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小说和信息”①

2012-04-01 22:29
东吴学术 2012年1期
关键词:本雅明民间故事作家

格 非

随笔与书评

“故事、小说和信息”①

格 非

本雅明曾写过一篇很有意思的文章,叫《讲故事的人》。多年来,我一直将它作为研究生的阅读材料之一。他在这个文章里面提出了一个重要的看法。他认为故事经历三个不同的时期。由此相应地可以看出故事发展过程中不同的三个状态。第一个时期他认为就是民间故事的时期;第二个时期是我们大家都在了解的小说的这个时期;第三个时期是所谓的信息(报纸和其他媒体讲述故事)时期。也可以这样说,故事这样一个东西,原来是民间故事的专利,后来变成小说,然后又变成了信息叙事的一个重要内容。

那么我为什么对这个东西感兴趣呢?我觉得故事在不同的载体当中,它的变化确实也导致了一些很重要的问题出现。比如说民间故事,什么是民间故事?我觉得民间故事有如下一些特点:

第一,民间故事是需要长时间整合、打磨的。本雅明说,所谓的民间故事,有的时候需要上千年、几百年(短的也要几十年)不断地打磨。像打磨一个器物一样。最后使它变得玲珑剔透,这就是它的第一个条件,需要一个长时间的酝酿过程。本雅明津津乐道的列斯科夫的著名小说《左撇子》,很像是一个有关民间故事的寓言。

民间故事的第二个特点就是它重故事,不重作者。就是说,我们都知道这个故事,但是不知道是谁写的、是谁讲的。大家知道福柯在一九六九年写过一篇很重要的论文叫做 《什么是作者》,他在这篇文章里面也提出这样一个观点。因为现代版权法的出现,“作者”这个概念才会被构建出来。在过去没有那么明确的,比如说《梁山伯与祝英台》是谁写的?没人知道。也没有必要知道。

第三个特点,它包含着很强烈的、很明确的道德教训。比如说在现代的农村,我小时候像家里的父母、爷爷奶奶,在教育你的时候往往会通过故事的方式。就是讲一个故事给你听,把道德教育包含在故事中。这是它的一个很重要的方面。

第四,本雅明指出,故事是不会被消耗的。就是它讲过以后还是有剩余,还是会不断地被讲下去。

最后,在某种意义上,故事是反科学的,也许是反理性的。它和文学最初的魅惑联结在一起,它有多种可能性。比如说在中国有鬼神故事,在西方也有很多故事,比如说《圣经》故事,它是西方故事很重要的一个源头。

我比较关心的一个问题是小说是怎么诞生的。小说诞生以后,我们今天通常的看法认为,小说处理故事的方式,是对传统故事的延续。我个人认为这是不对的。我们应该充分理解小说故事的组织方式和民间故事、传统故事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东西,它是一个全新的东西。小说当然也有一些特点,比如说小说发明以后,它就和社会功能联系在一起,特别强调社会性价值。比如说梁启超,大家都知道,提出 “熏”、“浸”、“刺”、“提”,把小说的兴衰上升到民族、国家兴亡的这个高度来讨论。当然,在西方也一样,比如说伊格尔顿也提出来,在十七、十八世纪以后,西方小说的出现和宗教的衰落有关,或者说需要引进一个新的价值,来对这个日益僵化的社会加以抚慰或者是给予精神上的寄托,小说承担了这样的一个功能。

当然,在小说的时代,我们的经验也开始不断地贬值。因为交通方便、社会分工、媒体的发展,使得我们今天的经验是具有相对性的,不拥有过去绝对的经验。当然,科学和启蒙也在祛魅。实际上在文学的启蒙过程中,加入了科学、民主这样一些现代性的概念,把文学的魅惑一并去掉了。这样导致了小说故事的一个基本特点,就是它是闭门造车,一个作家可以躲在屋里足不出户地写作。

第二,由于受到个人经验的局限,小说不得不去放大它的细节和局部,它不再去通过一个长久的时间,有耐心地去打磨一个器物。它所关注的恰恰是空间,而不是时间。所以,空间和细节在小说里面被放大了。

第三,就是道德的说教开始逐步退潮,作者的声音开始被掩盖了,相对主义的声音,一种新姿态出现在小说状态当中。

第四,小说在处理故事的时候,它实际上不提供教训,它提供的是什么呢?是个人经验。个人在社会生活中的困惑、矛盾、痛苦,他的悲剧感成为小说的核心内容。这个跟我前面讲到的第三个部分是一致的,就是放大了个人感受的空间,不再求助于代代相传的经验。

最后一点,小说是致力于社会进步的,它是社会进步过程中的一个帮手。它是科学化的组成部分,从索绪尔开始,到俄国形式主义,一直到新文学,文学科学化的进程从来都没有停止,一直到今天都是这样。这是小说的一个特点。

当然,今天已经过渡到信息时代。小说在处理故事的同时,信息也在处理它。信息当然是即用即弃的东西,用完了就没有任何的剩余,就被消灭掉。信息也借助了传统故事的模式,它即便仍有传奇性,但也已经没有传统故事的光芒,光辉已经不再了。信息还强调时效性,要求第一时间披露故事。还要求有一个真实性的依托:我的故事和小说虚构不一样,我是真实的。同时,它也受到政策性的制约,新闻报道不能随便写故事,得符合政治正确性的要求。所以,从小说整个过程发展来看,我觉得故事是从民间故事发展到小说,然后过渡到信息,造成了一个很大的问题,就是故事真的面临消亡。当然,这个观点也不是我今天才提出来,本雅明当年就宣告了“故事的消亡”。

我最后想讲一点,就是在这样的前提下,故事在我们当代社会生活中出现了两个非常奇怪的趋势。第一个,我们的消费文化化,比如电视剧,它在利用故事,这个故事我把它称为“假故事”,它不是真的,它利用的是故事的元素,人为地给它制造这种传奇性、戏剧性,使它披上惊心动魄的外衣。这个东西是人为建构起来的,我把它叫做“对故事的滥用”,它利用了这个故事的元素,而不考虑这个故事和社会、现实和历史状况以及我们的精神状态有什么样的关系。而且大家可以看中国电视剧,在刚开始看,这个结论就有了。故事可以不同,结论是最先出现的。结论是水,故事不过是装它的华丽容器,怎么都散发着塑料味。

当然,还有另一方面的变化。这个变化就是作家们的努力。十九世纪的传媒还不像今天这么发达。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霍桑这样的作家从报纸上寻求写作的题材,并不令人费解。今天则出现了另一个类型的作家,他们开始重新回到传统民间故事的叙事当中去,乞灵于它的老旧的辉光。比如说大家还记得像马尔克斯这样的作家,他开始重新求助于神话,求助于像细胞一样繁殖的无穷无尽的民间故事。还有很多作家,像本雅明特别赞赏的列斯克夫这样的作家,他今天在俄国的地位已经跟托尔斯泰差不多高了。他是非常特别的一个作家,他的创作告诉我们,小说的故事还有另一条路可走。当然,我们也可以提到布尔加科夫、拉什迪或者帕慕克。

① 在北京师范大学 “中国文学海外传播国际学术研讨会”上的发言。

格非,当代中国作家,清华大学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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