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法芹
对西方工人运动的关注是社会主义思潮传入中国的契机。西方工人运动尤其是工人罢工的表面诉求,如增加工资、缩短工时、改善工作环境等,使人们很容易将其与中国传统的均贫富思想相联系。随着人们对欧美资本主义弊端的认知以及社会主义学说在中国的进一步传播,这种联系得到了强化。在这种背景下,社会主义被很多人界定为公有制基础上的均贫富学说。本文尝试对辛亥革命前中国社会主义思潮传播史上的这种现象作一评述。
“均贫富”作为中国古代政治思想史上的一个重要范畴,最早的明确记载见于《晏子春秋》。在该书《内篇·问上第三》中,齐景公问:“古之盛君,其行如何?”晏子答曰:“其取财也,权有无,均贫富,不以养嗜欲。”这里所说的“均贫富”,即“取财于富有者,以调剂贫乏者”①张纯一:《晏子春秋校注》,世界书局1935年版,第81页。。其实,均贫富思想在先秦诸子百家中并不鲜见,不过大多并不是指在各阶级、阶层之间平等地分配财富,而是将其视为一种“治者之术”,建议统治者通过政治权力来调节贫富差距,限制两极分化的进一步恶化。秦汉以后,随着土地买卖和兼并的不断发展,贫富两极分化愈演愈烈,形成了富家大姓对国家赋税的威胁,于是统治者开始采取措施限制地主势力的膨胀,限田、均田、均税等方法应时势而生,继之被广泛运用,目的只是“使富者足以示贵而不至于骄,贫者足以养生而不至于忧,以此为度而均调之,是以财不匮而上下相安,故易治也”②赖炎元注译:《春秋繁露今注今译》,台湾商务印书馆1984年版,第206页。。
与此相比,肇始于秦汉农民战争中的农民阶级的“均贫富”思想则激进得多,这种思想也被后人称为“农业共产主义”思想。例如《太平经》对理想“天国”的描述:“皆食天仓,衣司农,寒温易服”,“粗细靡物金银彩帛珠玉之宝,各令平均。”③王明编:《太平经合校》,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579页。东汉末年,农民起义领袖张鲁、张角借用《太平经》的言论,宣称“太平”就是在“大如天”的广泛范围内普遍实现人人平等的“太平均”④杨寄林:《太平经今注今译》(上),河北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335页。。据《三国志》记载,在张鲁“雄据巴、汉垂三十年”期间,曾实行“义舍”、“义米肉”等措施,以便“行路者量腹取足”用之⑤陈寿:《三国志》(上),吴金华校点,岳麓书社2002年版,第180页。。唐末农民起义军则首次公开打出“均平”的旗帜,王仙芝自称“天补均平大将军”,黄巢率起义军入主长安后则定国号为“大齐”,意思是天下均平,这对后来的农民起义产生了巨大影响。五代南唐时期,农民起义军提出了“使富者贫,贫者富”的口号,反映了农民阶级企图打破贫富对立、实现绝对均平的要求。北宋农民起义领袖王小波明确提出“吾疾贫富不均,今为汝均之”⑥杨仲良:《皇宋通鉴长编纪事本末》,李之亮校点,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163页。;继起的李顺则“悉召乡里富人大姓,令具其家所有财粟,据其生齿足用之外一切调发,大赈贫乏”⑦沈括:《梦溪笔谈》,侯真平校点,岳麓书社1998年版,第214页。;方腊把反对“剥削”纳入起义军的行动纲领,高呼“东南之民,苦于剥削久矣”⑧方勺:《泊宅编》附录《清溪寇轨》,许沛藻、杨立扬点校,中华书局1997年版,第112页。。南宋时,钟相领导的起义军不仅要“均贫富”,还要“等贵贱”:“法分贵贱贫富,非善法也。我行法,当等贵贱、均贫富”,明确“谓劫财为均平”⑨徐梦莘:《三朝北盟会编》(下),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996页。。元末红巾军把“均平”的主张与“推富益贫”的强制手段结合在一起,夺取富人之财分给穷人,力图改变“人物贫富不均”的现实⑩叶子奇:《草木子》卷之三上,中华书局1997年版,第51页。。明末李自成起义军提出了“贵贱均田之制”和“均田免粮”的口号,超越了以往农民起义只着眼于剥夺和均分富人“浮财”的做法,提出了均分土地的要求,在一定程度上触及了封建社会的经济基础——地主土地所有制。
晚清以降,中国人口与土地资源的矛盾更加突出。1753年,全国人口18369万人,人均土地4.25亩,超出当时的温饱线(人均4亩);到1850年,全国人口达41449万人,人均土地降为1.78亩,远在温饱线以下①参见周源和《清代人口研究》,载《中国社会科学》1982年第2期。。另一方面,随着国门的打开,大量外国廉价商品涌入,造成白银大量外流,农民和手工业者大批破产,土地兼并现象愈演愈烈,再加上清政府为支付巨额战争赔款和军费开支而不得不增加新税捐,致使广大人民群众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终于引发了震撼中华大地的太平天国农民起义。洪秀全从农民革命的需要出发,借鉴和吸收了西方基督教所宣扬的平等思想,并将《礼记·礼运》篇中有关大同理想的描述抄录于《原道醒世训》中,作为其“原道”的佐证。这是历代农民起义中首次运用大同学说来指导实际斗争,意在追求“公平正直”、“各自相安享太平”的理想盛世。洪秀全已意识到私有制是产生人类不平等的根源,认为“世道乖漓,人心浇薄,所爱所憎恨,一出于私”②《洪秀全集》,广东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11页。,故在起义军中建立“圣库”制度,“凡一切杀妖取城,所得金宝、绸帛、宝物等项,不得私藏,尽缴归天朝圣库,逆者议罪”③《洪秀全集》,广东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179页。。1853年入主南京以后,他又将“圣库”制度推广到社会生活中,使之成为一项法律。在《天朝田亩制度》中,提出废除地主土地所有制,实行土地公有,按口计田,以家庭为单位进行社会生产和经营,建立一个“有田同耕,有饭同食,有衣同穿,有钱同使,无处不均匀,无处不保暖”的新社会。但实际上并非如此,洪秀全在这方面走得更远、更荒唐。在天京城内,他拆散家庭,将居民分编为男馆、女馆和牌尾馆,并把各种手工业作坊及手工业者按技艺分门别类进行集中,称之为“诸匠营”和“百工衙”,试图取消个体手工业和私营商业,使人民的日常生活由政府统一供给;在农村,他大力普及“圣库”制度,规定“凡二十五家设一国库”,将农民剩余的农副产品和银钱均收归“国库”所有,而“所有婚娶弥月喜事俱用国库”,“鳏寡孤独废疾免役,皆颁国库以养”④《洪秀全集》,广东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168—172页。。显然,这是一种把传统“均贫富”思想推向极端的实践,试图在自然经济基础上建立一个“军事共产主义”社会,违背了社会发展的规律。
据现有史料,对欧洲工人运动最早进行记述的是中国早期外交人员张德彝,他在《再述奇》和《三述奇》中分别记录了拿破仑三世统治时期的法国工人运动和巴黎公社起义的情况。但这两部游记在当时并未刊行,影响微不足道。1873年由中华印务总局刻印发行的王韬《普法战纪》一书影响甚大。在卷十二中,王韬指出,巴黎工人起义的原因在于“法国廷臣之转为自主之国也,民间嚣然,皆以为自此可得自由,不复归统辖,受征徭,从役使,画疆自理,各无相制”,当与政府发生矛盾时,人民便揭竿而起,讨伐当权者,且将“所有产业一概归公”①姜义华编:《社会主义学说在中国的初期传播》,复旦大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6-7页。。郭嵩焘在《伦敦与巴黎日记》中也多处记载了19世纪70年代末欧洲工人罢工运动及俄国民意党人的活动情况,并且已经注意到了其一些基本特点:“通贫富上下,养欲给求通为一家,不立界限”,“统贫富无分,金帛皆公用之”②郭嵩焘:《伦敦与巴黎日记》,岳麓书社1984年版,第886、698页。。黎庶昌的《西洋杂志》和李凤苞的《使德日记》是最早明确提及欧洲社会主义运动的中文文献,是国人首次对Socialist、Social Democracy、Communist等词汇进行中文音译,二人均将社会民主党意译为“平会”③黎庶昌:《西洋杂志》,湖南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57—58页;李凤苞:《使德日记》,见《使西日记(外一种)》,湖南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35、51—52页。。黎庶昌认为,“平会”的目的是“冀尽除各国之君使国无主宰,然后富贵者无所恃,而贫贱者乃得以自伸”;李凤苞认为,“平会”的目的在于“欲天下一切平等,无贵贱贫富之分”。
同一时期,西方来华人士通过其主办的报刊杂志,也向中国传递了西方工人运动和社会主义学说的零星信息。巴黎公社失败后,美国传教士主办的《中国教会新报》从欧洲报纸上摘译了所谓“法京民变”的新闻,但没有引起太大反响。江南制造局编译的《西国近事汇编》则影响颇大。正是在这份刊物上,他们将社会主义学说解释为“主欧罗巴大同”、“贫富适均”“贫富均财之说”等,认为社会主义的目的是“欲藉其本境殷富,夺其资材,以予贫乏”,并将工人罢工的目的解释为“藉富室私产而公晰之”,“以赡贫困、以均有无”④姜义华编:《社会主义学说在中国的初期传播》,复旦大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9—10页。。这与中国早期外交人员的理解颇为相似。
从19世纪80年代开始,中国陆续出现了一些涉及欧美各社会主义流派的译作。京师同文馆副教习汪凤藻1880年翻译的英国经济学家Henry Fawcett的《富国策》一书,在“论制产主义与均富之说”一节详细介绍了欧文和傅立叶的学说,称欧文首创了“革除私产”的“均富之说”:“因思不去私产之制,必无以均民财,遂创议立策,革除私产,使人共享其利,此均富之说所由来也。”书中还将欧文所设想的未来社会组织形式(即合作社)解释为:“其法令若干家联络一气,通力合作,计利均分,相功相济,如然一家。”而对于傅立叶所设想的“法郎吉”,作者则认为相较于欧文的合作社来说是一种“变通”⑤姜义华编:《社会主义学说在中国的初期传播》,复旦大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28—29页。。这本书对中国思想界产生了较大影响。例如袁宗濂和晏志清在1902年编辑的《用材总论》中,介绍欧文“均富之说”和傅立叶“变通其意”的内容,就基本取自《富国策》,并且认为:“是均财之法,使各保其私产,即可以分济贫人,则取为我者不得笑其迂,主兼爱者不得讥其忍。”①姜义华编:《社会主义学说在中国的初期传播》,复旦大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41-42页。后来,康有为也对傅立叶关于“法郎吉”经济制度的设想明确表示赞同,称之为“均民授田”或“大井田”:“欲千人分十里地以生殖,千人中士农工商之业通力合作,各食其禄”②康有为:《孟子微·中庸注·礼运注》,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19页。;“欲以十里养千人为大井田,其义仁甚”③康有为:《大同书》,古籍出版社1956年版,第235页。。1885年傅兰雅翻译的《佐治刍言》一书中,把法国社会主义者的主张阐释为:“一国产业,必与一国人平分,令各人皆得等分,方为公道。”④傅兰雅译、应祖锡述:《佐治刍言》,上海书店2002年版,第71页。由日文翻译而来的《万国史记》中,将社会主义解释为:“等男女之权,废世袭财产之法”;“主张四海兄弟,人民等同之说”;“欲使全世界为一大劳动公会,以废政府律法习惯等”;“平俸给,齐贫富”。李提摩太翻译的《泰西新史揽要》中,将社会主义解释为:“其盖谓他人有何财物,我亦可以取用”;“如共有财物亦可任人通用,无稍吝惜”⑤转引自《张艳国自选集》,华中理工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190—191页。。此外,在李提摩太翻译的《大同学》一书中,不仅介绍了马克思其人及其学说,还对当时的社会主义各流派进行了介绍,认为马克思学派的社会主义“主于资本者”,为“讲求安民新学之一家”;亨利·乔治的单税社会主义“主于救贫者也”;贝拉米的空想社会主义“主于均富者也”;费边社会主义“皆言人隶律法之下,虽皆平等,人得操举官之权,亦皆平等(君主之国无此权也),独至贫富之相去竟若天渊”⑥李天纲编校:《万国公报文选》,三联书店1998年版,第620—621页。。总之,在这些早期译作中,社会主义思想与中国传统的均贫富思想始终是联系在一起的。
改良派早期代表人物之一薛福成认为,欧美资本家所以能够“巨富”,原因就在于“众工人胼胝辛勤所致”,因此他对工人运动持有同情心,认为工人组织工会以及以罢工手段要求增加工资和缩短工作日,只不过是工人阶级“求工资饶裕”而“以资养息”,并非与资本家阶级“为难”⑦薛福成:《出使英法义比四国日记》,岳麓书社1985年版,第364页。。1896年,严复和谭嗣同几乎同时从限制垄断资本所造成的资本主义流弊出发,把社会主义政党解释为“均贫富之党”。严复认为,伴随着自然科学的发展,欧美社会生产力得到大发展,但也导致了私人资本的垄断,“垄断既兴,则民贫富贵贱之相悬滋益远矣”,于是“均贫富之党兴”⑧王木式主编:《严复集》(第1册),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24页。。谭嗣同对西方“均贫富之党”崛起原因的阐释,与严复的见解大同小异(见《报唐佛尘书》)。值得一提的是,严复在《天演论》中还将赫胥黎原文中“各尽所能,按需分配”的共产主义学说,意译为“财之不均,乱之本也”的“均富言治之说”①参见宋启林等译《进化论与伦理学》,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11、166页。。
1898年,梁启超在《读〈孟子〉界说》中首次提到西方的社会主义学说。在“界说八”一节中,他指出,孔子立井田之制是为了“均贫富”,井田乃“均之至”、“平等之极则”,而“西国近颇唱贫富均财之说,惜未得其道耳”。戊戌变法失败后,梁启超在出逃日本的船上翻译了日人柴四郎的政治小说《佳人奇遇》,借“老伟人”之口描述了西方资本主义国家因贫富两极分化而形成的社会主义运动:“于是天赋贫富平均说,社会党论,乘势而起,气焰日张,以与富者反对”。1900年7月26日,在他主编的《清议报》上曾刊登过日人加藤弘之的《十九世纪思想变迁论》一文,文章明确提及:“所谓社会思想者,即关于贫富问题者耳”,而以谋救济贫富不平而起之社会思想,就是所谓的“社会主义”②梁启超主编:《清议报全编》(第5集)卷二十,第70—71页。。1901年梁启超撰文指出,“泰西社会主义,原于希腊之柏拉图,有共产之论”,经18世纪圣西门、康德等人进一步发展之后,“隐然为政治上一潜势力”,并认为其师康有为之哲学乃“社会主义派哲学也”,《大同书》所设想的理想社会乃将“国家家族尽融纳于社会而已”③《梁启超全集》(第2册),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489、492页。。实际上,康有为在《大同书》中的确把社会主义学说称为“均产之说”、“合群均产之说”或“共产之法”、“共产之说”。1902年,梁启超在文章中把马克思称为“社会主义之泰斗”的同时,也把Socialism译为“人群主义”,认为社会主义“专务保护劳力者,使同享乐利”④《梁启超全集》(第3册),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558页。。在《二十世纪之巨灵托拉斯》一文中,他把马克思学派的社会主义解释为“变私财以作公财”。在《外资输入问题》一文中,他借“当代社会主义家”之口指出,社会主义“必以资本归公为救时弊第一着手者”,或提倡“资本归公(即资本国有之说)”,并认为国有政策“自今以往,日益占势力矣”。不过,他认为社会主义所奉行的公有制原则并不适合中国,中国只能采用社会主义之精神而不能“师其法”,只能在不触动现存产权制度的前提下实行以国有资本经营为主的“国家社会主义”,来纠正财富分配不均等问题;社会主义若能实行,则“分配极均,而世界将底于大同”,是“将来世界最高尚美妙之主义”⑤陈书良选编:《梁启超文集》,燕山出版社2009年版,第544—545页。。可见,在梁启超的社会主义观中,仍透露出中国传统均贫富思想的影响。
深受西方思想影响的孙中山于1903年首次明确提及社会主义,并把它与“平均地权”的主张联系起来,认为中国农业生产尚未使用机器,故“作生财之力尚恃人功,而不尽操于业主之手”,与欧美“地主之权直与国家相埒”所造成的“富者富可敌国,贫者贫无立锥”的严重社会积弊相比,平均地权“当较彼为易”,是“为吾国今日可以切实施行之事”①《孙中山全集》(第1卷),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228页。。后来,他更加明确地指出,“社会革命的原因,便是由于社会上贫富太不均”②《孙中山全集》(第8卷),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471页。,国民党民生主义的目的,“就是要把社会上的财源弄到平均”,“要全国人民都可以得安乐,都不受财产分配不均的痛苦”③《孙中山全集》(第9卷),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388、394页。。
在《民报》与《新民丛报》论战期间,革命派人士对社会主义进行了进一步的解释。胡汉民在《“民报”之六大主义》一文中指出,欧美社会主义的产生不是起因于政治上的等级差别,而是起因于经济上的贫富悬殊,其“学说虽繁”,但宗旨不外乎“皆以平经济的阶级为主”④张木丹、王忍之编:《辛亥革命前十年间时论选集》第二卷(上),三联书店1960年版,第377页。。冯自由在《民生主义与中国政治革命之前途》一文中亦认为,就其纲领来看,民生主义之所以发达,是“以救正贫富不均,而图最大多数之幸福故”,此乃民生主义之“精髓”⑤张木丹、王忍之编:《辛亥革命前十年间时论选集》第二卷(上),三联书店1960年版,第419页。。正是从这一“精髓”出发,胡汉民指责梁启超的社会主义思想混乱:“梁氏重视生产问题,而轻分配问题,又以二者为不相容也。故于其论分配问题时,崇拜社会主义,而于其论生产问题时,则反对之,此其所以为大矛盾也。”⑥张木丹、王忍之编:《辛亥革命前十年间时论选集》第二卷(下),三联书店1960年版,第680页。章太炎在区分“农耕”和“商工百技”的基础上,建议平均“农耕”的土地,而不平均“商工百技”的财富,并且建议:“今夏民并兼,视他国为最少,又以商工百技方兴,因势调度,其均则易,后王以是正社会主义者。”⑦章炳麟:《訄书详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517页。也就是说,在他看来,中国兼并问题尚轻,近代工商业刚刚兴起,易采取社会主义的调度措施,以防蹈欧美社会贫富不均之覆辙。秦力山则把“贫富平等,可以免经济上之逼迫”作为“社会主义畅行”的标志之一。至于“贫富何以能平等”,他认为此事在欧美“已难望之”,只有中国“尚有此资格”,其办法是:“他日举全国之地,以今日之不耕而食之佃主,化为乌有”,再将无主土地分配给有公民权的成年男女,作为耕种或制造之用,土地收获国家取十之三四,剩余归农民所有,如是,“智识与贫富二者,何愁而不平等”⑧彭国兴、刘晴波编:《秦力山集》,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88—90页。。
20世纪初年,无政府主义作为社会主义思潮的一种在中国逐渐传播开来。1907年6月,《天义》报和《新世纪》公开打出了无政府主义的旗帜,标志着这一思潮在中国的正式登场。刘师培等人组织的“社会主义讲习会”,打着研究和普及“社会主义”的旗号,但实质是在公开鼓吹无政府主义。在无政府主义派对社会主义的解说中,也与中国传统的均贫富思想有着密切的联系。
“天义派”从人类完全平等的观念出发,认为“自社会主义明,然后受制于富民者,人人均以为羞”;种族革命、政治革命、经济革命“为人民天赋之权”,而民生主义者由于“不复计民生之休戚”,即使革命取得功成,“亦恐以暴易暴”。鉴于此,刘师培等人组建“社会主义讲习会”,以研究社会问题为主旨,搜罗西方社会主义学说,以“参互考核,发挥广大,以饷我国民”①万仕国辑校:《刘申叔遗书补遗》(上),广陵书社2008年版,第652、661、699页。。在《社会革命大风潮》一文中,他们认为,“今日言社会主义者,当以劳动者为主体行社会革命”,而“欲行社会革命,不仅恃罢工已也,必合世界劳动者为一大团体,取资本家所有之财,悉占为已有”;革命成功后,“为农者自有其田,为工者自有其厂,自为自用,不复认资本家之产”,“土地财产均可收为公有,岂非世界之一大创举耶”②张木丹、王忍之编:《辛亥革命前十年间时论选集》第二卷(下),三联书店1960年版,第906—907页。。刘师培还从权利与义务绝对平等的观点出发,修正共产主义者关于“人人做工,人人劳动”的说法,提出“人类均力说”,主张在打破国界、没有政府、土地资本公有的条件下,按照统一的区划和模式把所有人培训为“以一人而兼众艺”或“万能毕具一身”的全才,以消灭社会分工,实现“绝对均平”③万仕国辑校:《刘申叔遗书补遗》(上),广陵书社2008年版,第704—706页。。在《无政府主义之平等观》一文中,他将“平等”界定为“权利义务无复差别之谓也”,认为“平等之权必合人类全体而后见,故为人类全体谋幸福,当以平等之权为尤重”。在此基础上,刘师培阐释了人类不平等的原因、表现和救治方法:“至于近世,学者嫉富民之压制,竞倡社会主义”;社会主义者或依宗教、或依哲理、或依科学作为立论基础,“然推其立说之旨,大抵谓生产机关,均宜易私有为公有,依共同之劳动,蓄积共同之资本,即以此资本为社会共同之产业,以分配全部之民”。他还对第二国际大多数社会党的社会主义主张进行了批评,认为它们“或欲运动政府,或欲扩张本党权力于国家”,即便达到了目的,“政体悉改为民主,然掌握分配机关之人必有特权”,“支配之权仍操于上,则人人失其平等之权,一切资材悉受国家之支配,则人人又失其自由之权”。所以,在他看来,社会主义者的主张“能颠覆资本家之财,而不能消灭国家之权也,且将扩张国家之权”,因而不能实现“人类完全之平等”;只有无政府主义才能“实行人类天然的平等,消灭人为的不平等,颠覆一切统治之机关,破除一切阶级社会及分业社会,合全世界之民为一大群,以谋人类完全之幸福”④万仕国辑校:《刘申叔遗书补遗》(上),广陵书社2008年版,第719—732页。。
“新世纪派”也坚决反对“世界种种之不平等者”⑤高军等主编:《无政府主义在中国》,湖南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15页。,将巴黎公社革命视为“将来社会革命之先导”,盛赞公社下令接管资本家的工厂交给“工作者协合组织”管理经营是“社会主义之方策”①张木丹、王忍之编:《辛亥革命前十年间时论选集》第二卷(下),三联书店1960年版,第978页。。他们借西方贫富两极分化导致经济革命的事实来“证明社会主义之要”,认为社会革命不是少数人聚世界所有之财而分之,而是“完全之革命,即平尊卑也,均贫富也,一言以蔽之,使大众享平等幸福,去一切不公之事”②张木丹、王忍之编:《辛亥革命前十年间时论选集》第二卷(下),三联书店1960年版,第999页。。他们认为,所谓社会主义,就是要“削去等等阶级”,或曰“平等级”,是“平经济的组织,以绝贫富,尚共产”③张木丹、王忍之编:《辛亥革命前十年间时论选集》第二卷(下),三联书店1960年版,第1008页。;只有“财产废而为公共”,才能断绝“贫富之别,饥寒之忧”,达到“同作同乐,同息同游”的理想圣境④张木丹、王忍之编:《辛亥革命前十年间时论选集》第二卷(下),三联书店1960年版,第1027页。。因此,社会主义“无国界,无种界,无人我界,以冀大同;无贫富,无尊卑,无贵贱,以冀平等;无政府,无法律,无纲常,以冀自由”,总之,“社会主义者,无自私自利也”⑤张木丹、王忍之编:《辛亥革命前十年间时论选集》第二卷(下),三联书店1960年版,第1008页。。很显然,这实际上是打着社会主义的幌子兜售无政府主义。
有趣的是,“新世纪派”的李石曾在翻译“和孟”的《社会主义释义》一文时,还试图从概念上来区分无政府主义与社会主义。译文认为,若专从经济上言,社会主义的确切含义是“以生财之物与所生之财皆属之于社会”,这是各地“政治社会党”、“革命社会党”和“共产无政府党”的一致主张,最接近社会主义的“本意”。若“分而言之”,社会主义还可以细分为“集产主义”和“共产主义”,前者主张“产业为众所集有”,其大旨是“各取其所值”;后者主张“产业为众所共有”,其大旨是“各取所需”。所以从“本意”看,社会主义与无政府主义“亦非反背”,没有根本冲突,前者是就“经济上”言,后者是就“政治道德上”言,故二者可合称为“无政府的社会主义”。译文认为,只有这样,“社会主义之意乃明晰”,才能使“人闻而明之”、“无误会”和“名实相符”。译者李石曾建言:主张无政府主义者,一是常以社会党或社会主义冠名,“殊觉宽泛”,因而才有“无政府”这一专有名词诞生;二是鉴于“无政府党未有非社会党者,而社会党未必皆无政府党”,因而主张无政府主义者与其自称社会党,倒不如干脆自称“无政府党”,这乃是化解无政府主义与社会主义“确有冲突之时”的良方⑥林代昭,潘国华编:《马克思主义在中国——从影响的传入到传播》(上),清华大学出版社1983年版,第243-246页。。
据统计,中国各书局、译书社仅在1902—1903年就翻译出版了十四本介绍社会主义的日文著作⑦杨汉鹰:《西方社会主义的输入与中国传统的均平思想》,载《近代史研究》1986年第2期。。可以说,20世纪初期很多有代表性的关于社会主义学说的中译本,几乎都来自日文著作。
1900—1901年连载于《译书汇编》上的有贺长雄的《近世政治史》,据说是“中国报刊上第一次使用‘社会主义’一词,并把马克思和社会主义联系起来”①林代昭、潘国华:《马克思主义在中国从介绍到传播》,载《世界政治资料》1983年第1期。。不过,有贺长雄认为马克思是“均富之说”、“均产之说”的首倡者,却是严重的误读。该书对社会主义的解释是:“西国学者,悯贫富之不等,而为佣工者,往往受资本家之压制,遂有倡均贫富、制恒产之说者,谓之社会主义”,并且认为“中国古世有井田之法,即所谓社会主义”②高军等编:《五四运动前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介绍与传播》,湖南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40—41页。。
1903年出版的福井准造的《近世社会主义》中译本,在“绪论”部分简要介绍了社会主义产生的原因、社会党内部不同派别的主张及社会主义这一概念的由来、定义、目的等。书中指出,欧美社会党“最后之目的”在于“均一之分配”,从这一目的出发,社会党内的“共产主义派”主张“生产机关之全部,全然国家而握其主权”,“以其所得之利益,均一而分配于各劳动者之间,以止不法之竞争”;“无政府主义派”属“过激之论者”,主张“一扫现社会之制度”而达到所谓“真平等”;“公有主义派”或“共有主义派”主张“以财产之绝对的平等为目的”,但不主张废除生活资料私有制,“乃任许一部之财产私有制,悉委任于国家而为生产机关之全部,各以其劳力勤勉之功果,而受国家应分之报酬”;“讲坛社会主义派”或“国家社会主义派”主张“以政府之力,调和于资本家和劳动者之间”。总之,社会党“议论之根底,必置于经济上之主义”,力图改良生产资料与劳动者之间的关系,采取“均一之制”以“分配其利益,而变更其不平等”。所以,“要求贫富之平均,以改革社会之组织”是社会主义的“定论”③姜义华编:《社会主义学说在中国的初期传播》,复旦大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84—86、90页。。
同样出版于1903年的幸德秋水的《社会主义神髓》中译本,在第四章“社会主义之主张”中写道:社会主义社会实行生产资料公有制,因而“生产机关”不得假手于私人,必须“公共而管理之”或“公选代表者而经营之”;社会全体人民都是“业主”,也都是劳动者,“全社会皆劳动,属于公共的产业之下,无所谓利息,无所谓地主,且兼无徒手游食者,以掠夺劳动之结果”;社会产品“唯以给社会全体之需用,决不使为市场之交换也”,实行不劳动者不得食的分配制度,所以“公共的生产之收入”在做了必要扣除后,“余则概分配于社会全体”,此乃“公正之分配”,是“社会主义所以组织产业之必要目的也”④姜义华编:《社会主义学说在中国的初期传播》,复旦大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294—296页。。该书对中国思想界影响很大,仅民国时期就有四个中文版本。据吴玉章回忆说,1903年在东京读《社会主义神髓》以后,感到社会主义“这种学说很新鲜”,书中所描绘的那种“人人平等、消灭贫富的远大理想”大大鼓舞了他①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编:《五四运动回忆录》(上),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79年版,第54页。。
在同年连载于上海《新世界学报》上的久松义典的《近世社会主义评论》一书中,作者指出,社会主义一词源自英文Socialism,其义“专欲以救药社会之不平,故名之曰社会主义”。对此,译者杜士珍在“译者案”和“感言”中写道:“社会主义,‘索西亚利士谟’者,其宗旨专在废私有财产,而为社会财产,为共有财产”,“欲均贫富为一体,合资本为公有”,此乃“公之至,仁之尽”之义举也②姜义华编:《社会主义学说在中国的初期传播》,复旦大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239—245页。。
总起来看,在20世纪初传入中国的日译社会主义著作中,大都把贫富两极分化以及试图改变这种状况的努力作为西方社会主义学说和运动产生的原因,并把“均贫富”视为社会主义的精髓或目的。除前面提及的著作外,1899年村井知至在《社会主义》一书中也把“以协和而营业,以平允而分财”视为“社会主义之本领”③姜义华编:《社会主义学说在中国的初期传播》,复旦大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269页。;1901年岛田三郎在《社会主义概评》中写道:“社会主义之主眼,在于论究对劳动者报酬之当否,以救财产不平均之患。”④转引自谈敏著《回溯历史——马克思主义经济学在中国的传播前史》(上),上海财经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384页。应该说,日本学者对社会主义的上述解说,对中国思想界影响极大,比如《新民丛报》在为《社会党》一书的中译本所做的广告中,就明确称社会主义学说为“均产之说”⑤姜义华编:《社会主义学说在中国的初期传播》,复旦大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23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