运。可以说,亲佛型女性形象的塑造,是张恨水小说情节开展、人物命运书写及作品意蕴表达的一种驱动力。

一、亲佛型女性形象的形成

张恨水是个深受佛学影响的作家,他对佛学的兴趣,得益于他所处的地域文化的熏染。张家祖籍安徽潜山县,盛行佛教文化。潜山县境内天柱山上的三祖寺,属禅宗五大祖庭之一。天柱山为九华山第二大雄伟山峰,而九华山素有“东南第一山”、“仙城佛国”之称,是汉地佛教四大道场之一,与普陀、五台、峨眉齐名。佛界素有“金五台、银峨眉、铜普陀、铁九华”之说。同时,皖山还是佛教禅宗二祖慧可,三祖僧璨,四祖道信的发祥地之一。据《史记》记载,早在汉朝,汉武弟刘彻就封其为南岳,后隋文帝杨坚拓展南疆,改封衡山为南岳,但天柱山仍以“古南岳”的尊号而备受世人仰慕。“奇峰出奇云,秀木含秀气”的人间仙境和浓郁的佛道文化吸引并影响着一代又一代的名人。张恨水颇为自己出生在具有这种浓郁的佛教文化氛围的山城而自豪,其笔名如“天柱山下人”、“我亦潜山人”、“天柱峰旧客”等均与山名相关。他还在散文诗词中说到自己少年时代与故乡潜山的情感关系,散文《故乡的小年》里长辈们“祭神如神在的姿态”,成为其津津乐道的永难磨逝的记忆。蕴涵佛道文化民俗民情和深得佛理的民间俗语,也对张恨水深层次精神结构的形成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礼佛的地理文化环境赋予他亲近佛学的宗教心态的同时,民族的多灾多难及个人生活的遭遇,也促使了张恨水亲近佛学。个人的丧父失弟惨痛经历,尤其是两次丧女之痛,极度的悲伤一度让张恨水万念俱灰,并萌发了做和尚的念头。在《金粉世家》序言里面就明显的流露出学佛情愫,“至三十年来,则饱受社会人士之教训,但愿一杖一盂,作一游方和尚而已。顾有时儿女情重,辄又忘之。今吾儿死,吾深感人生不过如是,富贵何为?名利何为?做和尚之念,又滋深也”。[1]现实的荒诞带来了灵魂上的震颤,然而“多情难学佛”,对生命个体悲苦、空虚的本体性认识当然还达不到真正的彻悟的境界,不过“生命无常”的佛教生命观却由此渗透进张恨水的心灵,不仅构成一种基本的人生观念,且成为他一种观世察世的思维方式,凝聚为一片蒙在他心头挥之不去的阴影,从而影响了他的创作,使得他内在的创作情感和深层的心理活动往往与佛学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众所周知,佛学理论的根本宗旨是教导芸芸众生认识世间苦难以求解脱苦难的妙法途径。综观历史,哪一个时代给予人们的苦难特别深重,哪一个时代的人们在心理上、情感上就特别容易与佛学接近。同时,从宗教社会学视角看,“这种整个社会的失范无序状态与历史性的动荡变迁,造成了人们原先仰仗于宗法伦理保护的安全感普遍失落;而贫富分化加剧造成个人命运变化无常与功业追求无望之相继,使人们心灵慰籍的要求进一步强化,于是,人们群相皈依宗教,形成了宗教之树生发茂盛的肥沃的社会土壤。”[2]简言之,佛教教义给了这些失意的人们一份温暖与憧憬,从而增加她们生存下去的勇气。

诚然,张恨水没有彻底皈依佛教,亦不是一个真正的佛教徒,但是这多变、无常的身世之感触发了他到佛学中去寻找心灵慰藉和寻觅静心养神、超脱苦难精神力量的念头,这一念头,直接移植到他笔下的众多女性人物身上。在张恨水笔下,无论是《金粉世家》中的冷清秋,《春明外史》中的李冬青,还是《啼笑因缘》中的关秀姑,她们都经历过情感的挫折,因为某种机缘或外物的触发,而走近佛教。但是她们与真正的佛教徒又是不同的,她们对佛教并不是情感与心理的全部托付,而只是对某些教义观念的信奉,寻找一种心理寄托,好让自己的伤口在一种自我认识自我解脱中愈合。这种心理寄托与她们的坎坷人生和个人的生命体验紧密联系在一起。不能得到真爱的孤独、寂寞和内心的忧郁、悲伤,促进了她们对人生命运的思考和对宇宙人生的“生老病死、前尘后影”的体悟,这就与佛家学说相互贯通起来,为她们亲近佛学带来了心理与情感上契机。她们柔弱、焦虑的内心需要安慰,不堪忍受的精神重负需要宣泄,而佛教为她们提供了宣泄的对象或者场所。这些传统女性借助佛教教义的信仰来充实自己的精神世界,不断的进行心理的自我调节,这“是无法把握自己命运、对人生前途存畏惧心理的人们惯常采用的一种方式”。[3]

张恨水对笔下深受传统文化滋润的痴情女性,倾注着深深的悲悯之情,呈现出体恤下情的平民姿态,既不能让她们有什么过激的行为,也不能让她们一直沉溺于痛苦,所以只好暂时地把她们一个一个的推进了佛学的怀抱,让佛教成为了她们的精神避难所。张恨水在后来的《写作生涯回忆》中曾说到,《金粉世家》“里面的教育性,只是一些事情的劝说,而未能给书中人一条奋斗的出路”。[4]

所以,张恨水总是以与佛教的亲近与否作为他建构女性人物命运的一个内在标准,藉此来探究这些女性形象在时代语境中的命运。

二、“弃家——入佛”型女性形象

张恨水小说中对其所欣赏的女性形象的劝说与呵护,很大程度上都是通过佛教的教义来表达与实现,佛教教义成为了安放她们躁动不安和受伤灵魂的一剂温暖的膏药。因此,张恨水的小说创作中的典型人物,从关秀姑、李冬青到冷清秋,她们的命运都没有脱离过“弃家——入佛”模式。

“弃家——入佛”这种结构方式的基本特征是:人物在现实生活中受挫,这种挫折或表现和可爱的东西离开(佛教里指爱别离苦),或表现为人们不爱的、憎恶的却偏偏冤家路窄(佛教里指怨憎会苦),或表现为人们希望得到的不能得(佛教里指求不得苦)。同时,这种挫折郁积在心,一时难以得到解脱,于是受到某种机缘的启发,或者是来自内心深处的一种顿悟,放弃尘世的生活,到佛经里去寻找解脱和慰藉。

这种人物命运所够成的故事情节结构,又直接脱胎于佛教乔达摩·悉达多悟道成佛的故事模式。这一经典故事的情节结构可以简化为5个叙述句:1.王子乔达摩·悉达多生活很快乐;2.王子产生烦恼;3.王子离家出走;4.悟道;5.烦恼解脱。

落叶庵释静莲的命运无疑是乔达摩·悉达多修道成佛故事一个翻版:“父母俱存,弱弟长立,毕生大愿,悉尽于此”是释静莲生活无忧时期;“不期罡风遽起,忽兴大变,弱弟初以痘疡,椿萱并因修折,小屋如舟,三棺并列”,释静莲的忧伤和痛苦产生;“人非铁石,孰能当此”,聚集在释静莲心头的烦恼难以摆脱;因而只好“削发空门,藉忏宿孽”,[1]752借佛学来摆脱生活之剧痛,也就是乔达摩·悉达多式的悟道。最后是苦恼解脱:“来年瞻拜名山,历览胜境,古井不波,尘障尽去”。释静莲皈依佛门的整个过程成为张恨水小说“弃家——入佛”的一个固定模式,这种模式在张恨水的小说中有非常明显的体现,并极大地影响着他小说中的人物命运的走向。从某种程度上说,释静莲的命运就是众多“弃家——入佛”人物命运的一个缩影,而其大写特写的亲佛人物不过是释静莲命运在生活中的全景展开。值得一提的是,“弃家——入佛”后的释静莲,上升为活的佛之隐喻,她对芸芸众生的劝解与召唤,实际上是佛的劝解与召唤,这从她对杨杏园的心灵抚慰便可深知。

《春明外史》里有一封很独特的信,是南京释静莲寄给病中杨杏园的。整封信就表达一个中心:离开尘世和皈依佛门,是“弃家——入佛”的人生命运模式的一个形象的反映。就小说创作手法来说,小说中的这封信属于穿插之列。从《佛国谢知音寄诗当药 瓜棚迟晚唱咏月书怀》回目标题来看,它是杨杏园病愈的一个主要因子,直接的激发了杨杏园更深入的亲近佛学的愿望;所以信中没有象一般的来信那样着意追叙过去或展望未来,而主要写一种具有象征意味的氛围和情节,这反而使它具有了极大的包容性,内含着多方面的生长点,甚至可以把《金粉世家》《春明外史》《美人恩》等里面的许多人物命运看作是释静莲命运的生发与展开,从而构成一个皈依佛门人物命运系列,如金老太太,张敏生,常有德等等。

这种“弃家——入佛”的情节结构,如上所述,既体现了作家自身根源于宗教情感的道德观念,显示了作家用佛家解脱观念来评价社会和人生的意向,同时也体现了对深入民众的佛教信仰的屈从,符合“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佛家思想和“惩恶扬善”的儒家思想内化而成的民众审美期待视野,从而最终实现其“使观者闻者亲近者,有所羡赏或共鸣,得片时之解忧”[5]的创作目的。

三、“弃佛—入世”型女性形象

在张恨水笔下,无论是冷清秋、李冬青,还是关秀姑、何丽娜,她们都把佛门理解为逃避世间红尘之恋的一块清净福地,与佛教里面的那种大彻大悟的佛性存在一定的距离,也没有达到从信仰的层面来看待佛学的高度。在面对佛性力量和人性力量的冲突时,既缺乏一种内心矛盾斗争的紧张性,又缺乏那种触及灵魂的深刻性。因此。当她们找到正确的人生道路之时,便自然会选择“弃佛——入世”的生存模式。但在弃佛之前,她们往往都经历过某种情感的挫折,有一个“弃情——入佛”的过程。

《啼笑因缘》里的关秀姑,就是这一模式的典型代表。关秀姑因相恋樊家树未果而产生了深深的苦闷,秀姑便和隔壁仁寿寺和尚的念经声,产生了默契并与之进行精神上的对话,也正是因为佛门中和尚的指点,她才得以走出失恋所带来的精神上的困惑。“你若细心把这书(《金刚经》)看上几遍,也许会减少些烦恼的。”[6]和尚静觉充满禅意的话语,点亮了秀姑的慧根,于是产生了出家念头。而在静觉看来,关秀姑因恋爱失意所带来的烦恼,具有时间性和阶段性,这就决定了她与佛学之间关系的不稳定性,只能是亲近佛学而不能达到彻底的皈依与信仰。不过佛学中的人生无常、万物皆空、破除我执的教义淡化了她对爱情理想的执着,缓解了苦闷的精神对肉体的压迫,让她暂时忘却现实中的苦恼。

不过值得指出的是,经过佛学洗礼后的关秀姑,对樊家树的爱仍然存在着美好的期待。可见,她一直在对佛学教义的信仰和现实憧憬之间做着艰难的选择。关秀姑自觉摆脱对樊家树的爱情,是“弃情”,接受静觉和尚赠送的《金刚经》《妙法莲华经》并焚香吟读是“入佛”,后又坚决地从佛学里逃离出来而成为一名抗日义勇军,是“入世”。关秀姑的再次“入世”,就不仅是对现实苦难的认同,而且还多少含有勇敢迎接现实生存困境挑战的性质,并试图征服其困境,这正是对“入佛——入世”模式内涵的又一个深刻的揭示。

如果说恋爱的失意,成为关秀姑亲近佛学带来契机,那么,婚姻的失败让冷清秋对佛学的亲近更为彻底。《金粉世家》中的冷清秋,她在无忧无虑的学生时代和与豪门公子金燕西热恋新婚阶段,都充满了对未来美好的幻想。然而随着丈夫的移情别恋,以及大家庭妯娌之间的勾心斗角等复杂关系,使得冷清秋面临着多重的精神折磨。这种沉重的精神枷锁逐渐破灭了冷清秋的美好幻想,使得冷清秋退缩到自己的小天地中,她用“命果如花一样轻”[7]的诗句来寄托自己的哀思,面对生命变幻的深刻洞悉与苦难现实的生命禅悟后,最终选择了自闭于小楼之上学佛。最后,在一场大火中,离开金家悄然隐去,靠摆摊卖字等工作维持生计。在冷清秋的身上,体现的就是“弃佛——入世”命运模式。

无论是“弃家——入佛”还是“弃情——入佛——入世”,这些人物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他们都具有自省意识,并且依赖佛学来调适自己。而对于一直处于妄念中的人们,他们无法凭借自身的力量来修正自己,来自佛学的警醒也无法制止他们的妄行,面对他们的恶行,作者试图通过道德上的惩罚来表达自己的匡世情怀。

正是因为“弃家——入佛”还是“弃情——入佛——入世”类型人物的着力刻画,逐渐形成了张恨水小说惯用的“弃家——入佛”与“弃情——入佛——入世”两大小说情节和人物命运的经典书写模式。通过这种典型的情节结构,可以看到张恨水的创作审美追求,亦可以看到作家与笔下人物生活观念上的一致。张恨水曾多次说到,“萧斋自有消愁法,添幅维摩面壁图”。因为爱女早夭张恨水还滋生过做和尚的念头,所以说这不是一种纯粹的结构技巧,更是内蕴着解忧销愁之良药生命体验。

总之,从形象建构的角度来说,张恨水小说笔下的亲佛型女性形象,展示了一个时代女性的生存状态,表现了她们对现实的妥协和无奈,展示了她们寻找精神慰藉和人生出路的奋斗过程;从作者创作的角度来说,它展示的不仅仅是一种纯粹的结构技巧,更是蕴藉着“痛则人生常有”的宗教哲学和作者的生命体验,是作家对人类生存状态、生命形态的一种情感把握方式和文化认同;从接受的角度来看,因为普通劳动人民不同程度受到佛学的浸染,所以亲佛形象的塑造,更符合他们的阅读期待。日人镰田茂雄在《简明中国佛教史》中就指出:“明清以后的近代佛教虽被人们认为是中国佛教的衰落期,但中国人所接受的某些教义已经深入人心,化为血肉。”[8]从这个角度来说,张恨水小说亲佛型女性形象的塑造,也是成就其文学成就的一个重要因素。

通过以上论述可知,佛学思想对张恨水小说的人物塑造以及结构布局的设计等方面都产生了深远的影。从某种程度上说,来自佛教世界观上的悲悯情怀和多苦意识是张恨水通俗小说的一个显著特色。张恨水的小说处处飘荡着佛光禅影,使得书里的故事轻松、伤感,从而极易与处于烦闷中的人们产生情感上的共鸣,让他们感到亲切。正如谭桂林在《20世纪中国文学与佛教》书中所说:“许多现代作家尤其是那些对自我精神发展特别关注的作家往往把佛学当作心灵对话的主要声音,当作人格建构的主要力量和支点,因而,当这些作家用文学创作来记录他们心灵发展的历史时,这类作品就往往染上比较浓厚的佛学色彩。而这类显示着佛学主题的内在作品反而因为其记录下了现代作家复杂的心路历程,产生了与后人进行心灵沟通与共鸣的长远艺术魅力。”[9]

[1] 张恨水.春明外史[M].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 2004:2.

[2] 高瑞泉.中国近代社会思潮[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 1996:414.

[3] 王广西.佛学与中国近代诗坛[M].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 1995:312.

[4] 张恨水.写作生涯回忆[M].无锡:江苏文艺出版社, 2012:170.

[5] 张占国, 魏守忠.张恨水研究资料[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 1986:326.

[6] 张恨水.啼笑因缘[M].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10:76.

[7] 张恨水.金粉世家[M].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07:435.

[8] 镰田茂雄.简明中国佛教史[M].郑彭年, 译.上海译文出版社, 1986:412.

[9] 谭桂林.20世纪中国文学和佛学[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9:1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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