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寅
(四川外语学院,重庆,611731)
“外国语言文学”专业有三个方向:语言学、文学和翻译学。其中,后两个学科业已运用后现代哲学理论或分析文学作品(有些文学作品本身就是后现代作品),或建构翻译理论,而上世纪的语言学却由于深受索绪尔或乔姆斯基的影响,基本还停留在用传统客观主义形而上学的理论框架来分析语言,未能借用后现代理论来解释语言。从历史的发展角度来说,语言学已落后于文学和翻译学的步伐,“语言学是一门领先的科学”(伍铁平1994)的观点已成为历史。
“后现代理论”起源于奥尼斯(F. de Onis)于1934年在《1882~1923年西班牙、拉美诗选》中所用术语“Post-modernism”。在经过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大发展,特别是法国哲学家利奥塔(J. F. Lyotard)于1979年出版了《后现代状态》之后,在全世界范围内迅速形成了一股后现代哲学思潮。笔者基于波普尔的三个转向拟将其称为“哲学的第四转向”。
Hoy(1988)、Lawrence(1998)、Griffin(1988)、Spretnack(1988)、王治河(2006)、高宣扬(2010)等都论述了后现代哲学的特征。本文拟与现代哲学相对照,提出七对主要特征,供读者参考,以期能引起外语界同行的密切关注,有意识地运用其前沿理论来更有效地建构语言理论,提高自己的科研水平。
正统哲学视自己为一切科学的科学,号称“哲学王”(King Philosophy)。一部哲学的历史就是一部形而上学的历史,一部形而上学的历史就是一部“追逐真理、寻找本质、建构基础、确立中心”的哲学王历史。现代和后现代哲学家都非难传统哲学,认为我们根本不可能知道世界的本质,它不仅无法企及,且无法言说,传统观当予取消和颠覆。维特根斯坦著名的“游戏说”就是针对绝对本质论提出的。游戏没有一致性规则,无所谓理性或非理性,它就像我们的生活一样丰富多彩且变化无常。哲学家们所谓的“求真”,寻找世界背后具有普遍性的绝对本质,就如同人们硬要寻找游戏的绝对本质一样,终究会无疾而终,误入歧途。存在主义先驱雅斯贝尔斯曾说过,世界是一部从未被完全读懂的手稿,因为原稿(文本)已经丢失了。而德里达走得更远,他直接宣称这部由上帝书写的书从未存在过,有的只是痕迹。
利奥塔也质疑哲学本身存在的合法性:它作为一门学科有何存在依据?德利兹认为根本没有永恒的真理,也没有永恒的哲学。罗蒂更直截了当地宣布要“终结哲学”,因为只要靠生物学、社会学和人类学就可给人类定性,无需“哲学”,更不用说哲学为王了。他认为,所谓的终极关怀就是将“对话”和“解释”进行下去,真理就是对前人解释的再解释的再解释,因此哲学研究就是做解释游戏。福柯认为不存在永恒的或一般的哲学观点,事物没有本质,作为寻求终极知识的、拥有最高权利的、独立自主的哲学已经寿终正寝,根本就不存在什么哲学王。列维那甚至提出了“毁灭超验观”,声言要与哲学之父巴门尼德决裂。拉康也公开宣誓要与一切被称为哲学的东西断绝关系。
他们齐声高唱哲学的送终曲,形成了一个气势磅礴的交响乐,在全球回荡,掀起一股势把“哲学王”拉下马的风潮。“哲学的死亡”不仅意味着废弃哲学的王位和特权,也为各种后现代哲学登场做好了准备。这是从后现代角度对哲学这门学科的论述,这一立场可冠之以“非哲学”(Non-Philosophy)。
基础论(Foundationalism)与本质论大致同义,坚信存在某种永恒不变的绝对本质或普适性理论,即阿基米德支点。哲学家的任务就是要为知识大厦寻找和建立一个绝对不可动摇的基础,来建构人类的知识大厦。
形而上学的基础或本质在两千多年的历史中有过不同的表现形式。从柏拉图(理念)、亚里士多德(形式+质料)、笛卡尔(“我思”为绝对牢靠和确实的第一原理)、斯宾诺莎(得到充分证明并给定的“实体”)、莱布尼茨(单子)、康德(批判)、黑格尔(绝对精神)和胡塞尔(先验自我、纯粹意识)到索绪尔(语言分析)和列维-施特劳斯(结构系统)等,都在追寻和建立“放之四海皆准”的“逻各斯”(Logos)基础。
笛卡尔曾把形而上学哲学比喻成一颗大树的树根,把物理学(自然科学)比作树干,把各门具体科学比作树枝,以此来强调哲学的重要性。他通过方法论的“怀疑”所找到的“我思故我在”,则是他全部哲学的第一原理,也就是基础的基础。
福柯和罗蒂等持“反基础观”(Anti-foundationalism),认为不存在什么绝对可靠的基础,要摧毁“基础的基础”,颠覆“秩序的秩序”,消解“根据的根据”,摧毁“给定的观念”,根除“第一原则”,歼灭“先在性”。基础主义作为一种形而上学,犯了视有限为无限的错误,其最大的缺陷在于它的“先验性”以及过分强调普适性。因此,反基础主义者是继马克思主义之后给予形而上学“思维方式”和“绝对真理幻想”又一沉重打击。
罗素早期持“新实在论”(Neo-realism)立场,后来有所改变,否定传统哲学所主张的那种本质,且接受了马赫和詹姆斯的“中立一元论”(Neutral Monism),即心的东西和物的东西都是由同样的基本材料构成的,这种材料既非心的又非物的,而是介于两者之间的中立之物,心和物都是同一种材料的逻辑函项,两者之间并无真正的区别。他既反对唯物主义也反对唯心主义。罗素(转引自胡军2001:363)还说:“所谓本质,不过是暂时的种种现象放在一起,照了论理的法则,来组织成一种东西。”维特根斯坦后期显然也受到罗素的影响,在其代表作《哲学研究》中提出一系列观点,诸如“否定本质”、“多元化”、“不确定性”、“生活形式”等,深刻批判了在西方流行长达两千多年的形而上学传统。特别是他的“家族相似论”被学界公认为“把经典范畴这一理论权威拉下了马”。他所倡导的“关注生活形式”和“日常语言用法”更是有力地批评了“世界存在逻辑本质”这一形而上学老调。他提出的“意义不确定性”亦已成为当今若干学科(如模糊语义学、模糊语用学、翻译不确定性、认知语言学、后现代哲学、文学、认知科学等)研究的基本立场。另外,他反对宏大叙事,否定建立统一的理论体系,也常为后现代学者所津津乐道。维特根斯坦于1922年和1953年发表的两部作品以小节号的方式陈述,好像一本日记册,似乎缺乏完整理论体系,这便是他对维氏后现代立场的一个极好佐证。难怪罗蒂要将维氏视为后现代哲学的代表之一。
奎因坚定否认存在凌驾于一切学科之上和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形而上学本体。他在批判分析命题和综合命题之分时,通过质疑逻实论者用同义性解释分析性的方法,认识到意义根本就不是心理实体或精神实体,从而在拒斥“意义、概念、命题”这类内涵的基础上,提出了“逃离内涵”和“翻译不确定论”的论题。他认为,人们可以用不同的方式编纂多部翻译手册。虽然这些手册都与所涉及的语言的总体相容,但它们彼此之间却可以不相容。据此我们的理解也就具有不确定性。
否定“意义、概念、命题”使得很多同仁感到惊讶不已;提出翻译和理解的不确定性再让众多学者感到耳目一新。奎因主张用“自然主义行为观、整体论、新实用主义”取代“意义、概念、命题”,这为后现代建设性哲学又注入了新鲜血液。这也是我们主张将奎因列入建设性后现代学者行列的原因(王寅2012)。我们同意陈波(2001:519)将奎因和罗蒂的“新实用主义”称为“后分析哲学”,这相当于本文所论述的“后语言哲学”。
后现代学者们正是基于上述这些观点,反对形而上,否定本质,拒斥统一,取消基础,解构确定性。Rorty(1979)指出:我们应当摒弃西方特有的那种将万事万物归结为第一原理和在人类活动中寻求一种自然等级秩序的诱惑。但仔细观察,他们在无形中又建立了新的基础,患上了“笛卡尔忧愁”(Cartesian Anxiety),即错误地认为若不能站在绝对基础上,那么唯一可能做的就是抽象地、无休无止地怀疑。人类总得有几根坚固的支柱支撑住人类的道德体系。
陈嘉映(2007:247)从哲学自身所具有的性质这一角度批判了普适性,认为哲学的自然理解本性不允许哲学成为普适理论。他还从普遍论具有相对性这一角度论述了它与相对论基本同义。
普遍主义要为它的普遍真理的适用性设定一定的边界或范围。然而,设置了这个范围,我们就看到这个普遍主义和相对主义并没有太大的差别,相对主义本来也是在说真理只在适用范围内有效。差别也许不过是,普遍主义把这个范围设得比较大,相对主义把这个范围设得比较小,但是这么一来,普遍主义和相对主义之间就没有什么太了不起的争论了,无非是适用范围大一点,或小一点。(陈嘉映2011:10)
正统哲学把本质性、基础性、决定性以及人主体视为“中心”,“非中心论”(Decentrism)则认为没有这样的中心。很多学者从以下三个方面进行论述:“逻各斯中心论”、“语音中心论”、“人类中心论”。
(1) 逻各斯中心论(Logoscentrism)。“逻各斯”有很多同义语,如本质、本体、本原、理性、思考、第一因、道、绝对精神、绝对真理、终极真理、论证、尺度、原则、终极意义、终极关怀。言说、言谈、说话、言语等。古希腊哲学家以“爱智求真”为本,相信一切知识和事物中都有个逻各斯式的“真”,哲学家的任务就是要找到这个真理,使其成为哲学的终极关怀,这就是形而上学的终极目标,苦苦寻求的命根子。由于逻各斯还可指“言语”,因此它还可指“言语中心主义(或语音中心论)”。
(2) 语音中心论(Phonocentrism)。德里达指出,自柏拉图以来西方许多哲学家就一直强调“语音和言说”高于“文字和书写”,前者占据首位,是最自然和最直接的交流方式,具有本源性;而后者则居次位,具有派生性,属间接交流。由于说话者可以不在场,用文字和书写再现语音和言说时常会出现扭曲现象。现列表对比如下:
言语:第一位、本源的、在场的、直接的、自然的、透明的、确定的
书写:第二位、派生的、离场的、间接的、人造的、不透明、不确定
索绪尔也未能脱其巢臼,坚持语音中心主义,假设语音优于书写。德里达利用索氏理论中漏洞和矛盾,颠覆和解构了他的“语音优于文字”的观点。
这里还涉及到另一个哲学问题,语音中心主义不仅认为语音和书写可以是二分的、对立的,而且还强调了前者对后者的压迫。德里达对此深恶疼绝,主张推翻和解构这种压迫。他巧妙地运用“自毁原则”对作品进行解构性阅读,不仅化解了语音中心主义,颠覆了言语高于书写的等级结构关系,强调了书写的重要性,提出“书写规定语音,书写可为语音的样板”的崭新观点,以图结束语音中心主义所赋予言说的特权地位,也就是后现代哲学思潮所指责的传统和现代哲学中的“极权性”和“压迫性”。
(3) 人类中心论(Anthropocentrism)。是否将“人”置于哲学理论的中心位置,这也是西方哲学争论的焦点之一。毕因论为追求绝对真理排除人因素;认识论似乎要将人置于主体地位,但最终还是将真正的人本精神剔除在外;语言论早期的逻实论也不考虑人因素。日常语言学派、欧陆人本哲学、后现代哲学第一期主张回归人本精神,但亦有学者走过了头,陷入“激进人本观”漩涡之中。如福柯喊出了“人已死亡”的口号,意在否定“人类中心论”。王治河(2006:76)指出:将人从中心宝座上拉下来,对于人未尝不是一件好事。积极地说,这是对人的一种解放(详见2.5)。
正统哲学认为,如果说哲学为一切学科之王,那么理性就是哲学王之王,因为人是理性的动物,理性是人之本质,具有至高无上的权威,正如洛克所说:理性应是我们最大的法官。长期以来哲学家们过分夸大理性,将其视为唯一的认识方式,追求统一性、同质性、整体性、永恒性、完满性,相信具有理性的人能力无限,不仅能认识自己,而且能认识和支配世界,对世界和人生持“肯定的、确定的、乐观的”态度。
后现代哲学家针对近代认识论和现代语言论,从不同角度批判了理性论者“夜郎自大、人定胜天”的过分乐观态度,对后工业化的社会和人生持否定、不确定、悲观的态度,提出了“非理性主义”(Irrationalism,又叫反理性主义Anti-rationalism)。
尼采(Nietzsche 1889/1987:22)曾讥讽过理性僵化者的行径:“几千年来凡经哲学家处理的一切都变成了概念木乃伊,没有一件真实的东西逃脱了他们的手掌。哲学概念偶像的侍从先生,当他们崇拜之时,他们是在宰杀,是在剥制;当他们崇拜之时,他们使一切事物有了生命危险。”这段话犀利地戏谑了哲学家的理性分析,经其分析之后很多概念成为僵死的木乃伊,失去了生命。他们还声称“根本没有什么真理”,可见其悲观主义立场。克尔凯郭尔认为不存在什么先天给定的逻辑和理性。他曾讽刺说,如果黑格尔在写完《逻辑学》之后,在前言中附上一笔,说它仅是一个思想试验,那他将是最伟大的思想家。然而,黑格尔却把它视为绝对真理,他要“表征上帝”,真是疯了。
后现代非理性主义者还认为,人有时能理性地控制自己,但也时常不能理性地控制自己,人和人的理性具有多样性、异质性、零碎性、无序性和变化性等特征。在其统摄下出现了很多非理性观,诸如尼采的“权力意志”、海德格尔的“身心”和“思①”、拉康的“欲望”、德里达的“文本”、列维那的“异”、福柯的“历史”、德利兹的“机器”、巴塔耶和克里斯蒂娃的“异质性”、克尔凯郭尔的“情感”、柏格森的“直觉”和“体悟”等,都是对理性的有力批判。
柏格森认为给定的、有限的理性方法不能把握事物的全貌,而直觉是一种比抽象理性更基本、更可靠的认识世界的方式。法兰克福学派的霍克海默、阿尔多诺也批判理性的极权性和压迫性,谴责其作为统治性工具的行径。著名社会学家韦伯一语中的地指出“启蒙运动的玫瑰红正不可挽回地消褪”。
从近代认识论哲学的实证主义到现代语言哲学的理想语言学派,以现代数理逻辑、工具理性(即科技理性)为阿基米德支点开创了高度发达的科技文明,大大改善了人们的生活。但另一方面,工具理性也逐步演变成控制人类的枷锁,人被自己亲手所创造的工具理性系统所支配(如人类社会创造了市场系统,但演变到今天,它似乎已专横到了难以控制的地步)。诸如“直觉、情绪、感情、禅悟”等非理性因素受到排斥和压抑,人似乎也已沦陷为理性机器上一颗无足轻重的螺丝钉。为此,后现代哲学家在继“上帝死了”和“作者死了”的口号之后又喊出了“人死了”、“理性死了”的口号。Chiari(1975/1987:47)一针见血地指出:“人类不是用理性来提高自己的形象,而是用它来编造似是而非、自我中心的解释,并将其强行灌输给他们的受害者——这是一种塞进受难的基督口中的蘸满酸醋的海绵。”
近代哲学家笛卡尔提出“我思”,康德主张“人为自然立法”,好像是在沿着“人类中心论”确立了“人本主义”(Humanism)的哲学体系②,企图以人取代神,要证明人定胜天,赋予人以“先在性、中心性、绝对性、创造性、自主性”等特权。
部分现代和后现代哲学家沿其道路进一步运思。胡塞尔倡导从“人的先验性纯粹意识”来对外部世界作现象学还原,开始在哲学研究中关注人的新时代。海德格尔在批判形而上学时将他的老师胡塞尔的先验性纯粹意识修补为“人的存在”,确立了以人为主体的“此在”(Dasein)来论述人类生存这一根本原则。存在主义的后继者萨特也高喊“人是自我设计的存在物”,进一步丰富了存在主义人本哲学。哈贝马斯在反思“自我中心”的基础上提出要摆脱传统意识形态,合理性不能基于个人主体,而应依附于“交互主体性(主体间性)”,在他的“交往行动论”和“共识真值论”中也将人置于中心位置,围绕“主体间性”来论述自己的理论体系,建立了以“交往行动”替代传统理性的新时期形而上学,遭到后现代学者利奥塔的猛烈批判。
第二期后现代学者从不同角度对上述观点进行否定和解构,大力推崇“后人道主义”(Post-humanism,又叫反人道主义Anti-humanism或超人道主义Trans-humanism),打响了一场围剿“人主体”的战争,唱响了后现代的新旋律。
(1) 达尔文从生物进化论角度对人(住在宇宙的中心伊甸园、最高统治点)进行非中心化,说明人不在最高点,是对“上帝造人”的一次反动。
(2) 弗洛伊德在意识领域发动了一场哥白尼式的革命,认为意识不是世界的中心,中心外面还有中心,并以此批判“自我主体”,消解意识中心论,推翻自我意识基础观,推崇“无意识和潜意识”,认为自我是围绕着隐藏的无意识(或潜意识)旋转的。
(3) 索绪尔的结构主义语言学无视人主体的存在,将语言视为至高无上的独立系统,行消解人之实。索氏却与传统的“语言工具论(人为语言的中心,所以我们才能掌握语言这一工具)”大唱反调。斯大林对工具论也有很深刻的批判:“如果语言是生产工具,那么夸夸其谈的人就会是世界上最富有的人了”(黄斌1999:187)。索氏认为,语言是一个自成一体的世界,是一个独立的系统,“我”只是语言系统的一部分,是语言说我,而不是我在说语言。这便是语言学上的哥白尼革命意义之所在。据此,说话者主体并非控制着语言,人不是语言的中心,自我主体被无情地逊位了。
(4) 拉康认为“人对哲学来说已经死亡”,其精神分析学将“我”消解为“原我、自我、超我”,以否定“自我”和“心”为中心的人本观心理学,颠覆“人类中心主义”。
(5) 列维-施特劳斯认为人文科学不是建构人,而是分解人,声称“必须抛弃人主体这个令人讨厌的宠儿”。
(6) 利奥塔认为语言具有多样性,它导致了主体的消解。
(7) 福柯认为,必须取消主体的创造作用,把它作为一个复杂多变的话语来分析。他指出,不存在一个完整的人类,没有超越历史、恒常不变的人类主体或本质。现今的人已经分化为语言的存在、经济的存在、生物的存在、社会的存在、自我的存在等。他多少接受了索绪尔的观点,承认确定语句意义的不是人这个主体,而是语言系统本身。也就是说,主体是由语言确立的,人就像社会一样,只是语言的产物,而不是其发明者。另外,在中世纪时人们只在乎故事、诗歌、戏剧本身,而不在意作者是谁,但到了近代人们开始注重作者,分析其所有作品的统一文体。福柯大力消解这一传统作者观,指出这种中心化的作者是人为制造出来的。他还打了一个生动的比方:人如同画在沙滩上的肖像,海浪一来就要被冲刷和抹煞掉,甚至还大胆断言“人已死亡”。
(8) 博德里拉的“超现实”也是非中心化思潮的产物;德里达既倡导人本性,也是消解人类中心论的急先锋(参见上文)。
很多学者还论述了人性和人之本质。传统观认为它们是“感性与理性”、“肉体与灵魂”的区别;弗洛伊德认为是“性(力比多)”;萨特认为“自由的存在”;后现代学者多认为不存在什么绝对的人本质,对“人靠理性认识真理、人定胜天”的论调持怀疑态度。
另外,如何界定“人本主义”?它属于现代还是后现代?在现代和后现代哲学时期有何不同含义?有学者主张将“人本观”视为现代哲学产物,将“后人道主义”冠以后现代特征,这可能会产生某些误解(参见王治河2006)。我们曾将哲学的语言论转向大致分为三大派:理想语言学派、日常语言学派、欧陆人本哲学,它们在对待“人本”问题上呈逐步增大的趋势。但是,部分欧陆学者又走向另一极端,过分张扬人本因素。他们又提出了“后人道主义”,或许是对过分张扬人本性的一种反叛,也可能是反思近代以降的人类中心论的结果。这本身就呈现出“观点各异、不相统一”的情形,也符合后现代的精神。世界本来就是多元的。
根据曾志(2001)、张汝伦(2003)、王治河(2006)以及《现代汉语词典(5)》对“现代”的解释(五·四运动之后),我们拟将19世纪末到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哲学称为“现代哲学”,其主要内容为客观主义、逻实论、科学主义;之后的哲学则称为“后现代哲学”。但由于该思潮跨度较大,且缺乏时代性,笔者暂且将后现代分为三个时期,且用“人本性和批判性”来界定第一期的特征,以区别于传统人文主义(指文艺复兴时期)和后人道主义(后现代第二期,如拉康、列维-施特劳斯、福柯等)(王寅2012)。
基于体验哲学提出的“SOS理解模型”和“体验人本观”是对现代哲学(特别是分析哲学)忽视人因素的反驳,同时也是对部分欧陆学者过分张扬人因素的批判,是对部分后现代学者的后人道主义的纠正。我们认为,忽视人因素不可取,那是客观主义哲学在作祟;过分张扬人因素又将视角导向了另一个极端,是极端主观主义的产物,它使得论述失去了经验基础,断然不可取。“人已死亡”的口号将问题导向了另一个极端,可能会掩盖其真实企图。
亦有学者经过仔细考察发现,福柯口号里的“人”不是指全人类,而是指“商品狂、利润狂、房奴、车奴、钱奴”之类的人。他们是后工业社会生产力高度发展的受害者,是人之本性被歪曲了的群体。倘若这类人死去了,对于人类来说,未免不是好事。这类人死去了,活下来的是谁,答案自明,这与我们(王寅2010,2011)所说的“体验人本观”(Embodied Humanism)相一致。若从这个角度来说,该观点更接近于王治河(2006)所说的“后后现代(After Postmodernism)”。这仅是术语上的差异,并不影响我们的论述。
整个形而上学建立在“二元论”(Dualism)之上,古希腊就二分了“现象”与“本质”,哲学界素有“现而不实,实而不现”之说。亚里士多德为保障二值逻辑有效运行还提出了形式逻辑的三大定律:同一律、排中律、矛盾律。笛卡尔更是将二元论(身心二分、主客二分)作为核心原理,这都是为保证形而上学能获得绝对真理而人为设置的。还有学者认为西方哲学的根基为理性,理性一元论(Monism)方法甚至被捧到了至高无上的地步。
后现代哲学大力倡导多样性(Multiplicity)和多元化(Pluralism)。尼采(其哲学的本质就是否定绝对真理,提倡多元论)曾打比方说,人有各色各样的眼睛,因而就有各色各样的真理,就必然要导致多元化解释。梅洛·庞蒂以“人不能同时见到立方体的六个面”作比方,写出如下等式:“存在=为我存在=视角”,强调了世界的多元性。
伽达默尔指出,不存在什么“纯之又纯的客观立场”,著名的“视界融合”(Fusion of Horizons)应运而生,各人“先有、先见、先设”的视界必须与文本所包含的视界相融合才能实现真正的理解,且视界具有开放性,理解也就具有不确定性。
费耶阿本德提出了理论“增生原则”(Principle of Proliferation③),从一个理论中可繁衍出一些在逻辑上不一致甚至对立的理论。“视角主义”(Perspectivism)的领唱者德利兹认为尼采哲学的本质就是否定绝对真理,极力提倡多样性。他的名言“思维就是掷骰子”,意在强调多样性和偶然性。
总而言之,多元论和多视角论与上述诸观点相一致,认定事物不存在确凿的、同一的、永恒的本质,它取决于人们的不同视角,受制于个人的主观因素,从而打破了关于唯一正确的“方法论”神话,否定认识事物的“单一视角”。德里达的名言“书写就是书写”就是对“文本无绝对意义或真理”和“多元论”的最好注解。这种多元论和不确定论,使得很多人在信息和数码时代面前感到无所适从,“信息大爆炸”这把双刃剑一方面让人们获得了很多新知识,另一方面也使得被确认的知识变得不确定。昔日的感觉是“知识处于社会中”,而今天我们已经进入了“社会处于知识中”的时代了。
这里还涉及传统解释学和后现代解释学问题。德国哲学家施莱尔马赫第一个将解释学(发端于古希腊,解释古代典籍与作品,疏通语法和意义,常作为一种技术性的方法,处理文学、法学、神学,类似于我国传统的训诂学)引入哲学,提出“普遍解释学”,强调主体对理解和对话活动过程的介入。解释学与人的艺术表现相结合,从而消除审美的主客二元对立。狄尔泰在生命哲学和解释学中将其变成一般理论,以“经历—表达式—理解”的三角关系建构理论框架。“经历”是直接的、非反思性的经验,当把它付诸文字通过语言表达出来时,就成为普遍的“生命经验”,具有反思性。在此过程中要对具有反思性的体验进行“去主体性”的改写,才能成为大家所接受的“理解”。可见,他还陷在“客观主义、绝对主义”泥潭之中,但也为后现代的解释学奠定了基础。
伽达默尔、利科、德里达、福柯、埃佩尔、哈贝马斯等继承并发展了施、狄的传统解释学,认为哲学的首要任务不在于提供确定可靠的基础或知识,也不必经历“去主体性”的洗礼,而应当为“成见”洗刷罪名。他们主张用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取代牛顿的科学客观,用罗蒂的“协同性”(Solidarity)取代客观主义的真理符合论。“自然之大镜”(Great Mirror of Nature)已破碎,存在的只是哈哈镜,语言与世界同构的图像论也已被毁,存在的只是漫画、动漫图片。人类要能到达协同性的彼岸,无他路可选,只有诉诸“开放式对话”,其中包含现在与过去的对话、解释者与文本的对话、解释者与解释者的对话,这就相当于王寅(2009)提出的“SOS理解模型”中的多元互动。据此,对话就不可能是封闭式的,而只能是开放式的;不可能是家长式的,而只能是平等式的。随之而来的就是宽容对话中的差异,严防独断的心态。
后现代主义的关键词为:决裂、拼杀、破坏、毁灭、摧毁、颠覆、围剿、叛逆、抗拒、解构、否定、虚无、怀疑、悲观等。毋庸置疑,它所针对的对象就是以往的哲学观,特别是形而上学理论,并以“否定性”、“批判性”、“反叛性”为武器。但深思之下,其中也含“先破后立、破中有立”之义,如他们所用术语“Unmaking”就很能说明问题。该词与“Making”相对,自然就有了“恢复事物原样”的含义。若顺此思路就有了“建构事物本来面貌”的意思了。王治河(2006:298)认为,解构性后现代强调否定一切、摧毁一切的同时也暗含着“保留”和“建设”的意图。建设性后现代思潮在批判的基础上积极寻求解决方法,重新规划和建设世界的蓝图,建构人与世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他们在超越被现代哲学强调过头的“二元论和归结论④”、“人类中心论和个人主义”、“科学主义和机械主义”、“经济主义和消费主义”、“民族主义和军国主义”基础上注重填补后现代第二期专事破坏和摧毁所留下的空白(王寅2012)。与二期的“否定主义、虚无主义、怀疑主义、悲观主义”相比,后现代第三期更强调“肯定性、建设性、积极性、乐观性”。
罗蒂为美国建设性后现代哲学的主要代表,以摧毁传统形而上学大厦为己任,宣称“作为绝对真理化身的哲学”已经死亡,哲学王所宣称的那种“纯粹白色的神话”早已化为泡影,“哲学优于文学的中心论”也已不见踪影。整个世界或哲学“无本质、无中心、无目的”可言,有的只是一场具有家族相似性的“语言游戏”。据此,哲学研究其实就是一种对“游戏的解释”,语言和哲学文本中充满隐喻、转喻等一类的“假话”便是极好的例证。如此说来,哲学家其实就是“解释学的实践家”。据此,他营建了自己的“新解释学、协同论、对话理论”等“后哲学理论”,认为所谓的“真理”无非就是“新解释学”所倡导的“对话”,“对前人解释的再解释的再解释”之无限循环。人类未来要加强对话,相互沟通,提高“协同性”,调停各学说之间的纷争,共建人们在兴趣、目标、准则等方面的一致性。
格里芬提出后现代的“整体有机论”,认为整体包含于部分之中,部分可展开为整体。这与钱冠连(2002)的全息论十分相似:我们与世界是一个整体,我们不仅包含在他人中,而且还包含在自然中,这才是一个完整的世界,且其间的关系全息同构。
“生态女权主义者”斯布雷特奈克强调了“开放性、创造性、抓教育”,且认为解构性的后现代主义否定绝对真理是对的,但将真理本身也加以否定是不对的,如同倒洗澡水连同婴儿一起倒掉,实在滑稽可笑。她还指出:自然是自我扩展的边界,它不仅是个资源,要保护和建设。
作为社会、历史、文化、哲学等范畴的“后现代”,都是对传统思维模式的颠覆、否定和重构,对现代性的批判和超越(高宣扬2010:6)。解构和重构已成为当代西方的一种新思维模式、叙事策略和表达方式。后现代主义对传统哲学思维方式和其“宏大叙事”以及知识的“权利化”进行“大胆解构”。在解构的同时,学者们也考虑到了“重构”和“建设”的问题,正如辛波斯卡的诗句所言(转引自王治河2006:3):
总得有人拖动柱子
去撑住围墙
总得有人将窗户装上玻璃
将大门嵌入门框内。
Lakoff和Johnson(1980,1999)提出的“体验哲学”和钱冠连(2008)所倡导的“中国后语哲”,也可视为一种建设性的后现代主义。基于其上建立的“SOS理解模型”、“体验人本观”、“意义体认观”也能体现这一立场。不仅要批判传统客观主义哲学立场,也要谴责后现代思潮中的激进人本观、意义不确定性、后人道主义等过激论点;既要考虑到人的主体性,也要兼顾现实客体、多元视角;既要有破,也要有立,所当遵循的原则应为“破中有立,立中有破,两者兼顾,相得益彰”。只有这样,才能于事有补。
基于后现代哲学(包括体验哲学)建立起来的认知语言学秉承了后现代的很多特征,或者说认知语言学与后现代哲学具有同生同长、相互关照、双方呼应的关系,如认知语言学所重点论述的“体验人本观”、“原型范畴理论”、“建构互动论”、“识解多元论”、“语义模糊性”、“语言差异性”、“隐喻认知论”、“新创结构”等,都与上述的后现代七种特征密切相关。因此,若能很好地把握后现代哲学的这些特征,可有助于我们更加深刻地理解认知语言学的理论价值和历史意义,为21世纪的语言学与时俱进、奉行可持续性发展提供崭新思路。
附注:
① 海氏认为:人是用整个身心和整个存在而不是理性来理解自己和世界的。人对世界的直觉首先是由情绪和感情揭示的,而不是概念。
② 我们认为,近代哲学家并没有真正重视人主体(如笛卡尔范式),而是部分后现代哲学家将其尊为“人类中心论”的。
③ 认知语言学基于此提出了“新创结构(emergent structure)”、“整合原则(principle of integration)”。
④ 指“主客二分”,企图将复杂的世界归结(reduce)为简单和绝对的真理,持机械论立场。
Chiari, J. 1975/1987.Twentieth-centuryFrenchThought:FromBergsontoLévi-Strauss(二十世纪法国思潮——从伯格森到列维-施特劳斯)(吴永泉、陈京璇、尹大贻译)[M].北京:商务印书馆.
Griffin, D. R. 1988/1995.TheReenchantmentofScience:PostmodernProposals(后现代科学——科学魅力的再现)(马季方译)[M].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
Hoy, D. C. 1988/2006.《后现代主义辞典》序[A].王治河.后现代辞典[Z].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3-8.
Lakoff, G. & M. Johnson. 1980.MetaphorsWeLiveBy[M].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Lakoff, G. & M. Johnson. 1999.PhilosophyintheFlesh—TheEmbodiedMindandItsChallengetoWesternThought[M]. New York: Basic Books.
Lawrence, C. 1998.FromModernismtoPostmodernism:AnAnthology[M]. Oxford: Blackwell.
Lyotard, J. F. 1979/2011.LaConditionPostmoderne(后现代状态)(车槿山译)[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
Nietzsche, F. 1889/1987.Götz-Dämmerung(TheDuskofMoralIdol)(偶像的黄昏)(周国平译)[M].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
Rorty, R. 1979/2001.PhilosophyandtheMirrorofNature(哲学和自然之镜)(李幼蒸译)[M].北京:商务印书馆.
Spretnak, C. 1988. Postmodern directions [A]. In Griffin, D. R. (ed.).SpiritualityandSociety:PostmodernVision[C]. Albany: 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33-40.
Wittgenstein, L. 1953/1996.PhilosophicalInvestigation(哲学研究)(李步楼译)[M].北京:商务印书馆.
陈波.2001.奎因的两个教条批判及其影响[A].陈波.分析哲学——回顾与反省[C].成都:四川教育出版社.504-19.
陈嘉映.2007.哲学+科学+常识[M].北京:东方出版社.
陈嘉映.2011.普遍性种种[M].北京:华夏出版社.
高宣扬.2010.后现代论[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胡军.2001.罗素哲学在中国[A].陈波.分析哲学——回顾与反省[C].成都:四川教育出版社.360-75.
黄斌.1999.语言逻辑哲学——难题与解析[M].重庆:重庆出版社.
钱冠连.2002.语言全息论[M].北京:商务印书馆.
钱冠连.2008.西语哲在外语界的传播与未来的发展[J].外语学刊(2):1-16.
王寅.2009.主客主多重互动理解[J].哲学动态(10):84-89.
王寅.2011.意义的二元观、涵义观和体认观[J].解放军外国语学院学报(5):1-6.
王寅.2012.哲学的第四转向——后现代主义[J].外国语文(1):待出版.
王治河.2006.后现代哲学思潮研究(增补本)[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
伍铁平.1994.语言学是一门领先的科学[M].北京:北京语言学院出版社.
张汝伦.2003.现代西方哲学十五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
曾志.2001.西方哲学导论[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