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宗元批判性寓言的创作原因分析

2012-04-02 04:18何静翔
昌吉学院学报 2012年6期
关键词:贬谪柳宗元寓言

何静翔

(昌吉学院初等教育学院 新疆 昌吉 831100)

古往今来的文人从事文学创作,总是有着某种目的的,或者是心中有喜怒哀乐的情感渴望宣泄,或者是有某种思想观点需要传达给世人,或者是要维护或批评某种社会现象,等等,因此唐代文学家韩愈提出了“不平则鸣”说[1]。古今中外无数文人的文学实践都证明了这一点。由于作家是生活在一个民族的群体意识中,生活在一种社会关系的网络中,他既是个体的人,又是社会的人,就必然要受到民族和社会的制约。他既要作为个体言说者,利用文学作品传达自己的思想感情,又要作为某种社会力量的代言人,借助文学作品赞美或批评社会上的某种现象,呼唤社会变革进步。柳宗元是历经坎坷的中国古代杰出的文学家、思想家,他在寓言文学的创作中,表现出了鲜明的批判指向,为后人留下了传世的经典寓言作品,为世界文学宝库贡献了自己的精品。柳宗元的寓言揭露和抨击了统治阶级的罪恶,提出了他所生活的时代最迫切的社会政治问题,并且反映了那个时代他所属的民族的进步的思想。柳宗元寓言批判性指向的成因,与他遭遇统治阶层的诋毁和迫害直接相关,与他的人格追求和个性心理相关,与他对先秦寓言的传承有关。三个方面的因素影响,促使柳宗元创作了批判性的寓言作品。

一、被迫害被诋毁的遭遇

柳宗元生活于中国唐代由盛而衰的过渡期,安史之乱使唐王朝由强盛期转向衰落期,社会矛盾异常突出,内忧外患接踵而至。出身于官宦之家的柳宗元,虽家世渐由显赫入衰微,但他天资聪慧,自幼勤奋好学,2l岁考中进士,官至监察御史、礼部员外郎,才华出众,仕途顺利,在33岁以前都是令人羡慕的。柳宗元秉承的是儒家思想,他极具政治家的气质,其政治理想是积极入世,以个人的才干挽救唐王朝于内忧外患之中。他33岁积极参加了王叔文集团的政治革新运动,以一个革新者的身份走上历史舞台,“在这场斗争中展示出了卓越的政治才能和激切的进取精神”[2],意图变革唐王朝的衰败现状。但数月之后便失败,被逐出京城,社会角色突然转换,然后被一贬再贬,“在骂声中走向贬所,万死投荒”[3],做了永州司马,他的政治生涯就此走向了另一个极端。“被朝廷视为党人群小,背负着政治罪人的声名而投迹荒远,因而不仅很难得到同情,而且还要承受浮谤如川的舆论压力”[4]

“在专制君主的淫威下,古代士人普遍存在一种沉重的压力感,他们伴君如伴虎,动辄得咎,或被贬谪流放,或被问罪杀头”[5]遍览中国历史可以发现,中国古代进入仕途的文人大多都有相同的背景——贬谪,甚至隐退。没有贬谪经历的文人很少。文人们在面对这一人生大挫折与大不幸时,或者磨去自己的锋芒,潜心悔改,等待皇恩浩荡,官复原职;或者以豁达淡泊的心态面对,依然保持乐观向上的生活态度,心存理想,等候时机;或者保持自己的高洁志向绝不屈服,哪怕隐退,哪怕付出生命。有些文人因环境熏染成就了旷达的情怀,有些文人因个性执著而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如屈原。“也正是贬谪,激发了他们借文学创作抒发郁愤并与忧患抗争的动力和勇气,同时也为他们提供了摆脱俗累、宁神一致专利进行创作的条件”[6]柳宗元很不幸地成为被统治者贬斥和抛弃的失败者,成为继屈原之后,虽然没有以死殉志,但也付出了惨重代价的典型代表。被诋毁的遭遇、高洁的精神追求和不屈服的性格,使他在《吊屈原文》里“最明确地打出了学习屈原、效法屈原的旗帜”[7]。柳宗元面对政敌的打击和迫害,人生的失落和挫折,内心的压抑和痛苦,都使他不得不寄寓于言。为了既能保持历史的真相,又避免政敌的落井下石,在某种程度上就不得不采取词旨隐秘的寓言方式。因此他将所欲揭示的真人真事,以高度的文学技巧融入到政敌们所不注意的故事中。正如韩愈在为柳宗元撰写的墓志铭中所表述的,没有被迫害被诋毁的遭遇,就不可能使他创作寓言,也不可能成就柳宗元文学家的地位。原本应该是政治家,在历史上当如王安石一样留下英名的柳宗元,“他终于以文学家的盛名传世,只是长久的贬斥困窘所造成的被动结果。”[8]

柳宗元被迫害被诋毁的遭遇带给内心的苦闷需要宣泄,便写下了《谪龙说》、《行路难三首》(其一)、《笼鹰词》等;他对唐王朝黑暗腐败现状的观察和了解需要传达给统治者,就有了《梓人传》、《憎王孙文》、《罴说》这样的作品。因为自己的经历和遭遇,他看到了许多士大夫看不到的社会现象,看到了黑暗腐败的社会现实。柳宗元有着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和历史使命感,他能站在时代的前列,为唐王朝的前途忧虑,为自己的遭遇愤懑和不平。他作为革新家,对唐王朝日趋衰败的命运的深深的忧虑需要寄托,也渴望被统治阶层所明察与理解,这种感受成为他创作寓言的动力和难得的寓言素材。

二、高洁的人格追求和愤烈傲岸的性格心理

柳宗元不仅是位著名的文学家、思想家,而且同古代所有士人一样,也是一位有着复杂的心理活动和丰富的感情世界的普通人,他也有性格,有喜怒哀乐,有七情六欲。在他身上,既有儒家知识分子群体的共同特点,又有他作为一个个体的封建文人的独特之处。他的性格既成就了他重视民生的政治理想和高洁的品格,也造成了他疾风猛进、思虑不周的急躁和轻率,最终招致反对派的一致攻击和诽谤的命运结局。

了解中国古代士人的奋斗史可以看到,中国文人的性格是不畏权贵的,从屈原到魏晋文人,到李白,均表现出铮铮铁骨,不畏强权与迫害,柳宗元亦如此。作为永贞改革的中坚力量,改革失败后,柳宗元被贬到永州,这一贬便是十年。十年后,刚被招回朝廷,马上又被贬往更远的地方——柳州做刺史。柳宗元到柳州后四年,年仅47岁时便死去,可谓英年早逝。究其原因,愤烈傲岸的性格使然。柳宗元的悲剧命运“无疑直接导源于他们执著理想、刚健不挠的性格特征和勇于除弊、直言强谏的参政实践,……如果没有如此突出、强烈的性格特征,和参政实践,他们也就不至于或较少可能去触动专制政治而招致被贬厄运,”[9]

柳宗元对理想的追求表现为对弊政的坚决革除上,因此他反感那些无视民生的官僚文人,更痛恨欺上瞒下、贪赃枉法、仗势欺人、祸害百姓和社稷的腐朽官僚。他“积极参政,锐意革新,直言强谏,大呼猛进,其生命内蕴得到了充分的展现,其生命价值就其所处时代而言亦可谓达到了极致,但接踵而至的贬谪,又把他们抛上了万死荒投的路途,使其生命形态顷刻间发生了巨大的逆转,生命价值亦由发展的高峰跌落到了无底的深谷。”[10]面对沉重的人生忧患,面对强加于己的罪名,柳宗元也想学陶渊明的,他读佛书,游山水,也想超脱于世外,但乐游之后,仍然要回到现实悲患之中。他也写下了著名的游记散文,如《小石潭记》、《愚溪诗序》等。但我们可以想象到,他独游山水的时候,应该是他最孤独的时候,是他被社会抛弃感、生命荒废感最沉重的时候,是他心灰意冷最感绝望的时候。柳宗元对那场导致自己终生贬谪的政治悲剧实在难以忘怀,尤其无法接受世人对他道德人格和政治追求的诟病,因而他不可能做到超然解脱,置身物外了。所以说,柳宗元“是一个执著型的诗人,他性格中刚直峻切、固执信念的成份过重,因而即使想超然也难以超然得成。”[11]

在政治上被剥夺了参政权,在社会上被剥夺了话语权,在行动上被剥夺了自由权之后,柳宗元只能以寓言文学的形式,对当时社会上的种种丑恶行径毫不留情地进行揭露和抨击,以体现其不屈服,以显示出其人格的英雄本色。他在长期的谪居生活中,不顾恶劣环境对他身体的摧残,仍然坚持自己的政治理想,是要自证清白的心理和信念在支撑着他,这种不改初衷的态度,足见其性格的固执。在柳宗元的性格中,“有豁达的一面,也有抑郁的一面,抑郁是他被贬后的主导心境。”[12]柳宗元追求的是昂扬向上的人生境遇,遭遇的政治悲剧及其一系列的坎坷和打击,就必然使他多愁善感、抑郁痛苦。但他又是执著的性格,不可能接受政敌们强加于他的罪名,屈服和认罪不是他的本性,唯有执著和坚强,才能洗刷耻辱和证明清白。因此,他执着地以文学来宣示自己所追求理想的崇高,又不想再次招来攻击,这种文学当然就要首推寓言文学了。“柳宗元是一个心性激切而又颇有些孤傲的人,是一个认准了事理而决不肯轻易改弦易辙的人。正由于此,他才不能从根本上变换活法,他才在遥遥无期的谪居生涯中,经受了比一般人剧烈得多的精神折磨,并由此一步步导致了他的性格变异。”[13]政治理想的破灭和无以洗脱的罪名,执著的追求和残酷的现实,使他的生命承受不了理想和现实的残酷对立与冲突,最终导致他的生命过早夭亡。

无可否认,作为中国古代一位思想深刻、有着敏锐的哲学洞察力的思想家,柳宗元是少有的,是杰出的,是优秀的。但这位杰出的思想家在残酷的现实生活面前,却固守着自己的政治理想与人格个性,不肯做丝毫的改变。险恶的政治环境使他不能直抒胸臆,高贵的人格又注定了他不可能改变或放弃自己的政治理想。这种外在环境与内心追求的对立冲突,导致他的“性格变异,则直接影响到其诗文那以冷峭著称、几已凝固化了的偏执风格的形成,并从深层展示出贬谪诗人在屈辱、苦难境遇中不肯降心辱志而努力挣扎的痕迹。”[14]作为文人,当环境不允许他直言抗争时,寄情于笔端就成为当然的首选了。寓言含蓄曲折的笔法,可以写作者想说而不能直接说出的话。于是,柳宗元作为个体言说者的思想成果,便在寓言创作中发挥了很大作用,所以我们在他的寓言作品中读到的,更多地是他对整个国家和民族命运的思考和忧虑,是他对社会中的诸多丑恶的、不合理现象的揭露和讽刺,他“斩”曲几、“骂”尸虫、“憎”王孙,“肴”蝮蛇,大胆直率,酣畅淋漓,其寓言创作的旨意是很明显的,希望人们改变,尤其渴望当道者的醒悟。

三、先秦寓言的传承

寓言是叙事和议论相结合的作品。回顾历史我们知道,寓言最早是伴随着先秦诸子散文而产生和发展的。这就决定了中国古代寓言以散文为主要表现形式的特点。柳宗元尝试用韵文写成的寓言,如《诉螭文》、《牛赋》等,这些作品具有了寓言文学的基本要素,更继承了楚辞和汉赋的某些特点,叙写中常带有一定程度的铺陈,文辞清丽,音韵优美,既有条不紊地叙写了有关故事,又适当抒发了作者的思想感情,读后使人耳目一新。柳宗元悲剧性的遭遇使他终生背负着罪臣的骂名,不能得到洗刷,“就不可能将此悲恨长期深埋心底而不欲表现。既要表现,又不愿因此表现而损伤艺术的真实,唯一的办法,便是有目的地选择某种与自我心境情怀相一致的自然景物,将主观情感不着痕迹地寄寓其中,为飘摇动荡的精神觅得一块暂时的安顿、停放处。”[15]我们看到,柳宗元的寓言作品,文体形式是多样的,包括了散文体、诗体、骚赋体等多种形式。他在努力地尝试以各种表达方式抒发自己的情感,表达自己的思想。作为唐代古文运动的领袖之一,柳宗元身体力行地以自己的文学创作实践,来实现散文创作的思想价值和文学价值,来指引唐代文坛的古文运动的发展方向。他在唐代中期的古文运动中,以他的革新的散文文体的创作在文坛树立了榜样,培养了大批青年作者,并最终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就。柳宗元的文学追求影响着作家对创作手法和技巧的选择。

柳宗元喜爱寓言,他创造性地继承了中国先秦文学崇尚讽喻的优秀传统,并借鉴吸收了印度佛典譬喻文学中的营养,使他笔下的寓言作品超越了他的前辈,独创性极强。柳宗元的寓言继承先秦寓言的托讽性质是非常明显和广泛的,从艺术形式、思想内容、语言表达、形象塑造等方面,都有了发展和创新,其成就达到了前人未能达到的高度。他大量地创作寓言,使自己成为中晚唐讽刺寓言和小品文的先导,也使寓言成为一种独立的、完整的文学作品,在中国寓言史上具有了特殊的重要地位。唐代是中国历史上对外文化交流最繁荣最发达的时期,其中以佛教为核心的中国与印度之间的文化交融最为活跃,印度佛经故事的大量流入,佛典譬喻的大量传播,给柳宗元提供了丰富的素材和广阔的空间,“他继承了本土文学崇尚讽喻的优秀传统,并成功地从(印度)佛典譬喻文学中汲取了足够的养料,将寓言发展为具有强烈讽刺色彩的独立文学体裁。”[16]

从体裁看,柳宗元寓言多为散文体;从形象塑造方面看,柳宗元寓言塑造了众多形象丰满的正面、反面艺术形象;从题材的多样性和艺术形象的丰满程度来看,其成就更远远超过前人。他塑造了不同阶层、不同个性的富于魅力的艺术形象,当之无愧地成为了中唐寓言复兴的伟大旗手。从对先秦寓言文学的传承方面看,柳宗元的寓言创作对后世寓言文学的影响也是非常深远的,宋代苏轼的《艾子杂说》,元末明初刘基的《郁离子》,都能让我们清楚地看到柳宗元寓言的影子。

虽然历代对柳宗元的评价,褒贬不一,但对他文学家的地位,对他的散文创作,尤其是寓言创作的成就,则是公认的,他永远在中国文学史上占有光辉的篇章,在寓言文学领域,有他卓越的不可替代的贡献。柳宗元的寓言批判现实社会中种种丑恶的、病态的、不合理的现象,其强烈而鲜明的批判指向使他的寓言跨越了千年,具有了恒久的政治生命力。如果没有寓言,柳宗元对社会的揭露和批判的意旨无以表现;如果没有柳宗元,中国的寓言独立成为一种文体的道路,恐怕还要走很久。

综上所述,柳宗元创作出富于批判性的寓言,与他的政治理想的悲剧性遭遇,与他的执著的政治理想与性格心理、与他对寓言文学的传承都密不可分。悲剧性的遭遇给他的创作提供了社会生活的素材,追求理想的执著性格为他创作批判性寓言奠定了思想基础,对先秦寓言的喜爱为他创作寓言提供了最佳的文学表现形式。柳宗元以他卓越的文学才能为后世留下了传诵千年的经典寓言作品。

[1]韩愈.送孟东野序,韩愈文选[M].童第德选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44.

[2][3][4][5][6][9][10][15]尚永亮.贬谪文化与贬谪文学:以中唐元和五大诗人之贬及其创作为中心[M].兰州:兰州大学出版社,2004:59,84,155,69,序言,68,88,301.

[7]尚永亮.从对屈、贾、陶的接受态度中看中唐贬谪诗人心态[M].唐代文学研究(第9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372.

[8]陈晓芬.传统与个性[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48.

[11][13][14]尚永亮.论柳宗元的生命悲感和性格变异[J].文史哲,2000,(4):66-72.

[12]刘昕.试析柳宗元的人格与性格[D].中国文化研究,1994年夏之卷:62-68.

[16]卢宁.论韩柳对外来文化的吸纳[J].阜阳师范学院学报,2005,(1):2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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