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竹良
叶紫笔下的女性角色有云普婶、英英、福生嫂、刘翁妈、梅春姐、柳大娘、玉衣等,这些人物的原型都是叶紫的亲人、邻居、熟人,所以,创作起来得心应手,读起来栩栩如生。叶紫笔下的女性世界与同时期作家笔下的女性世界描写上有很多相似之处,因为他们都揭露了封建的旧时代给女性们造成的悲苦生活,但是叶紫也描绘了中国女性的觉醒和抗争,而且又与一般的带有小资情调的革命加恋爱的作品有很大不同,他描写的是地地道道的农村劳动妇女的苦难和觉醒。他的创作是战斗着的,他的人物也是战斗着的。这使得他的作品更加富有时代性和号召力。
叶紫笔下的女性大多生活在 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湖南农村,她们善良勤劳,命运多舛。苦做一年,战胜了一切天灾人祸,获得丰收,不仅无法还清各种债务,却还倒欠东家的谷子,倒欠政府的税费,最后只落得卖儿卖女,背井离乡,家破人亡。云普婶卖掉女儿英英,秋收的谷子比以往任何一年都多,所有的收成被东家、债主和政府抢光,都还不清欠债,领头造反的儿子立秋被抓,云普婶和丈夫、村民一起,参加了暴动,加入了雪峰山共产党的革命队伍。福生嫂一家满怀希望流落上海讨生活,结果儿子饿死,公公气死,参加罢工的丈夫福生被捕判刑10年,剩下自己和女儿不知如何生存下去。10岁的玉衣是叶紫的夫人汤咏兰的堂侄女,她一生下来,就因为父亲双目失明而背上了一个“冲”瞎父亲的罪名。小时候,她像猪狗一样躺在稻草窝里,自生自灭。几年来她家里已经卖了两个姐姐了,轮到卖她的时候,姑姑汤咏兰回到故乡,把她带到了上海。叶紫一家又怎么能养得活她呢?花大姐是《丰收》中地主老爷何八爷的管家高瓜子的老婆,也是何八爷的姘妇,还同何八爷的打手王涤新私底下有勾搭。这是一个将自己彻底出卖了的成为了地主反动派帮凶的女人。但是她仍然是一个可怜的女人,作为丈夫,高瓜子保护不了她,把她拱手让给自己的东家何八爷,以求得宠信和发达,何八爷不把她当人看,只视她为工具,她只好从王涤新那里找回自己的尊严和快乐。刘翁妈、梅春姐、柳大娘是叶紫笔下最出彩的人物。刘翁妈是叶紫精心塑造的一个复仇女神的形象。复仇是叶紫大革命失败后投奔大上海的一个重要的人生目的和精神支柱。在经历了无数失败和坎坷之后,他终于找到了文学这个武器,揭露黑暗的现实,总结失败的教训,他几乎是跳到作品中与所有的恶势力作战。所以,他的整个小说始终处于尖锐的矛盾对立中。刘翁妈的故事很简单,她的三个参加了红军的儿子惨死在敌人的屠刀下,她用苦肉计自伤腿子,诱敌深入,重创敌军,为儿子报仇雪恨。小说用大量的心理描写,刻画了刘翁妈的内心世界:痛苦和忧虑,挣扎和紧张,从容和悲壮。这很容易让人想起高尔基的《母亲》,儿子被捕后,母亲第一次走上特殊的战场,散发传单,宣传革命。紧张害怕的心理煎熬着她,她甚至想到要逃跑,但是儿子的事迹激励着她,她终于战胜怯懦,成为勇敢、骄傲的斗士。同为母亲,刘翁妈放弃了儿子的战友对她的照顾和承诺,决定用自己作诱饵,诱敌深入,她只怕敌人不来,只怕诱敌太少,白白浪费自己设计好的机会。通宵达旦的等待终于等来了仇人。在敌人到来前的那个漫漫长夜里,她经历了一场异常激烈的一个人的战争,完成了由一个普通农妇到革命战士和英雄母亲的蜕变。因为痛苦和痛恨,她在敌人面前表现得从容镇静。“当她——刘翁妈——引导着尖兵们渡过一个山口子的时候,她的心里总要不安定好几分钟。饱饱的,不是慌忙,也不是惊悸!不是欣喜,又不是悲哀!那么说不出来的一个怪味儿啊!”什么怪味呢?害怕敌人识破,害怕诱敌不多,担心红军准备不足,终于可以为儿子报仇,终于可以为儿子的信仰和事业做点事情,就快和儿子们团聚了,她成功地把一个旅带到了我军的埋伏圈,她的心愿就要实现了。一个母亲决绝的爱,成全了一个复仇女神的悲壮,成就了一个母亲的伟大。因为刘翁妈的配合,我军消灭了敌军一个团,活捉了一团团长,逼退了敌军的二团、三团,重创了敌军。
梅春姐的婚姻是不幸的,美丽善良、坚强自重的她被丈夫当作管理家务和泄欲的器具,她遭受着来自丈夫和世俗百般的精神和肉体的凌辱和折磨。根深蒂固的封建思想束缚着她,她毫无希望,不知尽头地忍受着这无边的苦难和摧残。如火如荼的大革命风暴,刮到了她的家乡,点亮了她的心灯。可是甜蜜的爱情随着革命的失败而流产,她和黄的儿子香哥也因陈德隆的百般折磨而夭折。
在黑暗的旧时代,劳苦大众的生活本来已经够悲惨了,而生活在这个阶层的女性就更加悲惨,因为她们还要受到更多的精神的和肉体的约束和压制。太平的日子从小就被逼着包小脚;灾荒难度时,被卖的首先是家中的女儿,英英、玉衣的两个姐姐就是卖给了不知什么地方、什么人家,换来家人渡过灾荒的微薄的钱粮;男人们在外面受了气,回家可以拿老婆当出气筒,因为女人们从小就接受了父辈“在家从父,出嫁从夫”的文化规范,对丈夫要绝对服从,包括他的所有恶行;女人不能和男人平等,不能当权,守寡的女人不能再嫁,女儿不能分家产,这是千古不变的老法宝。《星》中,这些顽固的封建思想集中体现在陈德隆和村里三个长老四公公、李六伯伯和关胡子身上。他们恪守封建伦理道德,性本善良。哪怕是嫖赌逍遥、五毒俱全的陈德隆,他有田有牛有鸡鸭,过着自耕自种的中农日子,经常有几个活钱供他出门嫖赌喝酒。在他的眼里,老婆就是洗脚水,“泼了一盆又来一盆”。他一点也不担心老婆会给人家“欺负”,因为“没有人敢在老子头上动土”。但是,当村里闹革命以后,他对老婆专制的叮咛“你早点关门,这两天外边的风气不很好!……”也不乏温暖。旧时代女人给男人公开戴顶绿帽子是一件很丢人的事情,何况陈德隆是一个自尊心极强的人,何况梅春姐还给黄生了个很像黄的男孩。每一个农人都知道土地对自己意味着什么,但他仍然典卖自己的田地、放弃尊严救回了饱受牢狱之灾的梅春姐母子。即算是他想尽法子折磨梅春姐的时候,梅春姐在痛恨他的同时也会为他心酸——失去了自己的田地,他只能靠给人打临工度日,要养活三个孩子,生活实在艰辛。而香哥的存在每天都在提醒和证明:一个曾经是多么强大的汉子,他的贤惠的妻子不爱他,他每天过的是无爱的日子——尽管他曾经是那么漠视那份爱。于是他变本加厉地折磨梅春姐母子,然而,香哥的死仍然使他惊悸、自责和悔恨,尽管他依旧倔强而冷酷。这是一个想要维持封建家庭秩序而不能,想要过好日子而不得,想要维护自己的尊严而不能,人性极度扭曲的人物,作者无意责怪他的冷酷,而是利用他的故事启发读着反思导致这种冷酷的社会制度,所以,叶紫很清醒地分析了陈德隆及所有劳苦大众命运悲剧产生的根本的社会原因和历史原因。陈德隆对妻子的漠视是封建思想的长期影响造成的,别的男人也都一样有这种思想,只是陈德隆表现得更突出而已——妻子贤惠,唯一能管束他的父亲也死了,没有家室拖累,长期漠视妻子的存在。他对妻子变本加厉的折磨令我们痛恨,他内心的挣扎和痛苦也叫人怜悯。梅春姐作为一个受过革命思想教育和影响的人,“模糊地推想到了丈夫之所以弄到这个样子的原因和他目前的路道”,[1]230他却听不进,这又把他的悲哀推进了一层。他已经被封建思想侵蚀得麻木了。这很有点鲁迅笔法,并不刻意塑造一个地地道道的坏人,而是通过人物,让我们看到社会制度的罪孽深重和人性的扭曲。
剪发革命给村里带来第一股冲击波。黄瓜妈伤心大哭——阎王不收没有头发的女人;麻子婶哭——没有头发,一家人要挨饿;柳大娘哭——没有头发,情人不会爱她了;梅春姐有没有头发,头发好不好看,都挽不回丈夫的心,对于剪头发抱无所谓的态度;老人们惊呼“没有了头发,女人要变的,世界要变的!”其实头发的长短、有无和革命与否是没有本质关系的,最多只是某种标志或形式,但是剪发在村里所引起的强烈反应足以说明革命的必要。
剪发风波里梅春姐成了第一个觉悟者。丈夫冷落折磨她,村人讥讽嘲笑她,浪荡子轻薄她。当所有的这一切都加到一个孱弱孤苦的女人身上的时候,她就只有绝望了。所以当革命来临之际,梅春姐是持欢迎态度的,“变啊!你这鬼世界,你就快些变吧!反正我是一个没有用了的人,我的日子一半已经埋到土中去了!……”[1]168果真,在这场革命中,她除了失去了“这鬼世界”,其他什么也没有失去,而且得到了一个女人甜蜜的爱情,得到了一个人应有的尊严。
黄对梅春姐悲惨遭遇的同情,发展到对她的怜爱;梅春姐在无爱的凄惨绝望之中遇到那充满关切的眼神就有了对那星星般的眼睛的牵挂,有了对自己目前处境的反思:“为什么呢?我要这样永远受他的折磨呢?”黄是经过了五四思潮洗礼的新一代知识分子,对一切旧思想、旧道德充满叛逆和蔑视,具有大胆追求自由爱情的勇气。这种对黑暗现实的共同的反抗意志,很快就使他们心灵相通,冲破阻碍,幸福地结合。梅春姐由一个柔弱的农妇走上了革命的道路。《星》成功地揭示了大革命给社会带来的深刻变化。表现在梅春姐身上,就是她的精神面貌的巨大变化。这个夫权社会的温驯的奴隶,话不敢粗声,从来得不到丈夫的笑脸和疼爱,如今她终于觉醒,成了妇女会的骨干,工作风风火火,有声有色,受人尊重。其次是社会秩序和关系的深刻变化。柳大娘原是个水性杨花的女子,除了被人玩弄和嘲笑,是不被尊重的,现在她敢于直斥村里过去的权威长者;乡里的恶霸、有钱人被逼外逃;农会的领导者甚至开始了土地问题的思考和辩论;梅春姐也敢于逃出陈德隆的淫威和折磨,走出不平等的封建家庭了;寡妇可以再嫁;闺女可以不再包小脚;女子可以当权;三从四德可以统统踩到脚下。这些巨大的变化证明大革命的伟大功绩。
长期以来,人们对黄和梅春姐的爱情提出了诸多异议。爱情之所以吸引着无数的人们大胆地追求,是因为它顺应人性和人情。而他们的爱情不仅顺应了人性,更是为千千万万挣扎在封建腐朽的旧家庭中的夫权奴隶吹响了自我解放的号角。梅春姐革命前后的人生,革命失败前后的人生,都在无声地告诉人们:妇女的幸福必须建立在推翻旧制度的基础上。黄和梅春姐第一次见面,就互相吸引,一见钟情;他们在共同的事业里互相关心、互相鼓励,平等自由地享受着真爱带来的幸福;他们的爱忠贞不渝,黄为了照顾怀有身孕、行动不便的梅春姐放弃了与农会别的同志一同逃跑的机会,梅春姐为了照顾他们的孩子而忍辱负重,最后与封建家庭彻底决裂,追寻革命的道路。他们的爱是高尚健康的。当然,在描写他们的结合方式的时候,作家是有失谨慎的。不管怎么说,陈德隆是大革命应该解救和依靠的对象,虽然他有投机革命的苗头,虽然他对梅春姐犯下了诸多不可饶恕的罪过,但他也是受害者,他的过错中很多是制度积习,他的存在只能说明革命的必要性和艰巨性。正因为如此,革命者更应该注意工作的方式方法,既能顺利达到目的,又能不伤害当事人的尊严和感情,挫伤他们革命的积极性。但是作者只是如实地记录了他所看到的情形。从五四运动走过来的进步知识分子憎恨一切旧道德、旧制度及其附庸。他在1939年4月11日的日记里有这方面的记载。在婚姻上,“只要略带旧式一点,他们便无条件的抛弃了,连孩子们,甚至连父母。并不经过法律上的离婚手续,甚至通也不通知对方,就秘密地和另一个同居起来了。这种事情,我们亲眼看见不下十余起之多。”[2]看来,这还是一个革命者应该更好地面对并解决的问题。
叶紫也有败笔,比方说梅春姐对自己与陈德隆所生的两个儿子的厌恶。追求真爱,为了保护真爱的结晶——香哥,与陈德隆拼命,对香哥倾注特别的爱,这些都无可厚非。但不管如何,儿子是你生的,他们是无辜的。作为一个受到革命思想影响的女性,这种对自己无辜骨肉的厌恶比陈德隆的野蛮更不可原谅。为了解救一个背叛了自己的妻子以及她同别人所生的孩子,陈德隆把自己的生活之本和骄傲之本——土地都典卖了。其实,他们双方带给对方的精神的和肉体的折磨都是深刻的。我们无意苛求梅春姐既要追随革命,又要顾到孩子,要革命就会有牺牲。但是梅春姐在出走之前对孩子的表现是狭隘的,是违背母爱天性的。这些描写对作品和人物是有负面影响的。
但是,《星》所反映的生活(包括其中的败笔)都是真实的,风起云涌的大革命在中国历史上的地位是不容怀疑的,任何一次革命都充满艰难曲折,会有各种各样的经验教训,后来者只有不断地吸收这些经验教训,社会才能前进。直到今天,女性的问题、爱情婚姻问题还是一个严峻的社会问题,亟待更多有识之士的关注和解决。
[1] 叶紫.星[M].叶紫选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 1978.
[2] 叶紫.病中日记[M].叶紫散文选集.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 2004:2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