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喊英
(厦门理工学院外语系,福建 厦门 361024)
托妮·莫里森是美国当代著名的黑人女作家。她的作品关注黑人的种族、性别、文化,尤其关注奴隶制下的黑人女性,其中一个明显的主题就是黑人世界的母爱主题。纵观她的小说可以发现,黑人女性的母爱压抑、血腥、畸形,甚至可说变态,与社会伦理所规范的母爱大相径庭。本文集中讨论《秀拉》、《宠儿》、《慈悲》三部小说中的母爱主题。从文学伦理学视角看,三部小说中的母爱皆违背了当时的伦理情境,黑人母亲对孩子的母爱的表现方式:烧子、杀婴、卖女的行为给社会带来了一次次的伦理挑战和冲突。这些母亲也因此处于不同的伦理困境,难逃各种伦理道德审判。在社会的伦理规训中,这些母亲最终获得道德回归。
“文学伦理学批评重视对文学的伦理环境的分析。伦理环境是文学产生和存在的历史条件。文学伦理学批评要求文学批评必须回到历史现场,即在特定的伦理环境中批评文学。”[1]莫里森的小说世界大多围绕着奴隶制影响下黑人的各种悲惨遭遇展开。《宠儿》和《慈悲》中小说事件发生的伦理环境是美国南方。那时奴隶制已经发展成一个完整、有机的体制,围绕奴隶制形成了一个贩运、买卖、使用、监视、追捕、管理一条龙的产业链。作为小说中主要角色的黑人母亲也置身于奴隶制猖獗的社会背景中。在奴隶制这个大前提下,黑奴被视为私有财产,是可以买卖的商品。这些黑人母亲既是奴隶,也是生产更多奴隶的工具,因为她们的孩子也归属于奴隶主,成为奴隶主财富的补充。孩子一出生,基本上已经不属于这些黑人母亲,而是作为奴隶主的财富由他们按照自己的需要来支配。他或把这些孩子沦为自己种植园的劳动力,或是贩卖以抵债或增值自己的资产。而作为女奴隶,除了繁重的体力劳动,她们还面临着奴隶主的性骚扰和性侵犯。奴隶、母亲、生育工具的伦理身份注定这些母亲无法亲身照看、抚育自己的孩子,也无法阻止自己孩子被奴隶主性侵、倒卖的命运,这就是当时女奴所面临的普遍问题,也就造成了母爱无法正常表达的困境。《宠儿》中的贝比·萨格斯生了八个孩子,能短暂留在身边的也不过是黑尔,而黑尔的陪伴也只是短短几年,其他孩子早被抢夺、贩卖,不知去向和死活。而宠儿被杀也是出于避免重蹈奴隶命运的考虑。弗洛伦斯母亲祈求奴隶主雅各布买走自己的女儿也是基于女儿可以有更好的主人而有稍好的生活境遇的考虑。即使奴隶制被废除后,由于体制影响下黑人经济状况欠佳,这些母亲迫于生计,自觉不自觉地忽略了对孩子的正常关爱,没有完全尽到母亲的责任,造成《秀拉》中夏娃对孩子“爱无能”的表象。奴隶制既奴化了这些黑人母亲的肉体,也麻痹了她们对母爱的表达和给予,造成小说中母爱的严重畸形和缺场。
文学伦理学批评的伦理主要指“社会体系以及人与社会和人之间客观存在的伦理关系和伦理秩序。在具体的文学作品中,伦理的核心内容是人与人、人与社会以及人与自然之间形成的被接受和认可的伦理秩序,以及在这种秩序的基础上形成的道德观念和维护这种秩序的各种规范。”[2]在奴隶制影响的伦理环境中,黑人母亲往往面临母爱伦理两难的境地:一面是母爱无法正常表达。在奴隶制下,母爱遭到奴隶主和猎奴者的威胁。黑奴女性所生孩子奴隶身份的法定遗传性导致孩子一出生就为奴隶主所有,并可被奴隶主任意处置。另一面,在奴隶解放之后,奴隶制的历史原因导致前奴隶生活赤贫,加上种族歧视给黑人母亲带来的心理压力或自卑心理导致母爱无能或母爱缺场。在这样的伦理两难中,母爱被环境异化了,表现为黑人母亲都程度不一地犯了社会的伦理禁忌。而禁忌是人类伦理秩序形成的基础和保障,也是维护伦理秩序的核心因素。社会都有适合自身发展的伦理禁忌,并通过禁忌对有违公认道德规范的行为加以约束。母爱伦理也在伦理禁忌约束的范围之内,作为母亲就有爱护养育孩子的伦理责任和义务。然而,小说中黑人母亲的母爱却以当时社会伦理常人无法接受和理解的方式来表达,即采取极端手段剥夺孩子的生命:塞丝因不愿孩子重蹈奴隶命运而锯断宠儿的脖子,把她为奴的可能性磨灭;夏娃亲自烧死自己的儿子李子来结束他的堕落;弗洛伦斯的母亲跪求前来买她的奴隶主把弗洛伦斯买走。
处在黑人母亲的角度看,他人视角中不符合伦理的母爱却是这些母亲挣扎之后浓烈母爱的表现方式。塞丝为自己杀婴的辩解是:带孩子“出去,走开,到没人能伤害他们的地方去。到那里去。远离这个地方,去那个他们能获得安全的地方。我不能让那一切都回到从前,我也不能让她或者他们任何一个在‘学校老师’手底下活着。那已经一去不返了。”[3]就是这样浓得化不开的爱直接导致她亲手结束女儿的生命。也正是由于她的这个疯狂举动吓到了前来抓她们的奴隶主,她不幸中保全了自己和没来得及杀死的三个孩子。当奴隶主要用奴隶来抵债给雅各布时,弗洛伦斯的母亲出乎意料地举步向前,最后突然跪下,双目紧闭低声但很急切地恳求他带走自己的女儿。本来是卖女,可她把求人带走女儿这个行为当成一种“慈悲”而非伦理意义上的“残忍”,因为女儿弗洛伦斯正在发育的胸脯引起了主人的注意,加重了母亲的担忧。她觉得女儿在原来的环境里将会重蹈她被转卖和轮奸的命运,因为“在这个地方作为女性就像是敞开的创口,没有办法愈合。即便是疤结痂了,脓血还在下头。”[4]母亲恳请雅各布带走女儿,是因为看到前来讨债的这个奴隶主心里没有兽性,她相信在后者的农场里即使“没有保护,但会有所不同。”[5]就为了女儿遭遇会稍好一点的“不同”,她在雅各布面前跪下求他带走女儿,并坚信:“这不是上帝赐予的奇迹,这是人给予的慈悲。”[6]她俨然把“卖女”这样的家庭伦理禁忌提升到“慈悲”的道德高度,这无疑是母爱不得已的体现。
夏娃烧死亲身儿子这样的伦理大忌出现在《秀拉》中不禁令人嘘嘘不已,也受到女儿汉娜的质疑。这样的母亲难道就是变态的、残酷的?答案显然是否定的。为了孩子可以活命,她选择牺牲一条腿来换取保险金,从此给孩子提供了生活保障。眼见孩子汉娜点火不小心烧身时,她毅然打碎窗玻璃、用残腿作支点,艰难但拼命地跳出窗口去救她。她满身是伤,遍地流血,两手扑腾、挣扎着向火焰和着火的女儿跳下去。因为没落准,在摔得晕头转向的时候,仍然不忘拖着身体朝女儿爬去。没有母爱,她的这些行为都不可能发生。而烧死亲身儿子这样的伦理大忌又真有其事。这样的大忌在她眼中却是一种爱。在汉娜的质疑中,她的辩解是“我为了他吃尽了苦头,把他生下来,把他养大成人,可是他却想重新爬回我的子宫里去……我心里有足够的地方想着他,可是我的子宫里没有地方装下他了,再没地方了……我已经尽了一切努力,让他离开我,像个男子汉一样地走自己的路,过自己的日子,可是他就是不肯,这样我只好把他赶出家门……让他死得像个男子汉。”[7]对她来说,烧死儿子是对儿子的一种拯救。而且她烧死孩子前,仍然把他搂在怀里,泪流满面。这样的母爱挣扎在期望和失望之间,摇摆在伦理规范边缘。
不论阶级、种族、性别,人们都难以摆脱他所生存社会伦理规范的影响。这正是莫里森小说世界悲剧发生的前提。这些母亲无论是出于爱还是出于无奈而选择违背伦理的行为,从本质上讲,她们都无法从根本上摆脱特定社会伦理施加给她们的影响和压力。一旦有悖伦理规范,社会就会对践踏伦理的个人作出审判,而社会的审判、周围人对违反伦理者的反应或者惩戒,就是伦理审判的表现形式。
在《宠儿》中,塞丝遭受的伦理审判是多重的:一是幸存下来的两个儿子的离家出走;二是白人和社区黑人对她的惩罚,包括牢狱之灾和黑人社区居民的漠视和断绝来往;三是还魂报复的宠儿对她的种种精神折磨。宠儿冤魂随时提醒两个哥哥母亲锯婴的惨剧,迫使他们最终“逃之夭夭”,再没返回。对一个母亲而言,这无疑是巨大的耻辱和伤害。白人对她杀婴的表现,除了懊恼丧失奴隶外,就是吃惊不已,并最终放弃抓回塞丝和剩下的孩子。在奴隶可以自由交易的社会中放弃追捕,侧面映衬塞丝的锯婴行为大大违背了白人家庭和社会伦理规范,致使他们对这样勇于犯规的人畏惧不已。塞丝同时受到法律制裁,被关入牢中。而监狱是对违规者的惩戒和规训之地。此外,社区黑人对塞丝的锯婴行为嘘嘘不已,最后孤立了她们一家。社区的孤立说明塞丝的行为同样违背了黑人社区的伦理,而孤立就是对她的道德审判。宠儿还魂后的种种报复行为无疑呈现了道德审判的现场。经历了这些道德审判和惩罚后,在还魂人身宠儿的追问中,塞丝终日不断为自己的行为辩解,祈求宠儿原谅,难以逃脱宠儿的道德审判,最终处于忏悔中,接近疯狂的边缘。
在《秀拉》中,夏娃的烧子行为加上日常生活中缺少对子女的精心呵护,受到了女儿汉娜对其母爱的质疑。母爱受到质疑,作为为家庭牺牲一条腿的夏娃来讲,其实是悲痛和令人愤怒的。汉娜生活放荡无疑是对母爱缺失,填补母爱空白的体现。她也同样疏忽了对女儿秀拉的关爱。在不小心被火烧死的场景中,秀拉的冷漠和袖手旁观无疑是对祖母和母亲母爱的伦理谴责的漠视化表现。此外,在秀拉回归“底层”和夏娃的争吵中,可以感受到秀拉对夏娃烧子行为的愤怒。她继而把夏娃送到养老院的不孝行为其实就是对夏娃烧子迟到的道德惩罚。《慈悲》中,弗洛伦斯的母亲终日难忘自己卖女的行为,时时遭受良心谴责,自己只能发出悲叹:“理解我。没有保护,在宗教教义里也没有什么说法不让他们做。”[8]她终日的良心不安和不断恳求女儿谅解正是伦理进行道德审判的表现。
在奴隶制和奴隶制残余的影响下,奴隶母亲或为避免孩子复制奴隶命运,或为改善孩子的遭遇,或为让孩子活得更有男子汉气概,选择违背伦理的“杀婴”、“卖女”、“烧子”行为,他们的母爱都在环境的逼迫下异化了。母爱的异化违背了社会的伦理规范,她们也因此遭受了社会和个体精神上的伦理惩罚。社会在假借个人或集体或机构对违反伦理禁忌的个体施行伦理惩罚的过程中,这些个体也在不断被动或主动地反思自己的行为,因此也不同程度地修正了这些个体的伦理道德,使她们更加符合社会的伦理要求。从情境道德理论的角度讲“人的道德判断能力、比较能力和估算能力可以随人的预见和反思能力的提高而提高。而从其他类似的情境中获得的经验和判断可以有助于人们在某一情境中修正自己的当下判断。”[9]这些曾经犯了伦理禁忌的母亲也企图修正自己曾经的道德判断。精神恍惚的塞丝把鲍德温误认为是白人再次追捕宠儿,而拿冰锥冲向他,企图谋杀。这是她在宠儿还魂报复后引发的道德冲突和道德觉醒之后的必然选择,也是当时社会所期待一个杀婴母亲悔改后所做的合乎母爱伦理的本能选择。塞丝的行为传达了这样的信息:该杀的是抢夺孩子的白人,而不是自己的孩子。这也自然为黑人社区再次接纳她奠定了伦理基础。夏娃烧死李子虽然众所周知,她所遭致汉娜、秀拉和社区黑人的无声谴责也通过救汉娜免受烧死的跨窗一跳中得到了社区黑人的谅解。弗洛伦斯母亲的忏悔也是其伦理道德觉醒,企图修正自己曾经犯下的伦理禁忌的行为表现。她们修正后的行为符合社会伦理规范,也成为社会和集体再次接纳他们的道德前提。
莫里森小说世界中的畸形母爱折射出奴隶制影响下黑人社会母爱伦理缺失的悲剧世界。在奴隶体制影响下,黑人母亲的母爱陷入伦理困境,并导致了异化的母爱。她们出于各种原因而做出的种种违背伦理的行为使她们的母爱遭遇伦理冲突,演绎了“杀婴”、“卖女”、“烧子”这样有悖伦理的故事,发生了不可避免的人伦悲剧。然而社会对违背伦理规范的个体的道德审判并没有缺席,这些黑人母亲受到了社会和社区人们的道德审判。黑人母亲对社会和内心道德审判的主动或被动接受,并企图弥补、修正自己的伦理行为,表明了母爱伦理的回归,也表明了莫里森对母爱伦理回归伦理情境的期待。
[1][2]聂珍钊.文学伦理学批评:基本理论与术语[J].外国文学评论,2010,(1).
[3][8]托妮·莫里森.宠儿[M].潘岳,雷格,译.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06.
[4][5][6]王守仁,吴新云.超越种族:莫里森新作《慈悲》中的“奴役”解析[J].当代外国文学,2009,(2).
[7]托妮·莫里森.秀拉[M].胡允桓,译.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05.
[9]汪堂家.道德自我、道德情境与道德判断——试析杜威道德哲学的一个侧面[J].江苏社会科学,200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