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毓文
(闽江学院 中文系,福建 福州 350108)
唐宋之际文人心态与角色之衍变
陈毓文
(闽江学院 中文系,福建 福州 350108)
唐宋之际的时代剧变,使此期文人心态发生了巨大变化,或悲世,或混世,或避世,不一而足。文人所扮演的儒者形象也因此逐渐发生分化,出现了服务于割据政权的幕僚文士、苟安于乱世的混世文人、不受传统束缚的风流才子等具有明显时代特点的新角色。这些变化是此期文学面貌的形成基础,也构成了唐宋文学转型的重要一环。
唐宋之际;文人;心态;角色
一个时期的心理状态是那个时代文化状态下的产物。反过来,它也通过各种方式对人们的文化活动产生影响。面对割据动乱的时局,唐宋之际①本文对唐宋之际的时间界定主要从文学自身发展的一贯性考虑,将唐昭宗朝至宋真宗朝之前(889-998)这一段时间即传统意义上的唐末五代宋初纳入考察范围。文人在心态上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传统的儒者形象在时代的剧变前逐渐分化,出现了具有明显时代特点的新角色。作为文学创作的主体,发生在文人身上的这一系列变化必不可免地影响到文学创作主题与艺术风貌的形成。明确这一点,有助于我们进一步把握此期文学在唐宋文学转型过程中的地位与作用。
唐宋之际文人的构成主要涵盖唐末五代初、五代中期、五代入宋三个群落。由于拥有不同的人生经历,他们的心态也不尽相似。前期战乱频仍,文人朝不保夕,主要表现出了悲世、混世、避世等不同心态。中期割据状态已成,社会相对稳定,悲世心态日益减少,在大多数文人身上普遍以混世或避世心态为主,在当时较为强盛的南唐、后周,积极用世的心态也不少见。入宋以后,用世心态逐渐成为主流,但混世、避世心态依然在一定范围内存在。因此从总的来看,悲世、混世、避世这三种心态最为典型,也最能反映出唐宋之际文人的心灵嬗变。
(一)“满目墙匡春草深,伤时伤事更伤心”
乱世给人们带来的往往是无尽的苦难。唐宋之际,文人在经历了最初的惶惑、惊悸之后,普遍表现出了对时代的反思。一方面,他们用笔记下了一幕幕苦难的场景;另一方面,兼济天下在乱世成为空谈也使不少文人产生深深的愧疚之情,弥漫在文人心间的多为悲伤凄凉的心绪。
早在咸通时期,咸通十哲就用笔写下了当时民生凋敝的真实图景,如“闾里故人少,田园荒草深”(许棠《冬杪归陵阳别业五首》)[1](P1531)、“故国别来桑柘尽,十年兵践海西艖”(张蠙《长安春望》)[1](P1771)。彼时文人虽也流离漂泊,但生存还不是最主要的问题。昭宗朝以后,军阀混战使大量的文人卷入其中。他们与老百姓一起,惶惶然地行走在生存与死亡的边缘,因此也比前辈们更容易感受到人生的悲哀。悲怨凄苦成为当时文人的共同心境,罗邺“无一题不以寄怨”[2],郑谷“声调悲凉”[3](P155),曹松“颇能为寒苦之句”[4](P387)。当生存成为最主要问题的时候,文人的内心变得极为敏感脆弱。遭遇战乱,流离异乡,使他们对人生充满悲苦:“三千年后知谁在,何必劳君报太平”(罗隐《黄河》)[1](P1655)、“故国几年犹战斗,异乡终日见旌旗。交亲流落身羸病,谁在谁亡两不知”(韩偓《伤乱》)[1](P1715)。他们变得缄默:“握手相看谁敢言,军家刀剑在腰边。”(杜荀鹤《旅泊遇郡中叛乱示同志》)[1](P1744)对前途充满了困惑与不可期:“余今正泣杨朱泪”(韦庄《赠峨眉山弹琴李处士》)[1](P1766)、“不知何处是前程,合眼腾腾信马行”(罗隐《途中寄怀》)[1](P1659)、“开口谩劳矜道在,抚膺唯合哭途穷”(韩偓《余自刑部员外郎为权所挤值盘石出镇藩屏朝选宾佐以余充职掌记郁郁不乐因成长句寄所知》)[1](P1717)。传统士大夫以天下为己任的胸怀使他们时时关注现实,但又充满无奈。在烽火连天的战乱中,奔避流离的诗人只能抒发深深的自愧之情,“兵革未休无异术,不知何以受君恩”(郑谷《奔问三峰寓止近墅》)[1](P1702),虽然“边事多更变,无心亦为忧”,但也只能是“无门展微略,空上望西楼”(张蠙《塞下曲》)[1](P1771)。现实是令人无奈的,“寰区有主权兵器,风月无人掌桂香”(齐己《乱后江西过孙鲂旧居因寄》)[1](P2073),纵使相逢,话题也是异常单调,“相逢话相杀,谁复念风流”(齐己《酬王秀才》)[1](P2058)。
在残酷的现实中挣扎,在保全自身与济世之间的矛盾之中挣扎,对时局不满又无力改变,逃避现实又有着深深的愧疚,心情极度低落,心境极其凄凉,这就是身处乱世的文人们最普遍的心态。
(二)“驱驰岐路共营营,只为人间利与名”
求生不易,出仕更难。金榜题名、荣宗耀祖历来是文人一生所学的最主要目的。承平年代,尽管科考也十分不易,但生活还基本无忧。随着动乱年代的逐渐来临,科举又被权贵把持,摆在士子面前的是严峻的现实:不能获取功名就必须面对巨大的生存危机。这不能不使文人产生急切的功利心理。于是我们看到了在求宦道路上熙熙攘攘的人潮,正所谓“信步腾腾野岸边,离家都为名利牵”(李中《秋日途中》)[1](P1867)。当出仕成为了谋生手段之后,在一些文人心中,对名利的追求也就逐渐取代了兼济天下的理想。杜荀鹤就是一个典型。他也隐居,但其主要目的还是为了仕进,“笑我有诗三百首,马蹄终日急于名”(《题仇处士郊居》)[1](P1747),“无论南北与东西,名利牵人处处同”(《途中有作》)[1](P1748)。即使在黄巢起义发生后,杜荀鹤不得不退隐九华,但仍对名利念念不忘,“直待中兴后,方应出隐扉”(《乱后山中作》)[1](P1741)。直至中和、光启年间,杜荀鹤仍苦苦寻求仕进。大顺二年,在朱温的荐举助力下,科场奋斗30年之久的杜荀鹤终于及第。至于那些屡试不第的文人,或是哀叹自身的不幸,却不舍不弃,屡败屡战;或是转而找寻其他仕进之路,有的结交藩镇,如《旧五代史·李袭吉传》所载:“自广明大乱之后,诸侯割据方面,竞延名士,以掌书檄。是时,梁有敬翔,燕有马郁,华州有李巨川,荆南有郑准,凤翔有王超,钱塘有罗隐,魏博有李山甫,皆有文称,与袭吉齐名于时。”[5]有的则走上巴结宦官之路,如秦韬玉、黄郁、李端等人都是游田令孜门才进士及第,“芳林十哲”也皆“交通中贵”[6]。但是,步入仕途并不意味着就摆脱了生存的威胁。五代君主多为武夫出身,对文人毫不尊重,文人劝谏君主多有不测①如后唐时宁江军节度使西方邺出身武人,“所为多不中法度”,因不喜判官谭善达屡次劝谏,就“遣人告善达受人金,下狱”,竟使其冤死狱中(《旧五代史》卷61《西方邺传》,824页);后晋华州节度使张彦泽因从事张式小逆其意,竟“决口割心,断手足而死之”(《旧五代史》卷98《张彦泽传》,1306页);后汉太祖刘知远则尝言“朝廷大事不可谋及书生,懦怯误人”(《资治通鉴》卷289,2008页)。。在这样的政治环境中,文人们普遍发展了唐末以来与朝廷疏离的心态,只是追名逐利,苟且度日。在当时较为安定的南方,尤其是世俗享乐思想泛滥的西蜀地区,文人们更是进一步滋生了纵意当前的享乐主义思想。《蜀梼杌》所记一则轶闻就颇能说明当时的社会心理:蜀主王建看中大臣潘炕的美妾,意欲掠为己有,而潘炕不舍,其弟就劝他以绿珠之祸为戒,潘炕却道:“人生贵在适意,岂能爱死而自不足于心耶?”潘炕因此获得了“有守”的美名[7](P6076)。今朝有酒今朝醉,及时行乐,快意当前,成为当时文人的普遍心态。文人的这种心理表现与魏晋时期很有相似之处,不同的是,魏晋士人是全身远离政治,而五代文人对于仕宦新朝却是理所当然,司空见惯。这是一个很值得深思的心态变化。
(三)“避乱避时复避世,弃人弃世更自弃”
有道则仕,无道则隐,这是大多数文人的信条。处在大唐盛世下的文人们以退为进,走出了一条由隐而仕的终南捷径。中唐禅宗的变革以及时世的变化,又滋生了以白居易为代表的“中隐”思想,亦官亦隐,有效地解决了仕隐之间的矛盾。这种情况到了唐宋之际则又发生了明显的变化,文人心态从最初的犹豫不决到逐渐坚定,最后义无反顾地走上了避隐山林的道路。
在唐末权佞当道的混乱时局中,就已经产生了许多隐士。由于对朝廷还抱有一丝希望,去还是留一直盘旋于诗人心际。“依倚雕梁轻社燕,抑扬金距笑晨鸡。劝君细认渔翁意,莫遣縆罗误稳栖”(韩偓《玩水禽》)[1](P1710)。乱世初起,士人们被迫归隐,心中十分无奈:“时情竟如此,不免却归田。”(杜荀鹤《寄同人》)[1](P1742)他们吟唱着乱世之音:“乱后人间尽不平,秦川花木最伤情。”(司空图《南北史感遇》其十)[1](P1596)尽管归隐山林,他们还是紧密关注着人世。张道古在蜀中遇害的消息传出以后,隐逸在山间的隐士们纷纷撰诗表达哀悼之意,“曾陈章疏忤昭皇,扑落西南事可伤。岂使谏臣终屈辱,直疑天道恶忠良。生前卖卜居三蜀,死后驰名遍大唐。谁是后来修史者,言君力死正颓纲”(郑遨《哭张道古》)[1](P2094)。诗僧贯休亦有《悼张道古(昭宗时道古官拾遗以直谏贬蜀中死)》一诗:“清河逝水大匆匆,东观无人失至公。天上君恩三载隔,鉴中鸾影一时空。坟生苦雾苍茫外,门掩寒云寂寞中。惆怅斯人又如此,一声蛮笛满江风。”[1](P2050)身虽不在红尘,心却还有所牵挂。他们在诗中倾诉着动乱现实带来的重重苦难:“泽国江山入战图,生民何计乐樵苏。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传闻一战百神愁,两岸强兵过未休。谁道沧江总无事,近来长共血争流”(曹松《己亥岁二首(僖宗广明元年)》)。[1](P1806)
随着动乱的到来,现实的苦难极大地冲击着士人的内心。如何安身立命,成为摆在隐逸士人面前的人生课题。如果说起初他们的隐居多只是出于一种避乱求生的生存本能的话,那么随着割据局面的形成,隐居时间渐久,早期那种不得不隐所带来的人生无奈之感正在逐渐消减,困惑、绝望逐渐被一种看破世情的平静所取代,其结果便是向内心的退缩。他们选择以对个人生存状态的关注来消解内心的苦闷与绝望。一方面刻意回避世事,放下了对尘世的执着,正如卢延让《赠僧》诗所云:“浮世浮华一断空,偶抛烦恼到莲宫。高僧解语牙无水,老鹤能飞骨有风。野色吟余生竹外,山阴坐久入池中。禅师莫问求名苦,滋味过于食蓼虫。”[1](P1803)人世浮华如过眼云烟,“有景供吟且如此,算来何必躁于名”(杜荀鹤《和友人见题山居》)[1](P1745)、“灭得心中火自凉”(杜荀鹤《夏日题悟空上人院》)[1](P1750)、“万事不关心,终朝但苦吟”(许棠《言怀》)[1](P1534)。另一方面则悠游山水,借山水来洗涤心胸,消解内心愤懑,获取一种平和宁静的心态,“似鹤如云一个身,不忧家国不忧贫,拟将枕上日高睡,卖与世间荣贵人”(郑遨《偶题》)[1](P2094)。相比于他们的前辈而言,他们不再有对世俗社会的留恋,在一片静寂中默默体会人生,“中宵茶鼎沸时惊,正是寒窗竹雪明。甘得寂廖能到老,一生心地亦应平”(司空图《偶诗五首》之五)[1](P1599)、“平生意气消磨尽,甘露轩前看水流”(罗隐《秋日酬张特玄》)[1](P1659),并进一步抒写理性体会,表达对世事空幻的理解:“寻知世界都是梦,自喜身心俱不忙。”(吴融《禅院奕棋偶题》)[1](P1732)也只有这种隐,才能消解现实的苦难对身心的冲击。
文人的心态变化对其人格影响无疑是十分巨大的,一个突出的表现就是后人经常谈到的人格分裂的情况。关于这一点,学界已有较深入的探讨[8],此处不赘。我们换个角度来看,心态的变化直接影响着人们的现实行为,动乱的时代背景迫使文人不得不适应各种环境,这就引发了一个角色的变化问题。从唐代文人所扮演的角色来看,主要是儒士、文人、官僚。在王朝统一的情况下,这三种角色往往合为一体。唐宋之际时代动乱,儒家传统崩溃,思想界迎来了第三次大解放①这在历史上已不乏其例,春秋、魏晋被视为思想的两次大解放。从这个意义上说,唐宋之际可谓是第三次的思想大解放,而且它处在从唐代贵族文化转向宋代平民文化的关键阶段上,更具有特殊意义。,文人所扮演的角色发生了新的变化。传统的以天下为己任的忠臣贤士消失了,文人们失去了对朝廷的信任,或是转而投身幕府,去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或是混迹朝廷,得过且过。在文化氛围较为开放的南唐地区,风流才子所展现的蓬勃朝气与个性意识更体现着一种新的时代精神。
(一)从朝廷才俊到藩镇幕僚
随着唐王朝的逐渐走向衰亡,文人与朝廷之间的距离也越来越远。割据局面的形成,各割据政权统治者对文人的延纳,似乎为文人们指出了一条明路,于是幕僚文士这一角色逐渐为多数文人所接受。
安史之乱后,文人入幕人数已逐渐增多,但当时朝廷对幕府招揽文人还有许多限制,文人也多只是将其作为进军朝廷的一个跳板。唐末五代动乱,文人入幕日益成为一种普遍现象,正如赵翼所云:“五代之初,各方镇犹重掌书记之官。盖群雄割据,各务争胜,虽书檄往来,亦耻居人下。觇国者并于此观其国之能得士与否。一时遂各延致名士,以光幕府。”[9]必须指出的是,此期文人入幕多出于现实原因,或为生活所迫,或是因为战乱。他们大都对自己在幕府中的点缀作用有着清醒的认识,所以我们经常会发现,文人在入幕前后往往表现出不同的角色特征。如罗隐在入吴越之前是一个愤世嫉俗的狂士,依钱镠之后心态却逐渐转为平和,对钱镠的几次劝谏也都委婉含蓄。韦庄初依王建,还有耿介刚直之风,之后却日趋谨小慎微,后期更是常供养维摩居士,原来的忠臣贤士逐渐演变成只为幕主服务的幕府文人。由此可见,身处强横武人幕府,为了自己的人身安全,文人也不得不扮演好幕僚的角色。
这一角色变化对于文学的影响是比较大的。人才由原先汇聚京师转向流入地方幕府,与此期文学逐步南方化的进程相适应。更为重要的是,新的文学倾向也在幕府文人的文学创作中逐渐产生。在各割据政权辖区,具有明显地域色彩的文学群体渐次形成。这些文学群体的文学创作一方面表现出群体化特点,即通过互相唱和、切磋诗艺提高自身创作水平,这只要看看这时文人们都有大量的公文书启以及唱和诗即可了解;另一方面,由于活动范围往往局限于割据政权辖区内,文人们在实际创作中也较多吸取地方因素,因而表现出较为浓郁的地域性色彩,这对于发展当地文化,促进文学的地方化进程都具有重要意义。此外,幕府文人所在的政权治所也往往成为过往文人的集结地,这也在一定程度上促进了各地区之间的文化交流,从而使此期文学表现出一种既各自为阵又有着紧密联系的复杂状态。
(二)从忠臣贤士向混世文人
长期以来,儒家传统对于文人的影响是十分显著的,齐家、治国、平天下一直以来就是知识分子的终极追求。因此,要使文人一下子完成从忠臣贤士向混世文人的转变无疑是不可能的,这其中有一个渐变的转折过程。在这一过程中,白居易扮演着非常重要的角色。他所提出的“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中隐思想对文人影响极大,特别是对身处乱世的仕宦文人而言,它指示了一条官场进退之道,从而也影响着士人自我中心意识的形成。我们在关注唐宋之际文人这一角色变化的时候,不可不注意到这一点。时代的剧变摧毁了士人心中犹存的那一丝对唐王朝的眷念。死亡的威胁前所未有地降临至文人身上,白氏的心理自我调节机制被极大地调动起来,唐宋之际文人迅速选择了自己的人生定位,独善其身成为时代的潮流,保全自身成为第一要务,混世也相应成为仕宦文人的人生抉择。
不管是朝代更迭频繁的北方还是相对安定的南方,混世文人这一角色都是一个特定的存在。五代史书中有大量这类文人的记载。在北方,以后唐为例,在郭崇韬秉政期间,宰相韦说等人“承顺而已,政事得失,无所措言”[5],而宰相马胤孙则“临事多不能决,当时号为‘三不开’,谓其不开口以论议,不开印以行事,不开门以延士大夫也”[10],后唐废帝常视宰相李愚等人为“粥饭僧”,“以谓饱食终日,而无所用心也”[10]。南方诸国,也多有此类文人。前蜀宰相王锴“与庾传素同为宰相。是时韩昭、潘在近辈日导后主宴游无度,而锴等无所匡救”。而后蜀宰相徐光溥则是“有议论,光溥熟睡而已,时号睡相”[11]。宰相尚且如此,更不用说其他文人了。而最为后人诟病的历仕多朝不以为耻的现象,正是混世文人最好的形象表述。此类例子众多,不再一一枚举。
乱世文人自有其不得已之处,我们必须结合具体情况客观评价这一角色变化。混世文人中固然有大部分人随波逐流,甚至做尽坏事,但我们也要注意到,在其中也有一些仍然保有传统文人的济世情怀,只不过表现形式不同而已。虽然也都存在着这样或者那样的不足之处,但从他们的所作所为当中,我们依然能够找寻到传统儒家精神的传承与发扬。五代中各个朝代我们都可找出这样的人物。如冯道:“在相位二十余年,以持重镇俗为己任,未尝以片简扰于诸侯,平生甚廉俭。”[5]又如后晋的桑维翰,史家说他“权势既盛,四方赂遗,岁积巨万”,然而我们也应看到,在其掌政期间,“训卒缮兵以修武备,务农桑以实仓康,通商贾以丰货财,数年间,中国稍安”。同时亦表现出对国家命运的关注,当契丹逼近之时,“维翰曰‘事急矣!’乃见冯玉等计事,而谋不合,又求见帝,帝方调鹰于苑中,不暇见,维翰退而叹曰‘晋不血食矣!’”[10]在儒学传统破碎的乱世,这些文人一方面顺时应世,另一方面又以自己的方式继续发扬儒家关怀时事的精神,在两难之间找到了一条继续实现自己人生价值的途径。
(三)从传统儒士向风流才子
在文人角色的转换过程中,最值得注意的是风流才子在南唐地区的大量涌现。自古才子多风流,唐代才子就常与风流二字相联系,从初唐四杰到晚唐小李杜莫不如此。但唐代的风流才子本身多为传统儒士。温庭筠虽被时人看作无行浪子,但从根本上说还是传统儒家知识分子。相比于唐代文人,唐宋之际出现的风流才子虽也可称为儒士,但却是体现了一种新的时代精神的儒士。他们所展示的更多是属于处于政治上升期的庶族地主阶级所特有的蓬勃朝气与个性意识。作为五代中期最为强盛的割据政权,南唐统治者提倡儒学而又同时尊奉佛道的做法,营造了较为宽松的文化政治氛围。南唐地区因此涌入了大量移民。与士族大门多迁往蜀地不同,进入江淮地区的多为在北方失意的庶族地主阶级知识分子。这些文人为南唐较为开放的文化氛围所吸引,自觉融入南唐的文化建设当中,开馆授徒,延纳俊彦,再加上江南一带承继魏晋士人个性风范,向来就有思想自由的风气,在这种环境下成长起来的南唐士子,不管是本土士子还是外来文人,大都表现出了鲜明的个性色彩,所谓“南唐累世好儒,而儒者之盛见于载籍,灿然可观,如韩熙载之不羁,江文蔚之高才,徐锴之典赡,高越之华藻,潘佑之清逸,皆能擅价于一时,而徐铉、张悦、张洎之徒,又足以争名于天下,其余落落不可胜数,故曰:江左三十年间,文物有元和之风”[12]。这些宋人眼中的儒者,明显与传统儒士已有很大的不同。他们多恃才傲物,行为放诞不羁,不受传统礼法束缚:“(史)虚白对客奕棋,旁令学徒四五辈各秉纸笔,先定题目。或为书启表章,或诗赋碑颂,随口而书。握笔者略不停缀,数食之间,众制皆就,虽不精绝,然词采磊落,旨趣流畅,亦一代不羁之才也。”即使面对君主,亦是无所避忌。“嗣主即位,熙载荐之,命登便殿宴饮,与之计事。虚白醉溺于阶侧。嗣主曰:真处士也。遂赐田五百石。”[13](P5213)韩熙载“善谈论,听者忘倦,审音能舞,分书及画,名重当时。见者以为神仙中人”。仆射严续“请熙载撰其父可求神道碑,欲苟称誉,遗珍货巨万,仍缀未胜衣歌妓姿色纤妙者,归焉。熙载受之。文既成,但叙其谱裔、品秩而已。续谦之,封还熙载。熙载亦却其赠”,又“宋齐邱自署碑褐,每求熙载写之。熙载以纸塞鼻。或问之,对曰:文臭而秽”[12](P5349)。对当朝宰相,他也是毫不在乎,任性而为。徐铉之弟徐锴拜谒宰相游简言,欲求仕进。而游简言以其兄弟并举清要,易招人忌为由拒绝,并“出妓佐酒,叠唱歌辞,皆锴所制,锴乃大喜起谢。归以告兄铉。铉曰:“汝乃为数阕歌换中书舍人耶”。[14](P5110)对于功名富贵,他们并不在乎,自己的作品得到承认,这才是最值得高兴的。
除此之外,《南唐近事》也记载了不少这方面的资料。换而言之,他们重视的是个体价值的体现,而这正是值得关注的地方。正如郑学檬先生所说:“五代十国时期,江南风流才子的出现,预示着商品经济的发展,城市物质生活、文化生活繁富之后文化意识开始新的变化:他们才华横溢,多才多艺,醉心有较高文化价值的艺术天地和精神生活;追求物质享受,标新立异,对所谓‘玩物丧志’、‘玩人丧德’的圣贤之言,并不尊奉;政治思想上不蹈绳墨,有点儿越轨,为当权卫道士所不悦;富有某种创造力。”[15](P226)它所预示的是某种意识的变化,某种文风的转变。从这个意义上说,南唐文学所表现出的抒情主体性与世俗化意识自有其必然性。
综上所述,动乱是唐宋之际的时代特征,此期文人也因此遭受了巨大的苦难。时代的剧变对心灵的强烈冲击使文人的心态、扮演角色等都发生了巨大的改变。作为创作主体,文人必然会将其心态变化反映在其文学创作当中,从而折射出那个时代。探讨处于乱世之中的唐宋之际文学的演变,心态与角色的变化是基点。明确这一点,对进一步梳理此期文学面貌,把握其在唐宋文学转型中的地位与作用,无疑具有重要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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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 the Evolution of the Social Attitudes and the Roles of the Literati in Tang and Song Dynasties
CHEN Yu-wen (Department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Minjiang University,FuZhou FuJian 350108)
The dramatic changes in Tang and Song Dynasties lead to great changes of the social attitudes of the literati at this period,they were pessimistic towards or annoyed by and even refused the society and so on.The image of confucian the literati once shaped also become divided step by step and many new roles,such as political assistants who serves for the separatist regime,literati who seeked a momentary ease from the society and talented and romantic youths who were not tied down by the convention and tradition appeared at that time,which is of the apparent epoch mark.It is on the basis of these great changes that the literature image of this time shaped and the literature style in Tang and Song Dynasties transformed.
Tang and Song Dynasties;literati;attitude;role
I207.22
A
1673-1395(2012)06-0001-05
2012-04 -22
陈毓文(1973-),男,福建龙海人,副教授,博士,主要从事唐宋文学研究。
责任编辑 韩玺吾 E-mail:shekeba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