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 严
(四川大学 外国语学院,成都 610064;成都理工大学 外国语学院,成都 610059)
现代英雄的原型征程
——析尤多拉·韦尔蒂《一个旅行推销员之死》的原型叙事模式
庄 严
(四川大学 外国语学院,成都 610064;成都理工大学 外国语学院,成都 610059)
在原型批评的视角下,文学作品中的英雄在其成长过程中一般会经历三个具有共性的阶段,即“受命出发——获得启示——最终回归”。美国女作家尤多拉·韦尔蒂的小说《一个旅行推销员之死》就以这种原型的叙事模式讲述了旅行推销员鲍曼人生中的最后一次销售旅程。韦尔蒂将鲍曼心中对他人的映像作为反射现代人的落寞生活和苍凉内心的镜像;小说中的大量比喻和象征使读者得以更深刻地提取该作品的潜文本,进而反思现代社会生活中的人们的生活价值。
英雄;原型;镜像;死亡;尤多拉·韦尔蒂
基于神话—原型批评理论,美国学者约瑟夫·坎贝尔(Joseph Campbell,1904-1987)曾著《千面英雄》(TheHerowithaThousandFaces,1949)一书,并指出神话和文学作品中的英雄(hero)就是指那些“能跨越自身及时代局限并(经过历练后)步入正途的男性或女性角色”[1]18;英雄们的冒险经历和探索过程虽各有差异,但其总体轨迹始终相似并包含着几个具有共性的阶段,即“受命出发——获得启示——最终回归”。在现代文学作品中,原型是一种特殊的文化再现形式,它既是对人类古老行为模式的传承和演绎,更是作者在新的时代背景下所做的艺术创新。
美国南方女作家尤多拉·韦尔蒂(Eudora Welty,1909-2001)发表的第一篇小说《一个旅行推销员之死》(DeathofaTravelingSalesman,1936)就以原型的叙事模式讲述了旅行推销员鲍曼(R.J.Bowman)人生中的最后一次销售旅程——孑然一身的男主角,虽迷途获助,却最终走向死亡。从小说的表层文本来看,鲍曼那无果而终的一生被工作拖累得毫无价值;然而,韦尔蒂却通过记述鲍曼对生活中所遭遇的三种女性的不同态度和其他男性带给鲍曼的心理冲击,以鲍曼心中对他人的映像反射出了现代人的落寞生活和苍凉内心,使读者得以从更多角度解读这部作品,进而反思人们在现代社会中的生存观和价值观。
“出发”(Departure),这是英雄原型征程的初始阶段。英雄们受命出征,并且不自觉地偏离原有轨道;在一些看似偶然的过失或事故之后,他们便会被某种特殊的力量引入某个不为人知的境地。正如弗洛伊德所述,过失并不都是偶然现象,它们往往是那些被压抑的欲望与冲突的结果。在小说的开篇,作者就以鲍曼高烧未愈却不得不带病上路工作的场景引出了一个事故。“愈加愤怒且无助”(all the moreangry and helpless,p.231)[2]的男主人公不仅莫名其妙地迷了路,还把车开进了深沟里。韦尔蒂通过交织运用“话语层”与“故事层”的双重文本[3]87,将鲍曼的行程定位于冬日里的这场“恶作剧”(practical joke,p.231)之中。主人公那辆侧翻入沟壑且被蔓藤缠困的小车被比喻成“在隐秘摇篮里的奇异婴儿”(a grotesque child in a dark cradle,p.235),现代人奔忙却又无奈的生存状态被韦尔蒂巧妙地刻画了出来:面对神秘的自然界,人类在困境中的脆弱感与无力感在小说中被有意识地突显并放大了。荣格认为,“当符合某种特定原型的情景出现时,那个原型就复活过来,产生出一种强制性,并像一种本能的驱动力一样,与一切理性和意志对抗。”[4]101小说中急盼获助的鲍曼正是处于这种受困的原型之中。他的挫折与沮丧驱使他如同受到“召唤”一般、不得不走向山边的一所小屋求助,这也使他邂逅了山民桑尼(Sonny)一家。随后,鲍曼在山野中的见闻逐渐地刺激并驱使他颠覆了自己心中原有的人生目标和价值观,使他的征程进入了新的阶段。
依据坎贝尔的观点,在原型征程的第二个阶段里,英雄会“进入一个奇幻莫测、前路不明的场景中,他必须要在这种环境中经受一系列的考验……他也可能在这里初遇某种仁慈的力量,使他在随后不可思议的旅程中处处受到支持”。[1]89在小说中,劫后余生的男主人公随即遇到了一位坐在家门口擦拭灯盏的妇女——她貌似一位不闻世事的老妪,却毅然提出让她家的男丁桑尼帮助鲍曼解决困难。天色渐暗,当鲍曼在黑暗中与妇人进行了零星的交流后,他在潜意识里对这女人产生了某种好感,她甚至还让鲍曼联想到了他生活中已缺失多年的“爱”。直到鲍曼作为“被信赖”的访客与男主人桑尼同桌饮酒时,才发现那妇人并不像她先前看起来那么苍老。最令鲍曼惊讶、甚至不安的是,这妇人其实是桑尼的妻子,而且她还怀着桑尼的孩子。在韦尔蒂的笔下,鲍曼放荡、虚空的生活与桑尼夫妇低调却美满的婚姻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妇人手中那“半污半洁”的(half blackened,and half clear,p.236)灯盏仿佛是对鲍曼明暗未卜的人生道路的预言。鲍曼不仅遭遇着病体的虚弱,更忍受着内心被深深触痛的伤感;房间中“炉火渐灭”(the fire dying,p.252),这仿佛就象征着鲍曼那渐渐被伤灭的心火。韦尔蒂将生活中的这些表象与掩藏其后的人的本性与生活的真谛相互联系,进而为刻画鲍曼下一阶段的行为趋势做好了铺垫。
由此,英雄的征程进入了最后一个阶段——“回归”,而回归的道路总是会充满艰辛与挑战。十四年的推销经历已让鲍曼麻木得无法正确地理解人性和家庭之爱。残酷的现实生活更将他钝化成了不露情感(甚至无法正常社交)的职业推销员。他“不习惯向陌生人问路”(not in the habit of asking the way of strangers,p.233);他寻求帮助时的语气如同是在向客户做促销一般,“我想知道您是否感兴趣……”(“I wonder if you would be interested—”,p.237);在他想感谢桑尼一家时,只会习惯性地透露“一月份全系的皮鞋将会打折”(“There will be special reduced prices on all footwear during the month of January,”p.252);当他惭愧地离开小屋时,他也只想到了要留些钱给这对夫妇。随着鲍曼与桑尼夫妇接触渐深,鲍曼原有的行为模式和思维方式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山间邂逅完全搅乱了,他那程式化的工作亦使他越发感觉不到生活的价值。虽然,在小屋进食后的鲍曼已经能够继续赶路,但眼前的温馨家庭却让他本能地想在此多做停留(Now that he could go,he longed to stay.p.246)。面对这个温暖的山宅,鲍曼自惭形秽不已,他内心的矛盾也不断升级;最终,他选择了逃避。只有离开那个让他艳羡(却又不属于他)的“家”,回归到他自己原有的生活轨迹中去,才能让他少承受一些内心的煎熬。此时,鲍曼看到了生活方式的两种可能性:要么选择那条没有尽头的推销旅途,要么效仿桑尼夫妇过上这般脱离尘嚣的恬静生活。
但人生远非“二选一”那么简单;新、旧两种自我在鲍曼内心中激烈地冲突,以至于他必须“用双手捂住胸膛以防任何人听到他内心的激荡。”(He covered his heart with both hands to keep anyone from hearing the noise it made.p.253)韦尔蒂将她的创作观和生活观充分融入了对鲍曼的刻画中;当鲍曼逃离那份不属于他的温馨与幸福之后,却发现他已无法确定自己的身份和愿景,他再也不能像来时那样(带着冷漠的心)回到机械的工作与残酷的现实中去了。
当个人对个体身份不确定或产生怀疑时,便会通过认同或异化“他者”已达到某种自我识别。“镜像”就是人们在自我识别时可选取的某些外在参照物。法国精神分析学大师雅克·拉康在解释其“镜子阶段”(mirror stage)的概念时认为,主体虽然总是误把自己在镜像中的形象当作了真实的自己,但“我”的原初形式即自我就是在这种与镜中的理想形象的认同中产生的。[5]152结合韦尔蒂《一个旅行推销员之死》的原型叙事模式,小说的男主人公也经历了一个“认识自我”的“镜子阶段”。不同的是,鲍曼并没有通过窥探镜中的自己达到自我认知,而是“以人为镜”,通过故事中的其他人物反观“自我”、找寻“新我”。韦尔蒂在叙述中穿插记述了男主人公对生活中所遭遇的三种女性的不同态度和小说中的其他男性角色给男主人公造成的心理冲击;作者将鲍曼心中对其他人物的映像作为了反射鲍曼内心世界的镜像,使读者得以从多个角度解读这位“现代英雄”的行为轨迹和他的“死亡”。
在英雄的神话中,“作为父亲的创始神灵要通过能改变其形状的媒介才能进入人间的各种经验,这个变形媒介就是宇宙母亲。”[1]275文学作品中的女性,既是男性最亲密的伴侣,又是与男性特征迥异的“他者”;于是,她们能在很大程度上以镜像的形式反射出男性在社会生活方方面面的状态与特点。当鲍曼躁怒且无奈地行驶在他的销售旅途中时,他头脑中出现的唯一家人是他已过世的奶奶。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他对这位“曾经安详的灵魂”(had been a comfortable soul,p.232)的“温暖”记忆仅限于她房间里那床“羽绒被”(feather bed,p.232)。鲍曼记起的另一类女性是在工作旅途中曾经照顾过他的美女护士和酒店里的女人,但她们除了让鲍曼回想起那些放荡无终的经历外,就再也没有其他值得挂念的价值了。在小说里,进入鲍曼征程中的最后一个女人,是桑尼家的妇人,可是她和她腹中的孩子却使鲍曼愈加感到茫然若失。在小说中,韦尔蒂执意不告知读者其中任何一位女性的姓名;对于鲍曼而言,这些女人也似乎都是无足轻重的。但是,这三类女性却分别象征着鲍曼的家庭、事业与爱情,无名的她们集中构成了鲍曼内心深处最不可触碰的薄弱点。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只有在她们面前,鲍曼才能意识到自己在生活中所处的窘境;当她们逐一出现在鲍曼的记忆里、思维中时,鲍曼才落寞地发现,她们中竟无一人真正属于他的现实生活。
如果说小说中的女性“他者”是对鲍曼寂寞、空虚的现实生活的间接证明,那么男性的“他者”就直接导致了鲍曼对其现实生活的否定。强壮的桑尼即将作为人父,他充满力量且无比包容,不仅帮助鲍曼拉起了跌入沟中的汽车,还慷慨地接受鲍曼留宿。桑尼抵触“缉私酒官”(或称为税务官,revenuer)和“持枪者”,却对鲍曼这样无助的普通人非常热情。桑尼的特征与鲍曼冷漠的个性及鲍曼在病中的羸弱状态形成了鲜明对比。与桑尼夫妇接触的最后几个小时,让鲍曼的内心如同被抽出了一段真空,使他完全迷失了自我。桑尼一家拒绝使用鲍曼提供的火柴,他们只用桑尼跋涉着带回的火把生火。火把在夜晚的山间跃动时的意境就如同神话中普罗米修斯为人类带来希望的火种一般[6]101。桑尼作为家庭的保护者与拯救者,不仅是鲍曼无法企及的阳刚与勇武的具象,更是家庭温暖与希望之源。如果说,桑尼是蓬勃生命的象征,那么他的对立角色(鲍曼)则注定了将要走向衰亡。桑尼带回了光明,而鲍曼却只能在被拒绝后逃向无尽的黑暗。
黑暗是死亡的意象;在茫茫暮色中,鲍曼站在那条曾经属于他的道路上,看着“他那辆如方舟般的汽车沐浴在月光之下”(his car seemed to sit in the moonlight like a boat,p.253),感觉到有一种神秘的力量似乎将要把他超度到另一个世界。但事实是,任何力量都无法挽救鲍曼;死亡虽然残酷,却是让他的灵魂回归并得以从现世的压抑中释放的唯一途径。
在经历过一系列考验后,鲍曼虽已踏上了回归的道路,却不能在所处的现实语境中正确定位自己;于是,他并未成功地回归传统意义上的“正途”。从某种程度上讲,落寞的鲍曼甚至可以被算作现代社会中的典型失败者。但文学作品却需要这样一种“异在效应”[7]69,通过否定(自身的否定状态)以达到更高级的思想、行为诉求,进而引起世人对人生价值的重新思考。这也是为什么我们能将鲍曼的旅程纳入英雄的原型征程模式进行分析的原因。
再回读小说的标题,韦尔蒂虽然将这个故事定题为“一个旅行推销员之死”,可她却并未在小说末尾用明确的语汇直接向读者宣告鲍曼的死亡。借由作者构建出的原型叙事结构,鲍曼的“死”和他那些未被满足的欲望其实是在小说中得到了“升华”,其目的是要引起读者们对现代语境下人的社会生存问题的重新关注。对于鲍曼似的角色来说,文本表层意义所指涉的身形陨灭(与否)其实已不关痛痒,作品从深层次中影射出的现代人的精神、生活的双重缺失才是韦尔蒂笔下男主人公的真正“死因”。于是,鲍曼看似一名失败的小我,却担负起了传达作者心声、唤醒社会知觉的重任;最终,名副其实地成为了一位悲剧性的现代英雄——经行于英雄的原型征程之中,最终回归正途。
注释:
(1)笔者译,原文出自《千面英雄》(Campbell,Joseph.The HerowithaThousandFaces.Princeton & Oxford: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2004.)。“The hero,therefore,is the man or woman who has been able to battle past his personal and local historical limitations to the generally valid,normally human forms.”p.18.
(2)Freud,Sigmund.ThePsychopathologyofEvery day Life.(Standard Edn.,VI;orig.1901.)转引自The HerowithaThousandFaces,p.46.
(3)本文采用的《一个旅行推销员之死》(Death of a Traveling Salesman)的译文由笔者译自尤多拉·韦尔蒂的短篇小说集《绿帘》(ACurtainofGreen:andOtherStories.New York:Harcourt Brace Jovanovich,1979.),文中所引页码均出自该书。
(4)笔者译,原文出自《千面英雄》。“Once having traversed the threshold,the hero moves in a dream landscape of curiously fluid,ambiguous forms,where he must survive a succession of trials.…Or it may be that he here discovers for the first time that there is a benign power everywhere supporting him in his superhuman passage.”p.89.
(5)笔者译,原文出自《千面英雄》。“The world-generating spirit of the father passes into the manifold of earthly experience through a transforming medium—the mother of the world.”p.275.
[1]Campbell,Joseph.TheHerowithaThousandFaces[M].1949.Commemorative Edition.Princeton & Oxford: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2004.
[2]Welty,Eudora.Death of a Traveling Salesman[A].A CurtainofGreen:andOtherStories[M].New York:Harcourt Brace Jovanovich,1979.
[3]申丹.叙事、文本与潜文本——重读英美经典短篇小说[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87.
[4]荣格·卡尔·古斯塔夫.心理学与文学[M].冯川,苏克,译.北京:三联书店,1987:101.
[5]汪民安.文化研究关键词[M].南京:凤凰出版传媒集团,2007.152.
[6]埃斯库罗斯.普罗米修斯[A].罗念生,译.罗念生全集(第二卷):埃斯库罗斯悲剧三种&索福克勒斯悲剧四种[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101.
[7]马尔库塞·赫伯特.审美之维[M].李小兵,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69.
The Archetypal Journey of A Modern Hero:An Analysis of the Narrative Mode of Eudora Welty’s“Death of A Traveling Salesman”
ZHUANG Yan
(College of Foreign Language and Culture,Chengdu University of Technology,Chengdu 610059,China)
In the perspective of archetypal criticism,Eudora Welty’s“Death of a Traveling Salesman”(1936)depicted R.J.Bowman’s last sales-trip as the archetypal journey of a modern hero in the formula of“Departure—Initiation—Return”.Bowman’s reflections on the“others”mirror his bleak life as well as the human being’s awkward position in modern society.Welty presents the complexities of human life by using tools like metaphor and symbols to elicit the implicit subtext of the novel,and brought home to readers the very essence of human life.
hero;archetype;mirror image;death;Eudora Welty
H315.9
A
1672-0539(2012)02-095-04
2011-11-11
庄严(1980-),女,成都人,成都理工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四川大学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英美文学、欧洲文化研究。
韩冬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