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桃霞
(武汉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72)
当代土家族小说的浪漫主义精神
陈桃霞
(武汉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72)
浪漫主义精神贯穿了当代土家族小说的始终,其中大胆的想象、激昂的写作情感、异域风景的展示与多种艺术手法的运用是其浪漫精神的主要表现形式,这种浪漫特性在地域文化上与楚文化传统是一脉相承的。
土家族小说;浪漫主义精神;大胆的想象;激昂的情感;异域风景
以孙健忠、蔡测海、叶梅与李传锋为代表的当代土家族作家,他们的创作思接千载,气象万千,无论是表现形式、主题意蕴还是文化精神上都实现了民族性与现代性的高度融合,彰显出当代土家族小说的成熟。在独特的地域性视阈中,这些作品呈现出的想象大胆奇特。浓烈的情感、传奇的异域特色与多种艺术手法的综合运用,从而富有浓厚的浪漫气质。本文拟从以上四个方面来阐释当代土家族小说的浪漫特色,同时,这种浪漫精神与楚文化特质也是一脉相承的,这也是地域文化写作抵御全球化思潮中艺术同质化、均衡化的意义所在。
从区域文化的视角对现当代文学进行观照,无疑受到19世纪法国文学史家泰纳的影响,他提出种族、时代与地理环境是决定文学的三个要素,其中“地理环境”最为引人瞩目。地理环境与人的性格气质之间的微妙关系在几个世纪以前就有专家学者论述过,除了泰勒的《原始文化》,丹纳的《艺术哲学》及史达尔夫人的《论文学》都从不同侧面揭示了地理环境对包括艺术家在内的当地居民的影响。该理论在新时期以来被多方面地用来阐释现当代文学中的诸多流派与思潮,如荷花淀派、山药蛋派、齐鲁文学、湖湘文学、海派文学、京派文学等。土家族作为我国一个历史悠久的少数民族,从地理分布来看,多集中于湘鄂黔川四省市的毗邻地段,尤以湘鄂居多。湘籍代表性的土家族作家有孙健忠、蔡测海、田瑛、田耳。作为“土家族文人文学的奠基者”,第一代作家孙健忠的代表性作品有《乡愁》、《甜甜的刺梅》和《醉乡》等,他以乡土作家与民族作家的姿态,填补了我国多民族文学中土家族书面文学的空白。第二代则有蔡测海及其《远去的伐木声》、《母船》、《白河》等。在寻根文学浪潮下,又呈现了一批具有怪诞之美的文化反思之作,代表性的有孙健忠的《死街》、《舍巴日》,蔡测海的《三世界》及田瑛的小说集《大太阳》,此外还有近年来活跃于文坛的田耳、彭学明。湖北土家族作家则以八十年代独步文坛的叶梅与李传锋为代表,他们对土家族的民族性与民俗民情都有丰富多彩的展现,以叶梅的《撒忧的龙船河》、《最后一个土司》、《回到恩施》,李传锋的动物小说《退役军犬》、《最后一只白虎》和《红豺》为代表。可以说,当代土家族小说形成了湖南、湖北两支劲旅,二者皆有优秀的作品问世,它们以其浓郁的民族性填补了少数民族文学中土家族这一翼。
“楚国社会是直接从原始社会中出生的,楚人的精神生活仍然散发出浓烈的神秘气息。”[1]在楚文化的血液里,浪漫主义是一种由来有之的远古传统。它滥觞于《楚辞》。诸子散文中的《老子》、《庄子》,共同表现出南方文化的浪漫和空灵。叶梅曾指出:“三峡地区应是长江文化的精粹,这里出现过屈原,可以说是浪漫主义的极致,也是巴蜀文化和楚文化的融会之地,还有土家族、苗族等少数民族文化和巫文化的补充,以及外来文化,这所有的一切形成三峡文化丰富而又独特的色彩,我以为是取之不尽的。”认识到这点后,作者开始“把精力主要放在地域文化的表现上。”[2]她以三峡流域为主要背景,以这片神山巫水所赋予她的浪漫主义艺术追求,不仅在她的《花树花树》、《最后一个土司》、《撒忧的龙船河》中有明显的体现,在大多数土家族作家作品中,我们也可以感受到这种强烈的浪漫特性。楚文化不同于中原,它更多地表现为一种充满感性、悟性的巫鬼色彩的浪漫主义文化,也是一种自由自在的鲜活的“蛮荒”文化,在呈现浪漫主义的楚文化气质外,当代土家族小说还具有鲜明的时代性与个人性。
丰富大胆的想象使土家族小说具有浪漫的传奇性,无论是民俗风情与巫性所营造的神秘气息,还是传奇浪漫的两性情感与楚文化的玄思都使作品洋溢着浓郁的浪漫气质。
(一)民俗风情与巫性营造的神秘气息。别林斯基认为,风俗可以构成一个民族的面貌。各民族都有各自绚丽多姿的民俗文化,其中又有着各自的文化蕴涵和深沉心理。土家族的民俗文化种类繁多,表现方式独特。孙健忠的《水碾》展现了土家人的一些风情民俗,如三月三用糯米掺蒿草做粑粑吃,中秋节夜晚“偷”瓜。李传锋在早期的《山野的秋天》中书写土家猎人的生活,描写到土家人远古以来形成的“古风”——谢梅山神。蔡测海的《“鼓里”—“古里”》则塑造了一个落洞女人朵儿,揭露了湘西经常流传着“落洞”的神巫之事,作品呈现出奇幻浪漫色彩。楚人认为:“天与地之间,神鬼与人之间,山川与人之间,乃至禽兽与人之间,都有某种奇特的联系。”[3]叶梅也认为,“土家族是多神教的,在长江三峡一带的山区里,人与神的对话无处不在,我的写作特别是90年代以后,更多的是与本民族的文化相关。他们对生活的理解、对世界万物的理解,是‘天人合一’的某种体现。要表现它们,必须用一种诗性的、玄妙的、雄奇浪漫的方式。”[4]不同于孙健忠、蔡测海对本民族既讴歌又审视的写作姿态,叶梅走得更远,其写作获得了世界性视野,在土汉双重视野的观照下,眼光更为开阔。她一方面追怀土家族悠久的传统,无论是最后一个土司,撒儿忧舞蹈,舍巴日,“豌豆角”还是女儿会,都充满了作家隽永的深情。她对这些土家传统进行文学性想象与建构,同时不遗余力地以一系列神色俱佳的散文来重塑三峡流域土家民族的坚毅与沉着、光荣与梦想。女性温婉细腻的笔调,使其作品呈现出深情款款的意味,行文所致,无论土家族的人或事,作者都能以宽容之心接纳,从而达到一种极致的美,彰显一种浪漫主义情怀。在创作中她有意识地借鉴了巫楚文化的这一特点,使作品呈现出一种神秘性,她对土家族文化习俗或宗教观念,如土家梯玛的巫术与宗教活动、土家人为活人招生魂、一般土家人的鬼神观念等也进行了艺术性展示,由此立体地凸现了土家人民族心理与文化精神的全貌。《撒忧的龙船河》与《最后的土司》分别对土家族的巫术仪式、舍巴日等风俗作了详尽的书写,展示了一个奇异的世界,它遥远而神秘,充满山鬼的气息,同时又蕴含着厚重的人生经验和文化内容。其中《最后的土司》是神秘文化、神秘伦理与道德观念的融合,它以舍巴日的圣洁庄重为背景,赋予“伍娘”以悲剧性、神秘性色彩。土家族丰富多彩的风俗民情给作品带来一股神秘的楚文化气息,渲染着作品的浪漫主义特质与神秘色彩。当然,这些土家民俗或巫术的再现,有时也体现出土家族历代封闭环境下产生的文化上的封闭与落后。
(二)浪漫传奇的两性情感。孙健忠与叶梅创作了一批至美至纯的土家儿女,其试笔之初都有意向沈从文这位诗性气质浓郁的作家靠近,小儿女情态在孙健忠早期乡土小说中表现尤为突出。《乡愁》中善良淳朴的少妇与城里男大学生浪漫多情的婚恋,对武斗中受伤男青年的无私心帮助,因为不同的政治派别,最后两位男子都倒在血泊中,突显了荒谬年代的世态人情,作者对病态的城市文明和扭曲的人性做出了深刻的批判。《甜甜的刺梅》中淳朴善良的少女竹妹,如一泓清水任情地、无所思虑地流淌,然而在极左政治高压下的她,香消玉殒于工地上,年轻的生命还来不及盛放就已经凋零。叶梅笔下的瑛女、昭女同样有着土家女儿身上的本真纯洁,尤其是昭女,质本洁来还洁去,凸现出土家人刚烈自尊的一面。屈原的《离骚》汪洋恣肆,充满了自由丰富的想象力,土家作家对浪漫传奇的两性情感也有神情毕肖的离骚式展现。孙健忠后期的寻根小说借湘西卜巫文化的流风遗韵,创造了富于浪漫情调的人性世界与情欲世界。《乡村的黑白之恋》中容貌丑陋的铁匠与乡村漂亮姑娘菌儿的结合,其描写富有浪漫的夸张性,特别是对铁匠与菌儿在山民们面前始终赤裸身躯永不分开,哪怕被重杖击打,渗出黏糊糊的血液也不为所动。李传锋的《红豺》描写了猎人章武与情人冬月以天地为背景的粗犷原始的自然野合。叶梅的《最后的土司》,伍娘与覃土司新婚之夜的交融写得酣畅淋漓,展现了特定地域环境中原汁原味生命激流的飞溅和生命强力的张扬,在复活鄂西人民美好人性、凸现“自然人”的昂扬生命力中,叶梅还揭示了都市人性的虚弱和生命力的萎缩,将批判锋芒直指都市文化。由此,土家族作家赞扬的是一种舒展的人生,主张的是恢复爱的本来面貌。此外,作家们还创造出一系列与大地相融相契、浑然合一的“自然之子”,如孙健忠《猖鬼》中的大牛头,《舍巴日》中的岩耳,蔡测海《麝香》中的百合、岩生等,这些人物与自然朝夕相处,身上大都具有大自然的属性,是自然的一部分。他们不虚伪、不矫饰,自然、健康、具有生命活力,展现不受拘束的情欲。
(三)楚文化的玄思与荒诞不羁。土家人具有发散性思维和丰富的想象力,土家族作家继承了楚文化的浪漫因子,其作品富于传奇性和神秘感,后期创作在寻根文学的驱动下走入一种近乎抽象、哲理化的文化寻根之路,注重精神世界的开掘,追求深邃的哲理。这些作品没有早期创作中那种田园牧歌般的情调,对湘西的人事不再作泛政治化书写,而进入文化反思层面,对整个民族的起源、过去、现在与未来进行理性的审视,对其劣根性进行痛心疾首的嘲讽。孙健忠的《舍巴日》与《死街》、《哦,罂粟花》与蔡测海的《三世界》等作品审视民族的劣根性,冷静地揭示其守旧、麻木、无知,显出一种荒诞之美,与湘西这块土地的封闭气息相同,这类作品黑色、怪异、沉重,如黄永玉的诗歌般粗疏、不羁。
土家先民非逻辑化的心理活动使历代土家族后裔养成了依靠表现而少逻辑判断的思维方式,在当代土家族作品中,我们也可以发现这种非理性的民族文化心理的自然外化。蔡测海与田瑛的写作源于青少年时期幽闭的生存环境与湘西的神秘文化,在封闭的四面是山、人迹罕至的生活环境中,他们的想象力得到了尽情的展现。蔡测海的《茅屋巨人》、《鼓里—古里》以现代人的想象试图重建楚文学的神话系统,以神话特征和魔幻色彩再现远古世界,寻求现代人的精神故乡,在形而上的故事中表现了生殖崇拜、女性崇拜的主题意象。《楚傩巴猜想》中大量引述了湘西土家族的历史传说、神话故事、古代民间异闻,作者认为楚傩巴的文化精神是“具有游侠式的浪漫激情,具有一种鬼怪式的智慧,对世界作出超验的直觉判断,楚傩巴文化是自然智慧的一部分,所谓东方神秘主义与道家文化等等,只是它的细枝末节而已。”[5]这部臆想式的作品在当代文坛上显得惊采绝艳、自由至情,“概念的楚傩巴由模糊而清晰地成为一个梦魂境界。它的声音,它的颜色,如云如雨般地弥漫。这个时候,你去想象楚傩巴,它不是一块平面的版图,它是一个立体的,自成一颗星球似地向你推移。它稀薄得像空气,你穿过它的时候也竟然如微风般的柔软,以至于你觉得自己完全是无形状的灵魂一样的东西。……楚傩巴的颜色像云霓一样变幻。”[6]这种梦呓似的笔调显示着湘鄂神鬼莫测的思维方式,带来奇异浪漫的效果,更是自由生命的体现。在玄想中,他对本民族的文化进行了想象性建构,语言飘移,语意繁复,凸显了楚文化的玄幻思维和楚骚式的精神漫游特征,在多重的意义世界中赋予文学以华丽张扬的浪漫特性,达到美的极致。田瑛的作品大胆诡异,郭小东认为,“他的方式就是他的鬼眼,他幽幽的鬼眼里有一种你难以穿越的目光,这目光没有颜色,你看不见颜色,你必须像读书一样去读,去想,或者干脆就回避这种目光,去读他的小说。如果把鬼抽去通常形象的青面獠牙,留下无影无踪却又阴魂不散无处不在的那种气氛,田瑛就是。”[7]孙健忠后期的创作资源很大一部分来自他幼时听过的鬼故事,那些奇谲的山水在作者笔下变得神秘莫测,作者从而突破了长期坚持的冷静现实主义风格,向魔幻现实主义过渡,丰富大胆的想象使作品呈现一种怪诞之美。《死街》中神乎其神四处奔命的金鸭的传说,石顺的小茅棚里“人妖”的交欢,五召家的三脚鸡,木子家凭空长出的墙基,十八家“嗡嗡”叫的房子,73岁的老女人突然返老还童而成了妙龄少女,老寡妇死了突然复生、在棺材里面重重叹气等等,这些大胆的想象赋予作品一种奇特的神秘性。
土家族小说的浪漫主义精神气质还表现在作家充沛丰盈的情感上,它通过土家歌舞与作者激情洋溢的写作情感传达出来。
(一)土家歌舞中的浪漫激情。土家传统文化包含有民间故事、传说与歌谣,其中歌谣是一个庞大的体系,有情歌、山歌、哭嫁歌等,此外还有充满宗教色彩的撒儿忧歌舞与舍巴日舞蹈。歌舞的盛行预示了其浪漫多情的民族特色,土家儿女热爱生活,不论是咚咚喹还是摆手舞,甚至充满宗教气息、庄严肃穆的舍巴日,都是他们劳作之余的自我调节,这些元素的出现也为作品营造了一种旷古浪漫的气息。叶梅在《花树花树》中引用了哭嫁歌里面的内容:“娘啊,我是一口生水锅,不会伸来不会缩,要伸要缩除非破啊。我是一口青冈碳,来到世上不会弯,那要扭要弯除非断。”对昭女刚烈的玉石俱焚作了情感上的铺垫,整部作品呈现着一种浓郁的苍远悲壮氛围。《最后的土司》与《撒忧的龙船河》更是对土家族的舍巴日与撒儿忧丧歌仪式进行了淋漓尽致的刻画。《最后的土司》以歌舞始,以歌舞终,在这些充满质感的歌舞声中,伍娘这一形象深入人性,从而使作品达到一种升华的境界,一种哀乐穿破天际,弥漫于作品的字里行间。李传锋《红豺》中的土家人则以五句子山歌表达情意爱恋,表现他们自由奔放的爱情。“茅草开花白绒绒,劝姐莫嫌哥哥穷,有钱未必有恩爱,无钱哥儿心更忠,水里荷花照样红”,这些山歌表现了土家族特定的文化氛围,以歌为媒、自由恋爱及多情重义、轻财富重情感的心理世界,表现出土家人浪漫多情的特点,土家歌舞的大量出现无疑使作品富有浪漫气息。
(二)激情洋溢的写作情感。土家族作家在写作中倾注了酣畅淋漓的激情,从中可以发现作家漫溢的浪漫情怀。叶梅在《最后的土司》与《撒忧的龙船河》的开篇分别以工笔刻画了土家族的舍巴日与撒儿忧丧歌仪式,使人身临其境,在写作激情中不难看到她对家乡的挚爱,土家族是她念兹在兹的精神故乡,是她写作的一切原点与归宿。《最后的土司》对舍巴日的仪式是这样的:“呐喊的人们赤裸着胸脯,腰系草绳,胯间夹一根扫帚柄,围绕牛皮鼓欢快起舞。时而仰面朝天,时而跪伏大地,摇手摆胯,场面沸腾。酣畅之时,不知从哪里突然跳出一个黑衣的年轻女子……将火焰撒遍了全场。”[8]场面激烈而紧张,情感节约而粗豪,使人仿佛进入《楚辞》中“激宕淋漓,异于风雅”的狂放无羁的世界。结尾以“那女子果然像一颗火星,飞到了舍巴堂的中央,舍巴堂的人都热烈地跳起来。”[9]在这种极度张扬的舞蹈中,伍娘不仅舒展了人性中最真实无伪的一面,也不无哀伤地唱起了一首关于女性命运的挽歌,这也是叶梅为本民族在历史与现实、本土文化与外来文化、精神与物质等多重纠缠中的宿命所唱响的挽歌。伍娘跳到极致而香消玉殒更是达到情感的高潮,作者的深情在这壮烈的歌舞中时不时洋溢出来,使通篇具有极大的感染力。李传锋则在作品中大量运用抒情与议论,无论是自然风景的渲染还是土家族民俗风情的描写,都为作品营造出强烈的感情氛围。《红豺》以“对面的山坳上现出一对红影,像一团烈火,像一树红杜鹃,像梦中仙姬,像祥云落地”[10]等激情描述对红豺的传奇性进行了展示。《最后一只白虎》中的白虎在即将倒下时,将身躯靠在这挺拔而坚强的橡树,面对在烈火中旋转的群山,长啸了一声:
“哦——”
为了那童年的石洞。
为了那高大的银杏。
为了那绿色的林莽。
为了林中的吊脚楼。
还为了囚笼里的爱情,
小公虎将它剩余的生命化作一声长啸。[11]
这段文字充满了诗情与饱满的感情,满目苍痍的大山、呜咽的江水、血红的太阳是世间罕见的白虎在人世上看到的最后的风景,山河破碎,生灵支离,作者将其悲愤的感情一览无遗地倾注在最后一只白虎身上。
土家族多集中在鄂西恩施土家族自治区、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区和渝东南、黔东北一带,山势挺拔险峻,山高林密。风景即人,无论是偏远的大山还是幽深的峡谷,或人迹罕至的村寨,乡村古拙的风景与淳朴的人事,在土家族作家笔下都有生动的体现,为我们展示了一幅幅土家生存图像,使作品散发着浓郁的民族色彩。
(一)田园牧歌的自然风景。浪漫主义首先表现为一种牧歌情调,作家们向往大自然,依恋大自然,追求人与自然的契合。土家族作家笔下小桥流水般的乡村风景,有一种世外桃源气息,清新浪漫,这种自然审美意识,积淀着中国传统崇尚自然、眷恋山水的基因。孙健忠和叶梅展示了湘西土家人的地域背景与生存方式,孙健忠的作品对土家山寨生态的和谐与自然风光“美”的展现,给人一种清新纯朴的气息,往往呈现出一种诗意美,浸透着作家美好的感情。《云里,雾里》刻画了如世外桃源、仙境般的锦鸡岭,这里没有城市的喧嚣与污浊,只有各种动植物间的和谐相处,人们生活安逸、静谧,民风淳朴,富于乡土浪漫主义气息。叶梅展现的则是恩施北部清江流域与长江大、小三峡流域一带土家人的地域背景与生存方式。在她笔下,龙船寨宁静而美丽,仿佛一个遥远的梦境;龙船河则日夜奔流,涛声不断,仿佛一首无尽的歌谣。
(二)传奇的自然风景。土家族当代小说的浪漫精神还表现为浪漫传奇的自然风景。在作家们笔下,我们可以发现风景的异域特色,这与土家族世代封闭的生存环境有密切关系。蔡测海、孙健忠笔下的湘西,山清水秀、民风淳朴,高耸入云的巍巍开陵山,亘古不息的滔滔酉水,挂在悬崖上的杉木皮吊脚楼等等构成了其旖旎的自然风光,为作品增添了浪漫主义气息。土家族作家在给读者描绘一幅幅或凶险或奇丽的自然风景时,也将目光返回远古,为我们呈现出一幕幕触目惊心的原始蛮荒之境。蔡测海笔下的湘西土家族存在着原始蛮荒与现代文明的明显对立,《母船》中卯洞上游的“小屋子”,那里的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活保持着一种古朴久远的原始气息;《三世界》中处于一世界的龙崽出生的地方,是位于长江三峡边龙山的叉木架屋,它坐落在一个小小的盆地里,是一个“风扫地,月点灯,天当屋,地为床铺胳膊当枕头被子是肋巴骨”的村寨。孙健忠的《舍巴日》则描写了同一时代并存的三种不同的社会形态:十必掐壳,里耶,山外世界。其中的十必掐壳是土家族生活的一个原始部落。《死街》以窝坨街为背景,浓重的妖气、鬼气和仙气,渲染着这块土地上氤氲神秘的氛围,使作品呈现出一股浪漫主义和原始自然主义的情调。田瑛的大部分作品几乎很难找到现代文明的气息,其笔下的人物习惯于原始部落,或是大岩洞,或是人迹罕至的大森林,或出入于巢穴与“村寨”,幽深黑暗的峡谷,或是时间性与空间性均很模糊的远古,充满人类元年的气息。这些异域情趣使土家族作品呈现出一种浓郁的浪漫主义情调。
(三)传奇的人与事。传奇的人与事也为作品增添了浪漫主义气息。无论是李传峰《最后一只白虎》中动物学家用直升飞机搜救小公虎或小公虎被老疤用木船偷运,还是《红豺》中章武与冬月的大胆野合,豹子和野猪之间的惊险战斗,以及叶梅《撒忧的龙船河》中的覃老大在龙船河上走豌豆角与在陡峭的岩壁上裸体拉纤,与汉族女子张莲玉的一夜欢爱,对大胡子军官的舍生相救,都充满了惊心动魄的传奇色彩。叶梅的《厮守》、《黑蓼竹》中,向天生与妲儿的清江奇恋、过路女子(竹女之母)与罗篾匠的患难结合、吴先生与竹女相互间的心灵契合和终身相思、沈先生的神奇医术等,也都是超乎寻常生活的传奇事件,展现了土家人生活中激动人心或浪漫超拔的一面。
浪漫主义有神奇和荒诞、神灵和鬼魅之两极。从神秘到荒诞,是作家的创作从单纯到复杂,从外部到内部的一种变化。当代土家族作家受拉美魔幻现实主义的影响,其后期创作突破了田园牧歌式的浪漫情调,表现一种怪诞之美,从中也可见出屈原的楚骚传统对后世文学产生的巨大原动力。80年代中后期,西方现代派文学中的象征、意识流、通感等修辞技巧,被小说家广泛运用于小说创作,土家族作家传承了楚文化传统,返回民间,综合使用多种艺术手法,建构起一座座具有荒诞变形意味和寓言色彩的艺术迷宫,使作品呈现出明显的浪漫主义色彩。
(一)魔幻现实主义。1989年以来,孙健忠连续出版了长篇小说《死街》、中篇集《倾斜的湘西》、中短篇小说集《猖鬼》。蔡测海则发表了一系列的中短篇,包括有《楚傩巴猜想》、《斧斧斧》等,它们洋溢着中国文学的艺术精神,寄寓着现实意蕴,而所借用的现代手法,属于浪漫主义的范畴。在后期的民族寻根小说中,孙健忠的《舍巴日》、《哦,罂粟花》、《城角》、《猖鬼》和《烧龙》乃至于长篇小说《死街》等作品中都出现了具有湘西民族特色的神话和传说,表现出一种荒诞、神秘或魔幻的色彩。其中《哦,罂粟花》富有浓厚的魔幻现实主义气息,它叙述了屹立在镇外八里坡上被称为至圣长者的一座石峰,它有人一般的头,人一般的躯干,甚至人一般的灵性,是小镇的卫护神。作品描写每晚至圣长者化成人身,与烟铺女儿相会,他俩还养了两个儿子,即至圣长者石峰下横卧着的两块长了新草和苔藓的巨石。“小说把神话与现实融为一体,人与事、人与物、生与死相互缠杂,物与人共有灵性,形成难以置信的奇幻事迹。小说通过充满神秘色彩的魔幻手法,表现了湘西民族那段曲折的历史和湘西人民坎坷的命运,增强了艺术感染力。”[12]《猖鬼》中美丽善良、执着坚韧的甜儿,如屈原笔下的山鬼精灵,但似乎更人性化和富于民族特性,作者对这一奇异形象作了描绘,整个作品显示出浪漫诡异的色彩。值得注意的是,这一类荒诞叙事并非全是作家的奇思异想,很大一部分是来自土家族的神话原型。
(二)其他艺术手法。土家族作家还综合运用其他艺术手法,营造出作品中的浪漫主义氛围。田瑛的作品,无论是气氛的营造,还是文字的运用,都带着一种楚文化孕育的鬼气与巫气。他在《独木桥》中这样写到:“整个沉沉的深山也显得鬼气森森。他孑然的影子鬼鬼祟祟,俨然从地里钻出的一个小鬼。他在窥视深山,窥视人间。”[13]这类关于湘西幽闭山村诡谲的故事,大量梦幻式语言的运用以及奇特的意象群,既造成了阅读的难度,也让人不禁为作者的奇思异想称奇。荒诞手法的采用重现了湘楚文化思维,是楚地巫风的体现,也使作品富于强烈的隐喻性和象征效果。叶梅的作品经常用象征、隐喻等手法表现小说的主题与意蕴,形成了整体上的象征效果,《黑蓼竹》通篇以“黑蓼竹”制作的咚咚喹贯穿始终。此外,“甜甜的刺梅”、“茅屋巨人”也具有象征与寓意。叶梅的作品还呈现出一种散文的散漫叙述与空白的零缺,使作品充满了灵动感。蔡测海后期的作品把现代主义幽深奇渺的哲学内蕴与象征性的整体意象结合起来,无论是锈斧、黑穴还是裸人等形象,既有理性思辨的意味,也可以感受作家的浪漫主义倾向。李传锋则通过强烈的颜色的张力,如红豺、白虎、黑犬,来扩张文本的审美空间,营造一种浪漫效果。
应该说,当代土家族作家以其独创精神对本民族进行了细致浓密的书写,他们的作品极具楚文化的大胆热烈,呈现出一种浪漫主义气质,这种气质也是该民族自由率性特征的感性显现,是土家族作品独具特色的体现。
[1][3]张正明.楚文化史[M],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88,第112页.
[2]叶梅.与朋友聊天,《叶梅研究专集》[M],北京: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2007,第378页.
[4]叶梅.我的文学创作与三峡文化[J].图书情报论坛,2007(2):72.
[5][6]蔡测海.楚傩巴猜想[J],花城,1992(3):6、10.
[7]郭小东.湘匪田瑛(代后记)[M],田瑛:《大太阳》,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2005,第298页.
[8][9]叶梅.五月飞蛾[M],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004,第2页.
[10]李传锋.红豺[J],民族文学,2003(1):11.
[11]李传峰.最后一只白虎[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1989,第271页.
[12]吴正锋,毛炳汉.孙健忠评传[M],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08,第169页.
[13]田瑛.大太阳[M],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2005,第261页.
On the Romantic Spirit in the Contemporary Tujia Novels
Chen Taoxia
(School of Arts,Wuhan University,Wuhan 430072)
The Romantic spirit can be seen throughout the contemporary Tujia novels,which is always characterized with bold imagination,passionate emotion of the writing,the display of exotic scenery and the use of a variety of artistic techniques.Such a romantic feature,if considered from the aspect of geographical culture,comes down in one continuous line with the Chu cultur al traditions.
I207.4
A
1004-342(2012)02-85-06
2011-12-6
项目简介:2010年度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专项基金重点项目《中国当代少数民族文学审美特色研究》zsz10010项目成果。
陈桃霞(1981-),女,武汉大学文学院、武汉商业服务学院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