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伯特·诺齐克:一只喜欢探询的狐狸

2012-04-01 22:29郭建玲
东吴学术 2012年1期
关键词:苏格拉底哲学道德

郭建玲

国外社会科学

罗伯特·诺齐克:一只喜欢探询的狐狸

郭建玲

国内有位学者在比较罗尔斯与诺齐克的时候,借用了以赛亚·柏林著名的比喻,说罗尔斯像是一只力求全面彻底、一以贯之的刺猬,而诺齐克则像是一只生性多疑、好往各条路上探询的狐狸。的确,从学术的路向上看,二十世纪西方思想界也许没有哪位哲学家像罗伯特·诺齐克那样“不专一”。

诺齐克一九三八年十一月十六日出生于纽约,父亲是俄罗斯犹太移民。十五六岁的时候,诺齐克拿着柏拉图的《理想国》,整日在布鲁克林的大街上游荡,虽然并不能完全领悟其中的奥义,却已被深深吸引,觉得内容美妙而令人激动。公立学校毕业后,诺齐克进入哥伦比亚大学攻读哲学。此时的诺齐克思想激进,参加了社会主义党的青年组织,还创建了左翼组织“工业民主学生联盟”的地方分会。一九五九年毕业后,诺齐克旋即进入普林斯顿大学,师从著名的科学哲学家汉普尔。在撰写博士论文期间,诺齐克第一次深入接触到哈耶克、米尔顿·弗里德曼等人为资本主义辩护的观点,思想上陷入了剧烈的冲突,从一名激进左翼青年转变成为一位自由主义思想家。一九六三年,二十五岁的诺齐克以论文《个人选择的规范理论》获得博士学位,先后在普林斯顿、哈佛及洛克菲勒大学任教,一九六九年回到哈佛,担任哲学系正教授。

在哈佛的讲台上,诺齐克最为人津津乐道的是,在数十年的教学生涯中,除了“生活中最好的事物”教授了两次,他从来没有重复教过一门课程。而两次开设同一门课程的原因,是因为他认定探究诸如“友谊、爱、心智的契合、性愉悦、成就、冒险、玩乐、奢华、声誉、权力、启蒙、冰淇淋”的性质与价值乃是最有意思的。他最后的课是“论俄国革命”,试图探讨历史的因果问题以及他始终关注的一些政治哲学问题,他甚至计划在下一年春季开一门讨论陀思妥耶夫斯基哲学思想的课。

在研究上诺齐克也奉守“不重复主义”。诺齐克一生共出版了七本书,每一本几乎都涉足一个新的领域。一九七四年,诺齐克的第一本学术著作《无政府、国家与乌托邦》出版。作为对三年前出版的罗尔斯《正义论》中“分配公正”等主张的批评和回应,诺齐克提出,国家应当充当“守夜人”的角色,只有一个政府极少干预的、功能上最弱的国家,才是一个最公正的、值得追求的政治组织。而所谓的“正义”,并不是某种分配模式或终极状态,而是体现于个人自由参与的交易过程。诺齐克所诉求的“最弱意义的国家”,批判了福利主义政策的道德正当性,为自由市场经济提供了道德哲学和政治哲学的基础。《无政府》被誉为二十世纪下半叶最为杰出的政治哲学论著之一,一九七五年获得美国国家图书奖,诺齐克本人也被广泛地认为是新右派自由主义的代言人。

然而,当“最弱意义的国家”等概念在学界激起千层浪,当批评与期待接踵而至之时,诺齐克却不置一词,抽身而退,只是淡淡地说,“我不想把生命耗费在写《无政府之续篇》、《无政府续篇之回顾》之类的文章上。还有其他的哲学问题等着我去思考”。①罗伯特·诺齐克:《苏格拉底的困惑》序言,第2页,郭建玲、程郁华译,北京:新星出版社,2006。他似乎有无穷的好奇心,探究完一个问题,就迫不及待地转向另一个问题,而不愿像他的同事罗尔斯那样,毕几十年的功力,构建一个庞大精致的哲学体系,诺齐克说,“那不是我的志向”。

诺齐克将一九八一年出版的第二本书取名为《哲学解释》,并非偶然。在普林斯顿大学,因为汉普尔的存在,解释问题一度成为哲学系研究生学术生活的核心话题。诺齐克也是因为仰慕汉普尔的大名,才选择到普大做研究生的。《哲学解释》某种程度上正是向汉普尔的致敬。然而,在这本大部头的巨著中,诺齐克以崭新的视角,运用奎因、普特南等一些迥然不同的哲学家提供的哲学工具,就个体认同、知识、存在、伦理的基础以及生活的意义等西方哲学中一系列根本问题展开了原创性的思考。他认为,哲学的任务并不是为自己的论辩寻找证据,“半强迫”地使读者接受其结论,而是努力寻求对问题的解释和理解。

在诺齐克看来,哲学的乐趣是无穷无尽的,哲学的世界是无边的,一切皆能被哲学地思考;尽管哲学家追求的是智性理解,但哲学以及推动哲学发展的动力却不完全是智性的。一九八九年,诺齐克的第三本书《经过省察的人生:哲学沉思》出版。全书探讨了诸如死亡、信仰、性、爱的纽带、快乐、自私等根本的人生命题,借此诺齐克展开了对自我的深刻反省,以及对人生终极意义的探寻。这部充满人文关怀的“精神自传”,标志着诺齐克向苏格拉底哲学传统的回归和致礼。

此后,诺齐克先后出版了《个人选择的规范分析》(一九九○)、《理性的本质》(一九九三)、《苏格拉底的困惑》(一九九七)和《恒在:客观世界的结构》(二○○一)。在诺齐克所有的论著中,《苏格拉底的困惑》可谓是风格最为独特,也最能体现他“狐狸”式学术性格的一本。全书由五个独立的部分构成,不仅涉及哲学、政治学、伦理学,甚至还包括几篇哲学小说,它们不仅不属于同一主题,甚至连题材都不一致。在“选择和效用”部分,诺齐克从决策论的角度,深入探讨了“强迫”这一概念的具体内涵,重新反思了纽康柏悖论和选择的原则以及人际效用理论;在“哲学和方法论”部分,他重新审视并回答了哲学史上著名的“苏格拉底的困惑”,并对亚当·斯密“看不见的手”理论进行了重新诠释;在“伦理和政治”部分,诺齐克剖析了道德的复杂性,揭开了隐藏在我们道德判断背后的深层结构;在“评论和探讨”部分,诺齐克更多地转向当今世界的现实话题,他对极端主义、恐怖主义和动物权利等问题的关注,充分显示了一位真正的思想家的敏锐触角和前瞻性眼光。

诺齐克可能刻意追求独特性,但这并不意味着他的讨论是流于表面的;恰恰相反,他总是能从一些理所当然的命题中发现“不理所当然”的逻辑,总是能从别人认为密不透风的论证中发现漏洞,用令人叹为观止的分析能力,将对方的观点拆解到分崩离析。也许你不接受他的观点,但读完他的文章,你不得不重新认真思考原本深信不疑的信念。

譬如,诺齐克关于“强迫”的论证有几个步骤。什么样的条件下是“P强迫Q不做A”呢?诺齐克首先引用了哈氏与何氏 (Herbert Hart,A.M.Honore)在《法律中的因果关系》中对“强迫”的充要条件的描述,提出了一个Q只是把P的威胁当作警告的反例。他每补充一个条件,紧接着就会满腹狐疑地提出更多的可能性,经过精心的推敲和反复的琢磨,不断对条件作出修正,一点点逼近核心条件。那么是不是只有符合这些核心条件的个案才算是强迫呢?不是的,诺齐克区分了“中心强迫个案”与“无中心强迫个案”。所谓“无中心强迫个案”就是尽管本身没有满足这些条件,但就其与中心强迫个案的关系而言也属于强迫,譬如因为递归条件导致的强迫。与通常的研究不同的是,诺齐克是把强迫放在诸如威胁、施予、警告等概念的差异中来考察的,根据事件是否偏离正常的或预期的方向,是向更好的还是更坏的方向发展,来判断强迫是否发生,以及发生的时机和逆转的可能。但又产生了一个新的问题:事件正常的或预期的发展方向本身是否具有强迫性。譬如,奴隶主打奴隶的例子。因此,诺齐克认为,不应使用分类学上的强迫概念,而要使用数量学上的强迫概念,他甚至来了点科幻小说的手段,引入n/m被迫的概念,来深入探讨责任问题,修正对强迫概念的已有描述。

尽管诺齐克始终不愿被称为 “政治哲学家”,但事实上他对政治哲学问题的兴趣贯穿其一生。譬如,关于知识分子为何反对资本主义的问题,诺齐克认为,知识分子的不满不是建立在某个观点之上的,也不是针对某个具体的社会问题,而是一种根深蒂固的敌视心态。但并不是所有的知识分子都一概反对资本主义,或是以同样激烈的程度反对资本主义,较之那些主要生产和传播量化或数字化信息的 “数字工作者”,诺齐克认为,人文知识分子对资本主义尤其敌视。诺齐克的任务就是找出一个使某些知识分子倾向于反对资本主义,但并不是对所有知识分子都同样有效的因素。这个因素是学校教育。作为资本主义社会的一个专门机构,学校教育体制是以价值来分配奖赏的,那些在由教师主导奖赏分配的官方校园体制中居于上层,而在进入社会后却将经历挫折的群体就会产生对资本主义的敌意。但并不是所有出类拔萃的学生在遭遇或预料到地位下降时都会产生这种敌意,诺齐克认为,“大器晚成”者比“少年得志”者的可能性要小,女学生比男学生的可能性要小,那些在操场和走廊内自发的分配中同样出色的佼佼者可能性要小。如何消除知识分子对社会普遍存在的敌视情绪?诺齐克提出了调和社会规范与学校教育矛盾的两个尝试性方法,但看来都行不通。

虽然有时为了追求思维的严密,诺齐克的论证显得过于繁琐甚至晦涩,但那些出奇制胜的例证,却足以让你为之拍案叫绝:“噢,原来还可以这么想!”譬如,在《道德复杂性与道德结构》中,论证即使R(道德的特征)>W(不道德的特征),行动A仍是道德不允许的。诺齐克设想了这样一个例子:火车正朝着一条有三个方向的路开,继续往前开会撞死二十个人,向左或右轨道开都会撞死四十个人。如果司机完全知道这些情况,为了避免撞死四十个人而让火车继续往前开,这是道德允许的还是不允许的?这样的例子在诺齐克的论证中可谓俯拾皆是,构成了一道生动活泼的风景。

诺齐克反对为了一个完美典雅的体系强行将材料塞进一个框架内,反对绝对的结论,主张“哲学多元主义”。他宁可搭一座“巴比伦神殿”,允许不同的观点像一根根站立的柱子,分立并存,即使神殿的某个部分被破坏,其他部分依然可以屹立,而不愿建一座基石摇摇欲坠的美丽大厦。因此,他留给读者的问题可能比已经解答的还要多。单个具有道德许可性的行动成为某个一连串行动的一个部分时是否仍是道德允许的?如果可以选择的其他行动都比某个行动更不道德,是否就可以证明这个行动是道德允许的?如果某人接受威胁,并使他在讨价还价形势中的处境更为有利,这是强迫还是施予?诺齐克没有给出明确的答案,但正是这些问题的开放性保证了从不同角度对真理的探询。这“绝不亚于开创一条哲学思考的新路径”。①麦金太尔(Alasdair MacIntyre)语,转引自《诺齐克生平著作简介》,http://wenku.baidu.com/view/5c5038fef705 cc1755270987.html。

诺齐克于二○○二年一月二十三日凌晨逝世,享年六十三岁。事实上,一九九四年诺齐克已经被诊断患有胃癌,估计生命大约只能维持六个月,但他同癌症进行了长达七年的顽强抗争。治疗期间,诺齐克平静地写道:“在我余生中,我没有任何强烈欲望要改变我的生活。我只想一如既往地做我平常做的那些事情:思考、教书、写作。”①罗伯特·诺齐克:《苏格拉底的困惑》序言,第2页,郭建玲、程郁华译,北京:新星出版社,2006。在诺齐克看来,哲学不仅是思想,也是一种生活方式,一种被思想所充满、所改变的生活方式。所谓“哲学地生存”,不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而是在探索知识、自由、人生的脚步中不断成长的一种“生命感”。如果说诺齐克的著作有什么统一主题的话,那就是他不畏权威,追求原创性,对知识永远充满热情、好奇的不懈探寻。正如他在《苏格拉底的困惑》的序言里写的,“怡悦我,激发我的,是去思考新的问题,提出新的看法,过去如此,现在依然如此”。这是苏格拉底留给诺齐克的遗产,也是诺齐克留给我们的遗产。

郭建玲,中国现当代文学博士,浙江师范大学国际文化与教育学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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