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一凡 刘慧丹
(上海交通大学,上海,200240)
由中国英汉语比较研究会和上海交通大学外国语学院联合举办的“翻译与当代中国文化建设”高层论坛于2011年9月16日至18日在上海交通大学徐汇校区举行。此次会议由上海交通大学翻译与词典学研究中心负责承办,来自国内外三十多所院校的专家、学者出席。
这次高层论坛收到论文40余篇,两大议题为“翻译与现代中文及中国文化”和“中国翻译学理论建构”。与会代表以分组和论坛的形式深入探讨了翻译对中文、中国文学以及中国文化复杂而独特的影响,结合西方翻译研究的历史和现状对中国译学界的现状和问题展开了广泛的讨论。本文将综合此次高层论坛的情况,对相关的研究现状、问题以及趋势进行述评,尝试勾勒这一领域研究的发展方向。
在过去的一个世纪里,翻译在中国特殊的历史背景下,不再仅仅是跨文化交流的工具,而是代表了一种新的语言形式、新的思维方式和特殊的文化身份。在20世纪之初,翻译为现代白话文提供了有价值的资源,成为现代汉语的重要源头之一。翻译促成的欧化语使表达复杂的社会文化现象及文学经验成为可能,为新文学提供了利器,催生了新的思维方式。同时,翻译活动所引入的现代性思想给中国的传统文化注入了活力,推动了新旧思想的更迭。在当时那样一个文化危机感沉重的特殊时期,翻译承担了重塑新文化的特殊使命。
随着中西方文化交流的日益频繁,翻译对现代中文及中国文化的影响尤为突出,其中涉及的语言的、文化的、社会的以及哲学的多层面的问题亟待研究。就此,与会的专家从多角度进行了探讨。潘文国教授从语言观出发,对流行的交际语言观提出了质疑,认为交际语言观更适用于定义作为外语的语言,而不适用于定义作为母语的语言。作为外语的语言和作为母语的语言就“语言”这一概念而言是不应混为一谈的。潘教授进而阐明了洪堡特“语言是一种世界观”的观点。承认语言是一种世界观,就给予了语言以本体论的地位,就意味着对语言的研究不可脱离该语言所属的特定的民族和民族文化。任何一种语言都是一个民族的思维和文化心理符号化的结果。基于这种语言观的翻译应是既“可以提高自己语言的重要性和表达能力”,又“可以引入艺术形式和人类生活”①,而不是简单地达到交际的目的。以交际观为指导的翻译观只适用于口译。如果拿交际的语言观指导笔译只会产生劣质的译文,而这也是当代劣质翻译泛滥的根源之一。潘教授从语言观的辨析出发,从语言哲学的高度阐述了翻译对语言和文化所具有的意义,结合当代翻译的现状探讨了正确的翻译观对翻译实践的指导意义。
外借语汇在现代中文里占有惊人的比例,而伴随外借语汇而来的新思想更推动着中国近代以来思想的革新和文化的构建。史有为教授从文化学、社会学、语言学等多个视角探讨了外借语汇。从文化学和社会学的角度,史教授根据语义-使用范围,把语汇分成术语/专门语词、俗常语词/一般语词、专有名词三大部分,其中术语是外借语汇的核心,俗常语词是外借语汇的外缘。术语又是社会-文化现代化的最重要参与者,外借语汇的术语是影响社会进步最重要的一项,因此这种新的三分法对社会、文化有特别的价值。从语言学的角度,史有为教授讨论了外借语汇的语义借入后的单一化,即术语化现象,以及与之相逆的非术语化现象。报告中涉及了影响译名选择与落定的多种因素,包括透明度、长度和习惯心理,也谈及在新时期外语人才大增、出国普遍化的情况下,外借语汇的新潮流:大、中学的年轻人取代了知识界及翻译界人士,开始成为新词的缔造者;借入范围也从传统的生活、政治、经济和科技扩展到一般群体和行为等新范围。在这样的新情况下,如何因势利导,抵制汉语生态的恶化,建设良性的汉语环境,是值得我们深入思考的。
林克难教授同样关注了外来语存废的问题。他从历史的角度出发,探索外来语引进过程中的规律。林教授着重考察了三种情况:引进中土以前没有的概念与事物;引进的新译法与原有的译法展开竞争,或取而代之或和平共处;从日语引进外来语的问题。他在报告中指出,外来语的存废是受历史与时间这两只“看不见的手”无形操控的,自有其规律。在引进外来语的过程中,不应该采取行政手段干预,也不应该唯专家之言是从。
讨论翻译对现代中文和中国文化的影响,欧化自然是关键词之一。在过去一个世纪里,翻译在中文的变迁和文化的构建方面发挥了巨大的作用,现当代作家都或多或少地受到这股欧化之风的影响,当代流行于知识界和民间的现代汉语也都具有欧化语的特征。此次与会的各位专家从多个角度探讨了汉语欧化的问题。王菊泉教授根据欧化的可接受程度把汉语的欧化区分为“良性欧化”和“非良性欧化”,并结合欧化的分类讨论了如何区别对待不同类型的欧化。他还通过欧化译例评析具体讨论了如何根据汉语特点改造“非良性欧化”译文的问题。黄忠廉教授从直译保留形象、引进新鲜表达法和体现应有的差异的作用出发,探讨了直译推动汉译句法超规的两种类型:有意推动和无意推动,这是直译引发欧化的两种途径。黄教授进而强调,直译具有保留形象、照顾语序、形意兼顾等特点。把握不好,会囿于形式,望文生义,或因理解不足而造成硬译,导致汉译犯规。秦洪武教授和徐剑教授在对汉语的欧化现象进行描述性研究时不约而同地运用了语料库。秦洪武教授首先将五·四之前与五·四之后的白话文原创文本进行对比,将五·四之后语言的微观变化离析出来。然后再比对同一时期的白话文翻译语料,从中筛选出与白话文变迁相关的翻译语言特征。通过对比和分析,秦洪武教授将现代白话文的发展分为清末白话文运动、文白论战和五·四白话文运动三个时期,对现代汉语发展的趋势进行了考察。徐剑教授则以《呼啸山庄》五个不同时期的汉译本为语料,对以结构助词“的”为标记的汉译复杂定语进行了历时考察。研究发现,历时地看,翻译文本中以结构助词“的”为标记的定语在数量上呈递减状态;“的”字连用的多项式复杂定语也呈相同的递减规律;异化翻译随着年代由远及近而明显减少。徐剑教授的研究从一个侧面勾画了五·四欧化热潮褪去后,翻译界和知识界对于欧化的反思及其所持有的更为审慎的态度。
翻译带给现代中国的远不只是外来词和各种欧化现象,其影响早已超越了语言层面,涉及面极广,需要研究者从更广阔的文化的、社会的及哲学的视角来审视它。此次与会的学者、专家高屋建瓴,从哲学、社会、文化角度重新审视了翻译对现代中文及中国文化的影响,可谓给这一领域的研究带来了新的突破。各位与会代表从宏观和微观两个方向,运用新的研究手段展开探索,使这一领域的研究呈现出崭新的局面。当然其中也暴露出一些问题,如:从语言学角度进行的研究停留在表象的描述上,且往往过于强调语言变化的外部因素,而忽略了语言变化的内因;关于译名、外来语的吸收,关于外来语语义变化等方面的研究还很少,还有很多可为的领域;关于欧化可能带来的汉民族思维方式变化的研究几乎为零;如何突破语言、文学研究“两张皮”的局面,把语言、文学和文化三个视角融合在一起来讨论翻译对当代中国文化的影响。凡此种种,皆有待将来的研究者加以突破(朱一凡2011)。
翻译学(Translation Studies)作为一门独立的学科可以说始于J. S. Holmes 1972年在丹麦哥本哈根举行的第三届国际应用语言学大会上宣读的论文TheNameandNatureofTranslationStudies(“翻译研究的名与实”)。其历史至今虽不过四十年,但该领域所取得的成果十分丰硕,不仅有对传统翻译理论的延续,更在翻译理论的创新、特色翻译理论的构建和新兴翻译学派的形成和发展上表现突出。此次高层论坛也频频传出翻译学界诸多专家、学者对于翻译理论,尤其是构建中国本土的翻译理论的呼声。论坛上学界专家激烈探讨、争辩,一致认为21世纪中国翻译学发展的主导趋势是系统地建构自己的译学理论,其中既包括形而上的译学理论的构建,也包括指导实践的翻译理论的构建。
中国的传统译论历史悠久,从古代的“案本而传,不令有损言游字;时改倒句,予尽实录”、“五失本三不易”、“因循本旨,不加纹饰”、“依实出华”、“趣不乖本”等,到近现代马建忠的“善译”、严复的“信达雅”、傅雷的“神似”和钱钟书的“化境”说等等,呈现出“案本-求信-神似-化境”的宏观主线(罗新璋1984:588-604)。纵观翻译学在当今中国的发展,我们必须承认:中国的翻译学研究如今承继多创新少,阐释多构建少,例证多超越少。要拓宽中国传统译学过于狭窄的领域,译界在坚守阵地的同时亟待解决的问题是怎样有效、系统地构建自己的学科理论。关于这个问题,此次论坛上诸位译学界的学者、专家均发表看法,提出了多角度的建议。
张柏然教授在大会发言中直指当前国内翻译学研究存在的问题,倡导中国应构建“中国特色”的译学理论,建设自己的翻译学派。他强调,只有建设中国自己的翻译学派,才能更好地促进中国翻译学科的发展,培养具有可持续发展潜力的学术队伍,最终提高我国译学在国际学术领域的地位。张教授指出:当代学术研究的模式已经由主要依赖个人努力转向凝聚集体智慧,由强调个人突破转向组织集体攻关。过分强调个性化、单兵作战、独行侠式的研究方式已无法满足时代的需要,不能胜任重大译学创新的历史使命。因此,对于21世纪中国译学的发展和创新来说,当务之急就是进行翻译学派的本土建构。为此,张教授提出以下可以采取的措施:(1)增强创新意识,学会运用时代眼光来观察,找出解决问题的方法;(2)中国译论要说自己的话;(3)创造宽松的学术环境,树立译学研究者宁静致远、淡泊名利的学术品格(张柏然、辛红娟2005)。
无独有偶,谢天振教授在题为“翻译研究与文化研究的交汇”的讲演伊始,便一针见血地指出了中西传统译论的实质,即主要属于接受者翻译理论。谢教授认为,迄今我们对翻译的绝大多数认识,包括翻译理论、思想、主张、标准、目标等,均建立在“译入”(in-coming translation)而非“译出”(out-going translation)的基础之上,都是站在接受者立场上对翻译活动展开思考。这种接受者翻译理论暴露出很多硬伤,容易忽视翻译行为以外的诸多因素,如传播手段、接受环境、译入国的意识形态、诗学观念等,大大地限制了译学的进一步发展(谢天振2001)。面对这一困境,翻译研究与文化研究的交汇结合是必然的出路。谢教授进一步指出,这种“交汇”不仅引起诸多新研究视角的涌现,如创造性叛逆、信息的失落、增添、扭曲、误译和翻译文学的归属等问题,并且具有学科建设的意义,有助于中国翻译学作为独立学科更加顺应时代的发展,建立中国自己的翻译理论,解决汉语“译出”的问题。
如果说张柏然和谢天振教授关于中国译学理论建设的论述是纯翻译理论层面的,那么王宏印教授的“作为实用批评的文学翻译批评”则是指导翻译批评实践的理论。王教授指出,“实用批评”有别于当下所讨论的翻译批评和把翻译批评当作翻译理论的研究倾向。他尝试借助理查兹的实用批评观点和学科划分原理,建立一个新型的文学翻译批评体系,旨在建立一系列可以操作的具体规范,以便为翻译批评提供基本的理论参照和操作准则(王宏印2008)。王教授还着重探讨了翻译批评的教育层面,认为真学问必须能进入课堂,批评的判断力之养成至关重要。王教授的文学翻译批评体系有很大的创新性,对当前我国指导实践的翻译理论的建设具有重要的启示意义。
此次论坛另一个令人欣喜的现象是,一些专家、学者已经开始尝试在译学研究中引入新的研究视角,如司显柱教授提出的翻译研究的系统功能语言学模式、胡开宝教授所专注的用语料库方法研究翻译等。司显柱教授把系统功能语言学引入翻译研究。他的大会发言回答了“为什么从系统功能语言学视角研究翻译”、“以系统功能语言学为视角可以研究哪些方面的翻译问题”等问题,以个案分析方式展示了把系统功能语言学引入翻译研究的优势(司显柱2004)。可以说,从系统功能语言学视角切入翻译研究是一种集语言与文化分析于一体的综合模式,是一种优化的翻译研究路径。
胡开宝教授在题为“语料库翻译学研究的意义与局限性”的主题演讲中集中回答了关于语料库翻译学的几个宏观问题,如“语料库翻译学的研究是否仅仅与翻译的共性问题相关”、“语料库翻译学研究是否只是证明显而易见或已有定论的观点”、“语料库应用对翻译研究的意义是否仅仅是方法论意义”等。胡教授认为语料库翻译学研究在推动描写性译学发展的同时,将最终带来译学研究方法的变革。与此同时,他也犀利地指出了运用语料库方法研究翻译存在的局限性,如平行语料库一般只收录一种目的语文本,目的语文本的代表性不太理想,语料库方法的应用不能提供关于翻译现象或翻译本质的解释,等等(胡开宝等2007)。
在此次论坛中,各位专家、学者探讨了当前翻译领域的诸多问题,主要涉及诗歌翻译、佛经翻译、语料库译学等方面。诗歌翻译方面,罗选民教授以“衍译:文学翻译与诗化建构”为主题,探讨了诗歌翻译中的“模仿”(“imitation”)、“直译”(“metaphrase”)等问题;任东升教授重点讨论了中国古诗体与《诗篇》翻译,着重评析了《圣咏译义初稿》;刘华文教授则展开“诗歌翻译意向活动的现象学考察”,从现象学视角探讨诗歌翻译。另外,傅惠生教授阐述了佛经汉译译论体系主体结构的完善,给当今研究佛经翻译带来诸多启示;李德凤教授则发表了他对语料库协助翻译研究(corpus-assisted translation studies)未来发展动向的看法,给大家展示了运用语料库方法研究翻译的宏观轮廓。
此次高层论坛既让我们看到了翻译学界可喜的成果,也让我们认识到其中明显的不足,如笔译研究和口译研究严重失衡:一边是笔译理论和实践研究欣欣向荣,一边则是口译研究的明显滞后,指导翻译实践的理论建设相对薄弱。
此次中国英汉语比较研究会“翻译与当代中国文化建设”高层论坛准确地把握了时代的脉搏,对中西方文化交流频繁的当代中国所面临的诸多翻译问题,进行了有时代意义和创新性的思考,既反映了翻译界对当代中国文化建设的特别关注,也体现了当代翻译界所具有的民族责任感和使命感。
附注:
① 译自洪堡特为自己译的《阿伽门农》(Agamemnon)所写之序言中的一句:“...translation...is one of the most necessary tasks to be performed in a literature, partly because it introduces forms of art and human life that would otherwise have remained totally unknown to those who do not know a language, and above all because it increases the significance and the expressiveness of one’s own language.”出处见Lefevere(2004:136-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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