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V了去(了)”到“A了去了”
——兼论连续统过渡地带构式的性质

2012-03-28 17:34仝国斌
当代修辞学 2012年1期
关键词:补语构式语法

仝国斌

(安阳师范学院文学院,河南安阳455002)

提 要 本文以“V了去(了)”和“A了去(了)”两个构式为例讨论语法构式和修辞构式这一连续统过渡地带构式的性质。文章认为,“V了去(了)”具有一定的不可推导性,是一种准语法构式,“A了去(了)”有很强的不可推导性,同时也是一种夸张表达手段,是一种准修辞构式。某些准语法构式和准修辞构式之间存在着一定的转化关系。

构式语法是近年来最热门的语法理论之一。该理论认为,任何语言表达式,只要它的形式、意义或功能不能完全由其组成成分中推知出来,就都可称之为构式。构式理论的基石是形式和意义的不可预测或者不可推导性。但是不同语言表达式在不可推导性和语法化两方面都存在着程度问题。刘大为(2010)因此主张区分语法构式和修辞构式,认为两种构式之间并非界限分明,而是有一个过渡地带。他进而提出了一种将语法构式和修辞构式作为一个连续统来研究的思路。

受此启发,我们对处于连续统过渡地带的构式产生了兴趣。本文试以“V了去(了)”和“A了去(了)”两个构式为例,讨论处于语法构式和修辞构式这一连续统过渡地带的构式性质以及它们之间的关系。

一、“V了去(了)”构式

汉语中存在着这样两个相关的语法表达式:“V了去了”和“V了去”。例如①:

(1)我的侄子,是个纯洁的孩子,今天又被抓了去了。

(2)他立即用左手抽出大片砍刀,嚓一声把一只胳膊砍了去。

“V了去了”中的“去”只能轻读,其结构层次应是“[V了去]+了”。可以认为它是“V了去”整体带“了”的结果,因此我们主要讨论“V了去”。

根据构式的定义,“V了去”是有资格作为一个特定构式的——它的形式和意义不能完全从其构成成分推导出来。因为其中动词后的“了”不是表示动作完成的“了1”(当然也非用在句末的“了2”),“去”的意义也很难单纯用表示“趋向”来概括。“V了去”的意义不等于“V+了+去”,也不能理解为“V了+去”。

如果把“了去”分开理解,它们都可以表示动作的结果。例如:

(3)不然我把烧好的画刮了去,给您另烧。

上例是“把”字句,动词后的成分应该是表示动作的结果。去掉“了去”中的任意一个,或者把“了去”换成表示结果的“掉”,句子仍然成立,而且意思也不会发生太大的变化:

(4)a不然我把烧好的画刮了,给您另烧。

b不然我把烧好的画刮去,给您另烧。

c不然我把烧好的画刮掉,给您另烧。

这一现象促使我们思考这样几个问题:

第一,是不是所有的“V了去”中的“了去”都可以分开理解?回答是否定的。例如:

(5)a而此刻,我内心却遵循着一种普遍的心理规律,越过了我既定的目标,向新的目标发展了去。

b*越过了我既定的目标,向新的目标发展了。

c*越过了我既定的目标,向新的目标发展去。

(6)a不巧,又让王妈看了去。

b?不巧,又让王妈看去。

c*不巧,又让王妈看了。

第二,“V了去”是不是“V去了”或者“去V了”的变体,它们之间有没有变换关系?回答基本上是否定的。在未然语境下,它们一般不能变换。即使在已然语境下,它们之间往往也不存在变换关系。例如:

(7)a我不识字,怕刻不对。你拿了去,自己刻吧,也算妈疼你好下棋。

b*我不识字,怕刻不对。你拿去了,自己刻吧,也算妈疼你好下棋。

c*我不识字,怕刻不对。你去拿了,自己刻吧,也算妈疼你好下棋。

(8)a说着,便从方雨林手里把硬纸牌夺了去,迎着那辆旧伏尔加车跑去了。

b*说着,便从方雨林手里把硬纸牌夺去了,迎着那辆旧伏尔加车跑去了。

c*说着,便从方雨林手里把硬纸牌去夺了,迎着那辆旧伏尔加车跑去了。

另外,“V了去”后面不能带宾语,而“V去了”可以。例如:

(9)a近代散文早已撕破了昂然道貌的假面具,摘去了假发,卸下了皂袍。

b*近代散文早已撕破了昂然道貌的假面具,摘了去假发,卸下了皂袍。

“V了O”和“V去了O”中的“了”都是“了1”,“V了去”不能带宾语,这也说明它不是“V去”临时加上“了”的变化形式,其中的“了”不是“了1”。

第三,如果分开理解成立的话,是不是去掉“了去”中的任何一个都可以?回答也是否定的。例如:

(10)a马林生不动声色地听完,回头就找马锐问:“怎么没把你挑了去呢?”

b马林生不动声色地听完,回头就找马锐问:“怎么没把你挑去呢?”

c*马林生不动声色地听完,回头就找马锐问:“怎么没把你挑了呢?”

(11)a李肥急急地止住他,下意识地四下看看,担心有人听了去。

b李肥急急地止住他,下意识地四下看看,担心有人听去。

c*李肥急急地止住他,下意识地四下看看,担心有人听了。

(12)a细细的咀嚼;嚼到最香美的时候,嘴向左边歪了去。

b细细的咀嚼;嚼到最香美的时候,嘴向左边歪去。

c*细细的咀嚼;嚼到最香美的时候,嘴向左边歪了。

上面都是去掉“了”成立而去掉“去”不成的例子。相反地情况也有。例如:

(13)a这一转眼就不见了,一准是让谁给偷了去。

b这一转眼就不见了,一准是让谁给偷了。

c*这一转眼就不见了,一准是让谁给偷去。

(14)a人们都拥挤在供销社和饭馆的门前,刚卖的几个钱就急着把它花了去。

b人们都拥挤在供销社和饭馆的门前,刚卖的几个钱就急着把它花了。

c?人们都拥挤在供销社和饭馆的门前,刚卖的几个钱就急着把它花去。

上面的讨论表明,“V了去”中“了去”存在四种理解:一是只需要理解为“了”即可,如例(13)和例(14);二是只需要理解为“去”即可,如例(10)、(11)和(12);三是理解为“了”和“去”中的任何一个都可以,如例(3);四是必须把“了去”作为一个整体理解,如例(5)。

前三种情况很难从经济原则的角度理解——既然只需其中一个即可,但为什么还要用两个呢?这一现象也许可用概念整合理论来解释:“了去”因为某些动因已经整合成为一个整体(第四种情况就是证明)。语言中“合二为一”的概念整合现象很常见(沈家煊2006),如果两个语言成分在概念上存在相似或相近之处且句法上处于相邻位置,就有整合成一个整体的可能。

动词后“了”和“去”之间发生整合是完全可能的。首先,它们意义上存在交集。“V了”中的“了”至少可以兼有两种意义:“了1”和相当于“掉”的结果(如“把垃圾扔了”中的“了”);而“V去”中的“去”也可以有两种意义:表示趋向(如:拿去、走去)和表示结果(如:擦去、抹去),后一意义也相当于“掉”。前者由动词“去”直接引申而来(仍跟位移有关),后者则是间接引申的结果(对发生位移后结果的认知)。这样一来,动词后的“了”和“去”在意义上就有了相通之处,也就有了整合的可能性。“了去”发生整合的另一个动因是句法位置相邻。从历时角度看,汉语的补语在唐至元明这一漫长时期都可以有两个句法位置(VCO和VOC),“了”做补语时也是如此。据我们的考察,“了”、“去”最早直接相邻的时候,“了”在语法上是补语,而且前面有宾语。例如:

(15)a者老汉去时,大吼一声了去。(五代《祖堂集》)

b夜间必有好月色,可少留看月了去。(宋《武林旧事》)

c武大道:“二哥,再吃几杯了去。”(明《水浒传》)

上例中的“去”仍是位移动词。当宾语不出现或者前置时,“V了去”就产生了。这时“了”和“去”不仅句法位置相邻,语义上也开始融合(“去”从动词变成趋向补语甚至是结果补语)。不及物动词进入“V了去”框架后更是如此。例如:

(16)a被一将刺了一枪,跌下马来,马被夺了去。(《三国演义》)

b不容分说,套上绳,就把美猴王的魂灵儿索了去。(《西游记》)

c叔叔,有扇!有扇!你出来拿了去!(同上)

d这里豆老儿将鸡捡起来,用清水将泥土洗了去。(《三侠五义》)

e却待挣扎起来,酒尚未醒,不觉又睡了去。(《错斩崔宁》)

概念整合过程中存在着相对于突显而言的“隐退”(沈家煊2006)或者说侧重关系的调整(刘大为2010)。这样就可以很好地解释“V了去”只需要理解“了”、“去”中的一个即可的现象:当动词具有明显的[+位移]特征时,“了”的意义就会隐退,“去”的意义得到突显,如“拿了去”、“飞了去”;反之,“去”的意义就会隐退,“了”的意义得到突显,如“睡了去”;当动词的[+位移]特征不太明显时,“了”和“去”的隐退可能会表现出一种任意性,如“刮了去”。

根据概念整合理论的合一原则(Fauconnier&Turner 1998,转引自沈家煊2006),整合之后的概念可作为一个单位进行运作。例如:

(17)晓荷看见了城门洞,赶快把衣服上的尘土拍打了去。

单说“拍打了”或者“拍打去”都不成立,“拍打了去”也不大可能是“拍打了+去”,因此无论是从编码还是解码的角度来看,例(17)中的“了去”都应该是作为一个整体使用的。

现在来看“V了去”和“V了去了”之间的关系。“去”的补语性质决定了“V了去了”的结构层次不是“V了+去了”,而是“V了去+了”。其中后面的“了”应该是兼有完句功能的“了2”。“V了去”和“V了去了”最重要的区别是后者只能出现在句子或话语的结束部分,而前者不受这一限制。例如:

(18)a他明白孩子八成是让日本人给弄了去了。

b他明白孩子八成是让日本人给弄了去。

(19)a要命就干脆拿了去,不要这么钝刀慢剐呀!

b*要命就干脆拿了去了,不要这么钝刀慢剐呀!

因此我们有理由认为,“V了去了”只是“V了去”在陈述句中的一种变体,后面的“了”只起结句作用。不过这里存在一个问题:如何解释“V了去”可以用于句末这一现象?

答案可以从“V了去(了)”构式的历时发展演变过程中寻找。“V了去”在宋代已经产生,从明代至今一直在大量使用。而“V了去了”初见于明代(用例很少),清代时达到了高峰,近现代开始逐渐减弱,当代则很少见到。据我们的断代抽样统计,明代《西游记》里的二者之比为70:2;清代《儿女英雄传》里的二者之比高达58:22;现代老舍小说《四世同堂》里二者之比又缩小为54:1。而北京大学现代汉语语料库当代部分有大量的“V了去”,但是没有一例“V了去了”。

对这一现象可能的解释是:“V了去”中的“了”是补语或“了1”,一开始并没有足够的完句功能,这样“V了去了”就有了产生的必要性。但由于“V了去了”的使用频率远比“V了去”低,且“V了去了”中的“了去了”都只能轻读,韵律上不够和谐;再加上动词后“了”有多种理解的可能性(如“他把垃圾扔了”中的既是“了1”,也是“了2”,同时还表示结果),因此后一“了”的功能就会被前一“了”吸收,“V了去”就逐渐替代了“V了去了”。

综上所述,可以认为“V了去”是一个特定的构式,其中“了去”已经整合成一个句法单位,它既可以表示结果,又兼有完句功能。简言之,“V了去”是一个特殊的动补构式,其构式义可以概括为“陈述及物动词的客体或不及物动词的主体在动作之后产生的某种脱离或趋向性结果”。

二、“A了去(了)”构式

“A了去(了)”的意思说白了就是“非常非常A”。这个意思几乎完全不能从“A了去(了)”直接推导出来,因此说“A了去(了)”是一个构式,恐怕不会有什么异议。例如:

(20)a马家军成功了,那钱就哗哗地多了去了。

b“哟,那可早了去了!”金枝想了想,笑着说。

c我的冯大总经理,事儿深了去了!

d弄不清咋整的,怪了去了。

(21)a贝勒府里缺大德的事多了去!

b跑完了车子能开家门口停着,还能用它拉拉关系,好处多了去!

根据我们的考察,现代汉语中“A了去”极少,例(21)是我们在北大语料库里找到的仅有的两个例子。它很可能是“A了去了”省略的结果,因此我们主要讨论“A了去了”。

“A了去了”构式的意义可以先简单地概括为说话人对某一事物相关量度(主要是程度)的一种极性表达。但其形式如何分析却有几种可能:一是“[A了+去]+了”,二是“A了+去了”,三是“[A+了去]+了”。

前两种分析都是把“A了”先看成一个整体,区别在于第一种分析是进一步把“A了去”看成一个整体。第三种分析则是把“A了去”看成一个整体再带“了”,其前提是把“了去”看成一个后附于形容词之后整体。

“A了去(了)”中的“去”不能轻读,因此一般的语感都不会认为“了去”是一个整体。这样其结构层次就是“A了+去了”。但这其实是韵律结构,而汉语中的韵律结构层次和语法结构层次很可能不一致。例如“一衣带水”,语法结构层次应该是“一衣带+水”,韵律结构层次却是“一衣+带水”(冯胜利1996)。更重要的是,如果把“A了去了”理解为“A了+去了”,就没有办法解释其中的“了”和“去”。因为汉语的“形容词+了”本身不能独立表示程度(如:大了、早了等),而且这样的话,就得认为“A了去了”的程度意义只是跟“去(了)”有关。可是我们一般不能说“A去(了)”(如:*大去了、*早去了),这说明构式“A了去了”的极性程度意义和形容词后面的“了”也有着密切的关系。

因此我们倾向于第三种分析,即“A了去了”的结构层次是“[A+了去]+了”,也就是说,“了去”是一个整体,该构式的极性程度意义主要就是由它来表达的。

这种分析有来自于共时和历时两个方面的支持。从共时角度看,一方面,正如上一小节所分析的,“了去”在“V了去(了)”已经整合为一个句法单位,形容词进入其中V的位置是汉语语法中常见的类推使用现象;另一方面,“A了去了”中的“了去”在句法上应是形容词的补语,“形容词+程度补语+了”(如:差远了、大多了、好极了)是汉语常见的基本构式。

从历时角度看,“A了去了”前身是“A了去+(表示感叹的)语气词”。据我们的考察,其中的语气词最早是“也”,然后是“啦”。例如:

(22)a似这般的,若不严切整治呵,惯了去也。(《元典章·刑部》)

b不交问呵,课程也不能尽实到官,做贼说谎,多了去也。(同上)

(23)a我快六十岁了,见过的事多了去啦。

b回到家来,他的神气可足了去啦,吹胡子瞪眼睛的,瞧他那个劲儿!

c我的心愿大了去啦:我愿意办个曲艺学校,您当校长,我来打杂儿跑腿。

d老太太,您应当下乡看看去,咱们的力量可厚了去啦!

e我当年卖过青菜,里面的学问可大了去啦!

例(22)“A 了去”后面是表示感叹的语气词“也”(前面的小句还有语气词“呵”);例(23)“A 了去”后面是同样表示感叹的语气词“啦”。从“也”到“啦”再到“了”的过程其实正是汉语语气词历时演变的过程(“啊”替代“也”,“了啊”合音为“啦”,“啦”弱化为“了”)。“A 了去了”应该是北方口语(主要是北京话)。北京大学语料库现代部分,老舍作品中有很多“A了去啦”,但无一例“A了去了”。但在当代部分中,“A了去了”远比“A了去啦”多。今天的北京话里,“A了去了”中的后一个“了”读作“la”和“le”均可,但以后者为常。

因此可以认为,“A了去了”是“A了去”在感叹句层面操作的结果。前文把“A了去了”构式的意义概括为对某一事物相关量度的一种极性表达,这其实是偏重语法的结论。构式的意义或功能还包括语用甚至修辞层面的,因此“A了去了”的构式意义更全面的概括是,表示说话人对某一事物相关量度(主要是程度)的一种带有感叹和夸张语气的主观极性表达。

三、语法构式和修辞构式之间

刘大为(2010)主张区分语法构式和修辞构式,并对语法构式和修辞构式之间的关系做了论述:语法构式和修辞构式是一个连续统,这个连续统的一端是最典型的语法构式,另一端则是最典型的修辞构式,中间有着开阔的过渡地带。随着不可推导的意义渐渐凝固在构式上,构式也就渐渐呈现出语法的性质。待到这种意义完全凝固成构式的一部分,修辞构式也就转化为语法构式。

刘先生的文章引起了我们极大的兴趣。由此想到的几个问题是:第一,典型的语法构式和典型的修辞构式分别具有哪些特点?第二,“过渡地带”构式的性质是否可以做进一步的描述?第三,修辞构式可以转化为语法构式,语法构式是否也可以转化为修辞构式?

关于第一个问题,刘先生已经有所论及。概括来说,典型的语法构式至少具有两个特点:(a)可推导性;(b)高度能产性。典型的修辞构式的特点则是:(a)形式和意义完全不能由其构成成分推导;(b)能产性很低,往往只是“偶发的、即兴的临时形式”;(c)需要语言使用者借助语境“给它们加上那种通常从字面推导不出来的意义”。(刘大为2010)

关于第二个问题,刘先生没有明确说明。不过他特别讨论了一种特殊的构式:关系构式。关系构式可以通过构式标记来增强能产性,其构式义往往集中体现在某些后附性的语言成分上。他还指出,一种修辞现象之所以能概括为一个辞格而获得一定的能产性,往往是提取框架带来的规则化造成的,可以作为一种关系构式来观察。按我们的理解,刘先生的意思是关系构式既非典型的语法构式,也非典型的修辞构式,而是那种处于过渡地带的构式。过渡地带的构式兼具语法的性质和修辞的性质。

本文讨论的“V了去(了)”和“A了去了”应该可以看做关系构式——其构式标记就是“了去”,构式义也集中体现在“了去”这一后附性语言成分上。它们都属于处于过渡地带的构式。

不过,我们能够明显地感觉到二者之间的不同。前者只用于客观陈述,更像是一个语法构式;后者则用于主观感叹,可以看作一种夸张手段,更像是一个修辞构式。我们因此提出这样的观点:处于过渡地带的构式,不但兼有语法的性质和修辞的性质(刘大为2010),而且还可以进一步区别。有的构式更接近典型的语法构式,可以称之为非典型的语法构式或者准语法构式;有的则更接近典型的修辞构式,可以称之为非典型的修辞构式或者准修辞构式。

准语法构式在形式和功能上都接近典型的语法构式,但又跟典型的语法构式不同。具体表现为:(a)有一定的不可推导性。也就是说,构式的形式和意义不能完全由其构成成分推导出来;(b)有较高的能产性,但在使用上会表现出一定的选择性倾向,或者跟同类典型的语法构式相比要受到更多的限制。

以“V了去(了)”为例。跟一般的动补构式相比,它明显具有一种不可推导性,这一点我们在前文做了详细的讨论。它虽然也有较高的能产性,但不像一般的动补结构那样能够带宾语,而且倾向于用于“把”字句、“被”字句以及不及物动词谓语句中。

推导性和能产性往往是一个程度问题。凭它们还不足以区分语法构式和准语法构式。在此我们提出一个形式上的区分标准:可否在下位层次上操作。

所谓“在下位层次上操作”具体来说就是可以从句化或者充当修饰限制成分。动宾结构、把字结构、被字结构和一般的动结、动趋结构都是典型的语法构式,都可以从句化。例如:

(24)看我的时候 把信递给我的那个人 被小偷偷去的手机

写好的信 送去的礼物 扔过来的球

但是,像“V了去(了)”这样的准语法构式不能进行这种操作。例如:

(25)*小偷偷了去的手机*小偷偷了去了的手机*被小偷偷了去的手机

*她花了去的钱*她花了去了的钱*被她花了去的钱

跟典型的修辞构式比,准修辞构式虽然形式和意义上也没有推导性,能产性也较低,但是它的意义已经固化,可以凭借记忆理解而不需要借助语境。其特点是形式上接近准语法构式,而功能上则接近于修辞构式。拿“A了去(了)”来说,它也只能在句子层面上操作,也不能从句化。这一点非常接近“V了去(了)”而不同于一般的“形容词+程度补语”构式。例如:

(26)*多了去了的钱*大了去了的名声

多得不得了的钱 大得不得了的名声

但在功能上,“A了去(了)”显然具有“V了去(了)”所不具备的夸张效果。这一点可以借助下面的例子说明:

(27)a现如今咱北京城的经理多得可以拿簸箕撮啦。

b现如今咱北京城的经理多得很。

c现如今咱北京城的经理多得不得了。

d现如今咱北京城的经理多了去了。

“多得很”和“多得不得了”都属于基于语法构式的表达,“多得可以拿簸箕撮啦”就是一种典型的修辞夸张表达,而“多了去了”则介于两者之间。“多得可以拿簸箕撮啦”是一种具体生动形象的夸张,而“多了去了”则是一种抽象而简洁的夸张。

关于第三个问题,刘先生认为修辞构式不可推导的意义固化之后,随着能产性的增强和使用频率的增加,修辞构式就会转化为语法构式。这种看法是很有见地的。不过也可以换一个角度看,修辞构式往往是以语法构式为产生基础的。例如:

(28)游船票他可以代买,但是上船剪票时不能代剪,只能让检票员把你们一个个剪进去。(刘大为2010例)

此例的“剪进去”是一个依赖语境的临时性修辞现象,不过其心理基础是原本存在着“V进去”这样的语法构式。

我们更想指出的是,某些准语法构式和准修辞构式之间也可能存在转化关系。以本文讨论的两个构式为例,“A了去(了)”很可能就是“V了去(了)”类推使用的结果。因为它们有很多相似的地方:结构层次相同;其中的“了去”都是一个整体,句法性质也想用;都不能从句化;陈述句中的句末“了”跟感叹句中的“了(啦)”有相通之处。更重要的是,说它们有渊源关系符合汉语中形容词总是在有了某一相应的构式之后进入该构式的动词位置这一规律。

从形式角度看,两者唯一重要的区别是“V了去(了)”中的“去”只能轻读,而“A了去(了)”中的“去”不能轻读。这是可以解释的。尽管“了去”已经整合成一个句法单位,不过“了”的结果意义在“V了去(了)”中有时会得到突显,但在“A了去(了)”中,由于形容词性质的原因导致只表示结果意义的“了”永远无法得到突显,因此在意义上就彻底隐退,只能以轻声的形式出现。“去”则不同,它在“V了去(了)”兼表结果和趋向意义,而在“A了去(了)”中,它的结果意义完全隐退,但趋向意义却得到了最大程度的突显。

从认知的角度看,“A了去了”是言者力图引领听者将性状程度的想象过程,认知处理为一个在空间中不断延伸而增加,也就是不断向远处位移的过程,从而达到将程度描摹到极点的目的。例如“深了去了”,就是力图使听者将对象深的程度在不断背离自己而往远处位移的过程中想象。由于只有着眼于“去”,程度加深的想象才能实现,所以“去”就成了表达的重点,也因此重新获得了原本失去的重音。

语言中存在合二为一的现象,也存在一分为二的现象(沈家煊2006)。从语法化(虚化)的角度看,“V了去(了)”中“了去”合二为一是重新分析的结果。而从语法构式可以转化为修辞构式这一结果来看,“A了去(了)”中的“了去”又一分为二(在语音上),似乎可以说是一种逆语法化。

类似的例子还有。比如在现代汉语中,“非常+形容词”是一个语法构式,其中“非常”是已经语法为一个整体。“非常+名词”可能是一个实例较多的半实体构式或者说准修辞构式,如“非常男子汉”、“非常奶油”等;也可能只是一个实例很少的修辞构式,如“非常周末”、“非常6+1”等,其中的“非常”又一分为二。

四、结 语

本文在语法构式和修辞构式是一个连续统这一理论基础下,以“V了去(了)”和“A了去(了)”两个构式为例,讨论了处于连续统过渡地带构式的性质。我们认为,可以对过渡地带的构式性质做进一步的区分。有些构式具有一定的不可推导性,但在形式、意义或功能上更接近语法构式,可以叫准语法构式;有些构式有不可推导性,形式上接近语法构式或准语法构式,也具有较高的能产性,但功能上却接近修辞构式,这类构式可以叫做准修辞构式。这样,构式的连续统就可以描述为:

典型的语法构式—准语法构式—准修辞构式—典型的修辞构式

把语法构式和修辞构式作为一个连续统研究的思路可以帮助我们更清楚地认识到很多处于过渡地带构式的本质,发现一些以前不曾重视的语法现象以及它们的特点,并对语法构式和修辞构式之间的转化关系形成一个科学的认识,从而真正使语法学和修辞学变成一个语言学科联合体。

注 释

①本文现代汉语部分的例句除特别标明,均引自北京大学现代汉语语料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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