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从哪里来的

2012-03-21 02:46贺小晴
剑南文学 2012年5期
关键词:吴家爸爸妈妈

◆ 贺小晴

从我还不会问这个问题起,我妈妈就打算回答我了。

我妈妈大概知道,有些问题很难回避,之后的某一天,她是一定要面对我的。

因为准备充分,我妈妈显得特别沉稳。就像一个考试高手进考场,如同上厕所一般轻松自如。果真有一天,我问我妈妈:妈妈,我是从哪里来的?

我妈妈张口就来:你是捡来的。

这个回答让我纳闷。但我感到的是伤心。在我们家,我爸爸妈妈不光有我,还有我哥哥。我就从没有听她说过我哥哥是捡来的。但我不知道该怎样反驳她,只能提出我的怀疑。

我问:那你是从哪里捡来的?

我妈妈说:在十字街捡的。

我妈妈的语气四平八稳,一点也不像开玩笑的样子,更看不出说谎话的心虚。我一下子傻了眼,不知道往下该怎么应对。

我只好拿出小孩子仅有的能耐,大声道:你骗人!你是胡说的!

我没有哭。我只是带着哭腔。愤怒和绝望已淹没了我的伤心。

我妈妈这才有了笑容。很淡的一点点,就像枯萎的花上很淡的一点残香。她的声音轻下来,为了让我平静,好听她继续说下去。

我妈妈说,你看嘛,你长得和我们谁也不像,既不像你爸爸,也不像我……

我不愿再听她说下去。有关我的长相,在我还没有问这个问题之前,我就听她说过一万回了。她的观点大不了两种,一种是,我哥哥长得像她,那眼睛,那头发,就是那不白也不黑的黄皮肤,她也看着顺眼,跟她一模一样;而我呢,我妈妈从没有说过我像她,甚至也不说我像我爸爸。我妈妈看着我,像看着一堆甲骨文,绉着眉,身体微微拉开,说,你看你,黄毛丫头一个,头发那么少,眼睛又那么小,就像用茅草割开的一样,一条缝,额头又那么高,眼睛长进去,就像长在岩腔里,下雨也打不湿眼睛眶眶……

以前我单以为我是我们家长得最丑的,现在我知道了,我是我们家的异类。

从那天起我就成了我们家最听话的人。超过了我哥哥,也超过了我爸爸。当然了,是听我妈妈的话。

我妈妈是我们家唯一的管理者。由此她总是觉得,其余的人都不太服她管,都喜欢和她作对。比如说,我哥哥刚上初中就抽烟,而且还偷出我爸爸的烟躲去公厕里抽。我妈妈不能进男厕,但她有耳目,于是我哥哥就成了我妈妈成天忧心的对象;我爸爸喜欢钓鱼,一有时间,他就骑着他那辆永久牌自行车,戴着顶草帽出去了。我和哥哥总是既看不见他出去,也看不见他回来,就听见我妈叨叨——他实在走得太早,回来得太晚;没时间时,他就把下班之余的时间,都用去做准备——整理他那些钓线啦,钓钩啦,浮漂啦,为的是下一次出去,走得更利索。几个小时在我爸爸那里就像一阵风,还没有回过神来,就没了,吹过了;几个小时在我妈妈那里,足够她把人生的意义从头到尾想个遍,于是我妈妈问:我这么辛苦我是为啥呀我?

但我妈妈抱怨归抱怨,作为一名管理者,她的职责还得尽。就像我,我虽然知道了我是异类,是家里最不受重视的角色,但我仍然要呆在家里,还生怕我妈妈赶我走似的。

我知道我妈妈的耐心都给了我哥哥和我爸爸,留给我的已经不多了。

我只有主动接受她的管理,尽量让她省心。

比如说,有一次,我去倒垃圾,在院子的大门口捡回来一根木棍,形状和大小都和我妈妈的“刑具”相似。

我妈妈问:你把它捡回来干啥?

我说:我不听话时,你好打我呀!

比如说,在我长大的过程中,我爸爸和我妈妈都一致认为,电影里或电视里的接吻镜头,小孩子是不能看的。于是每当有这种情形出现,我就主动蒙上眼睛。

我的眼睛在我的手掌后面紧闭着,一点也不弄虚作假。

过了好一阵,我爸爸妈妈都把我忘了,我才问:好了没有?

我妈妈说,好了。

我这才放下手来。

在这样的主动成长中,我终于越过重重危机,长到了读初中的年纪。

读初中时我十二岁差一点。我还记得为了差这一点,我没有少给我妈妈添麻烦。

我们那里不知谁做的规定,七岁启蒙。全社会都一样,只能推后不能提前。所谓推后和提前,是以新学年的九月一号为界。我生于九月五号,新学年后的第五天,因此我没有资格在七岁那年启蒙。我妈妈不但精于管理也精于算计。我妈妈说,今年你不上学,就要等到明年,而明年的话,你都八岁了。

其实在我妈妈眼里,我现在就已八岁了。从小到大,在我的印象中,我每满一岁,我妈妈就要在我的年龄上多加一岁。比如说,我刚满五岁,我妈妈就说,你都吃六岁的饭了;我刚满六岁,我妈妈就说,你都吃七岁的饭了。

当时我就想,我妈妈是巴不得我快点长大,好再也不吃她的饭。

我现在眼看就要满七岁了,我妈妈哪里还坐得住。

我妈妈怨不得制定政策的人,就来怨我。我妈妈说,你看你,连生都生得不是时候,你就不能早出来几天,让我活得省心点?

我当时肯定是被我妈妈的态度吓傻了,来不及想点别的,甚至也来不及想起她说过的,我是捡来的。

当然更来不及追究,生早生晚,都是她说了算,我说了不算的。

我妈妈怀着一腔怨气去求人,最终把我塞进了那一年的小学。如今我小学毕业,我妈妈又开始担心起来:我还不满十二岁,他们能让我上初中吗?

我们家在这种忐忑中等待着报名时间的到来,因此我妈妈全然忘了,十二岁,对于一个女孩子来说,已经到了一个特殊的阶段。

我是从同学那里听出不同来的。

我们班的女生中,我年纪最小,加之我的个子矮,眼睛又那么小,头发又那么稀疏,额头又高,因此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我都没有发言权,只能跟在大个子女生后面,像一条尾巴那样谨慎而收敛。

大女生们说话从不回避我,但也从不对我做任何解释,就像我真是一条尾巴,只会跟随,从不会说话和思考。

她们说,我们班,有好几个都来“那个”了。

我就想,“那个”是什么?但我没问。

她们又说,来了“那个”,如果和男生睡了觉的话,就会生孩子。

有一个就说,李月明就和男生睡了觉。

另一个说,真的?不会吧,不可能吧?

就有人认真讲述,说得有鼻子有眼。李月明是我们班长得最好看的女生。她所上的小学和我不是同一所。据说在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她就跟他们班一个叫东林的男生手牵过手。后来那男生把她带到家里,躺在同一张乘凉的床上。

我们那时候不知道这叫八褂,属于捕风捉影无是生非性质。我们那时候更不知道,人类从诞生起,就醉心于这种八褂,而且每一个人都是创作者。

我那时候只知道,这是丑事——天,这怎么了得!

我当时就有种被击晕了的兴奋感和惊骇感,以至于竟忘掉了一个关键的前提:她来“那个”没有?

还是比我大的一个女生头脑清醒:那她来“那个”没有?

女生的话一问出,大家面面相觑,没人回答。

没有人敢贸然说出来或者不来。这件事太重大了,由不得你轻易造谣。即使你敢断然说出李月明和十个男生牵手或者睡觉,你也不敢编造说,李月明来“那个”了。

于是李月明会不会生孩子,成为一个悬念。

那之后我就陷入了一种可怕的境地。

就是现在想来,我也深深觉得,李月明确实长得好。她的眼睛,与她的名字正相反,不是明亮,而是灰蒙蒙的,好比深潭上罩上了一层白雾,你不是看不清而是始终感觉没有满足,不能不对她多看几眼;她的皮肤,青涩,透明,白得脆弱,白得紧张,细致得有些失真,就像陈列室里的一枚瓷器。加上她那又尖又窄的鼻子,整个人就是一幅病态的维纳斯像。男生们没有办法放下她,女生们没有办法不说她,说的同时,又忍不住要多看她几眼。

但我那时已不去看李月明的脸,我去看她的屁股。从大女生们的经验中,我仿佛知道,来了“那个”的女生,屁股上能看出端倪:她们走路时都夹着屁股,还喜欢把书包的带子放得老长,用书包掩护那个部位。

我警惕一切将书包垂在屁股上,一搭一搭走路的女生。我的眼睛穿过她们的书包,在每一个可能的缝隙里蹲守,潜伏,搜寻……但我看不出异样,包括李月明。即使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我天天盯着她的屁股看,我也看不出她的体内究竟发生了怎样的变故。

“那个”究竟是什么?“那个”来了又是怎么回事?我的脑子里一团迷雾。

那一天说来就来我毫无准备。

那一天,我照常去上学,走在路上,一股温热的浪潮袭上来,我刚刚意识到,它就涌出了我的体内。跟着我感觉,它蛇一样紧贴着我的皮肤游走,直到爬至我的大腿根部,再在那里慢慢变冷,转眼间,又消失得无踪无影,只留下一丝湿的影子,让我怕鬼似的有些悚然。这之后,我体内的某种警觉之物被唤醒了。我咳嗽,大声地说话,无端地在地上跳来跳去,想用有意识的刺激去探个究竟……就在我差不多放心的时候,一般温热的浪潮再度袭来,这一次,它不再那么听话了,那么含蓄又那么羞涩,它就像熟门熟路的不速之客,既来了,就毫不客气地到处乱窜,我的内裤很快就寡不敌众,被彻底攻破,眨眼间,那股莫名的洪流越过堤坝,正四处肆掠。

我是在厕所里被吓得差点晕了过去。我不是晕血,是被自己的现状吓晕了。我流了那么多血。我的整个下身鲜血淋淋,活脱脱一个屠宰场。要紧的还不是这些,要紧的是,我的身体已变成了一块血红的云,正哗啦啦下着如注的雨。

外面吹着风。阳光在树梢蹲着,被风一吹,叮铃铃响,就像上课的铃声在拉响。上课铃已经响过好长时间。现在,下课铃又响了。我蹲在厕所里,就像厕所上的一只盖子,就像扎根在厕所的一棵树,一堵墙。我没有办法离开厕所。这种隐密而污秽的地方,是我唯一的归宿。我完了,我毁了。我只能蹲在厕所里,等着我的血一点点流尽。

后来我长大了,恋爱结婚,生儿育女。可无论我多么忙碌,或者无论岁月怎样走远,也带不走有关那一天刀刻般的记忆。

那一天,在我的记忆里,是血腥而恐怖的,是彻底的无助和绝望。

铃声就那样一次次拉响。同学们来了一拨又一拨。到后来,我已分不出是上课铃还是下课铃。她们就在距我一个或者两个蹲位上,蹲下或者起立。我不敢抬头。我把我稀疏的长发垂下来,遮住我的脸。

假如我就要死去,我希望在死之前,没有任何人发现我的狼狈,没有任何人知道我是如此这般丢人地死去。

曾经听谁说过,一个人要自杀,只需割一道小口,就可以把血流尽。而我现在是血流如注,是电闪是雷鸣是狂风暴雨般的倾泄……

记得外婆也曾讲过一个故事,蜘蛛精吸人血,只需把一根针一般的吸管插入人的体内,就能将人血吸干。

我在垂死中一直等到四周彻底静下来。再也没有铃声响起,也没有人来人往。我知道,已是午后放学时间。校园里静得像一块冰,能听出太阳化成水的嘀嗒声。太阳在高处的窗格子上,晃过来,晃过去,无忧无虑的,永远也不会长大似的。我看着窗格子上的阳光,终于有了勇气站起来,同时我发现,因为蹲的时间太长,我那血染的内裤已经风干,结成了硬硬的壳。

我就是穿着那条铁甲般的内裤,摇摇晃晃回到了家里。

那天,看着躺在床上苍白得奄奄一息的我,我妈妈终于明白了怎么回事。然后她转身就走,再回来,递给我一样东西。是一方长布条,用布厚厚地扎成,前后和中间有一些莫名的带子。也是暗红血。与我大腿间那些已经风干的血迹很相似。我反感至极,还是接了过来。

我妈妈说,给,这是月经带。女孩子到了一定年龄,都得用这个。

“这个”就是“那个”。我一下子明白过来,我不会死了,我还可以活下去。

那之后我又恢复了无忧无虑的生活。我像尾巴一样跟在那些大女生后面,无足轻重又自由自在。我仍然喜欢观察李月明或者每一个女生的屁股,但我现在观察的目的不同了,我是想看看她们究竟有没有异样,并因此推断每个月的那几天,我自己究竟有没有异样。

我是绝不愿露出任何异样的。每个月的那几天,我仿佛成了特务,心里怀着极大的鬼胎,兜里装着不敢示人的纸巾。下课铃响了,我坐在教室不动,上课铃响了,我爬腿就往厕所跑。我不怕迟到,只要我不被人视为异类、尤物——视为有可能生孩子的危险分子。

“那个”就是一个耻辱架,我们谁也没有力气背动它。

我们拼命扮演着还没有长大的角色。我们彼此隐瞒又彼此猜疑。我们向往纯洁又希望别人满身污秽。日子在这样的泥泞中一天天迈进。所不同的是,女厕所里,染满血迹的纸张越来越多,但谁也不知道它是谁的。

到我十四岁时,已经读初三了。

那阵子我爸爸妈妈经常出差,哥哥也因为我妈妈的能耐,提前去了一个离家很远的地方参加了工作。我妈妈留下一框鸡蛋,一袋大米,两把挂面,那意思是说,我和你爸就是走一个月,也饿不着你。

我确实从没有被饿着过。没有爸妈管束,我的日子一下子空出来不少。星期天,我吃完了煮鸡蛋,蒸鸡蛋,炒鸡蛋,被撑得两眼发愣,便端一把椅子,对着院子发呆。

我们家的院子里住着两家人。我们家和一个姓吴的人家。吴家人不多,和我们家一模一样,一儿一女外加一对爸爸妈妈。所不同的是,吴家的父母比我的爸妈大很多,几乎已到了老年,所以吴家的一儿一女也比我和我哥大很多,而且吴家的女儿在先,是姐姐,吴家的儿子在后,是弟弟。

听我妈妈说,吴家还有一个女儿,比吴家的姐姐还要大,已经出嫁许多年了,嫁去了很远的地方。我妈妈的言下之意我明白,吴家父母是苦力,在河坝里捡石头,拿到窑上烧成石灰,再把石灰从窑洞里掏出来——典型的劳苦大众,没文化没出路,所以女儿们唯有远嫁以求生存。

因为我妈妈的态度,我们家与吴家为邻许多年,一直都是远距离住着,友好而生分。就是住一万年也好比第一次见面,永远地微笑,永远地陌生。因此我爸妈走后,吴家人也只能从我总是一个人进进出出才能发现。

十一

那天下午,吴家弟弟正在院子里做木活。吴家弟弟是木匠,这点我早就知道。我妈妈说,吴家弟弟原本书念得挺好的,小学毕业时,还考上了县中校,(就是我念书的学校,就差那么一点,吴家弟弟就成了我的师兄。)可是吴家父母说,读书,读书!读书有啥用,倒头来还不是得自己找只饭碗端着。吴家的父母老了,儿子又迟迟还未长大,吴家父母等不及了,要让儿子挣钱养活自己,因此把他送去学了木匠。

我妈妈的意思我懂:这样的劳苦大众,他们自己的出身就够惨了,他们的父母又加害他们一回。

在我妈妈心中,一切没有文化的人都是愚蠢的人,而一切愚蠢的人,都是算不得人的。

可我那天就觉得吴家弟弟很不错。或许是因为我闲。人一闲心就很容易静下来,细细地,把每一个事物观察透。再有就是对于我妈妈的观点,虽然表面上我一律点头,一律同意,可私下里,只要一有机会,我总是恨不得全盘推翻,再踏上一只脚,踩烂踢碎再踏进泥坑里去……我讨厌她当家作主不可一世的样子,我更讨厌她目空一切不把别人当人看。

当然我最讨厌的,还是她对我和我哥的不同态度。

那天下午太阳正在往下沉,又还没有沉下去,就像卡住了一般,正掉在我们家的院子里。吴家的对面是一方洗衣台,洗衣台前,就是吴家弟弟的木工凳。吴家弟弟脱了上衣,正用刨子刨着一根又长又粗的木方。木方太长,吴家弟弟从这头推去那头,脚不动,身体和手臂只是无限度拉长……太阳爬上了他的身体,他的手臂,他的脊梁,再在脊梁上滚出一颗颗亮晶晶的光珠来,那是汗珠,再傻我也知道。那些汗珠在太阳下,在他的脊背上回旋,颤抖,跌荡,仿佛晶莹的手指划过琴键,你能听出一阵无声无息的旋律……

十二

那之后我并没有对他说什么。他也没有理我。可是那之后,我们都感觉,情况似乎不同了。

我是说,我和他,吴家弟弟。

比如说,我们仍然不打招呼,不说话。可当他推着刨子的时候,他会触电一般,停下来,突然转身,这时候他就会碰上我的眼睛;比如说,有时候,我们在巷子里碰上了,我或者他,受惊一般,突然站住,然后再走路,这时候脚下就像在腾云驾雾,半天落不了地。

我不知道这叫什么。但我肯定不是早恋。要恋的话,我也不会恋他。有关这一点,我还是清醒的。就算我妈妈不从中作梗,在我模模糊糊的未来中,也好像找不见他的踪影。

但我仍然喜欢看他推刨子的样子。我观察过,他推刨子的时候,只要是光着身子,他那手臂上的肌肉就活了,有了生命。那些肌肉排成队,仿佛一群舞者,穿着能飞的舞鞋,在他的身上跳舞。而他的脊背,那古铜色的光滑的脊背,背上的汗珠走走停停,莺莺燕燕,再跳崖一般向下跌落,那感觉,真如古人说的,“大珠小珠落玉盘”。

那是一种音乐。在我心里,它就是。

十三

后来我们差不多就这样,平静极了。什么事也没有。什么也不会发生。再过四天,我爸爸妈妈就要回来了,我的凳子得搬回屋里,我的眼睛也不能这样老是瞪着。

傍晚过后,灯光已经亮了。夜开始落下,砸在每个人头顶,虽然不疼,可人还是愿意躲开它,钻进灯光里去。

我已经关上门,拉好了窗帘,坐在灯下。那段日子,我像中邪了一般,总是发着莫名的呆,盯着面前的那个虚无的前方。前方不在我的眼前,也不在我的心里。它大概存在于我的潜意识里,存在于一片蒙昧中。我并不知道自己想搞懂它,追逐它,我只是凭着本能在迷惑,在探究,就像探究我的来路,以一种固执而懵懂的好奇。

一片歌声穿透窗缝,掉进了我的耳朵里。

长这么大,我唱过歌听过歌,可我从没有在我们家院子里听见过歌声。

我是说,我们家院子里,没有任何的人和事能与歌声相干。

可如今,在我们家,而且是在深夜,我确实听见了歌声。

夜并没有深。只是我的黑夜,独自深了,独自浓黑起来。我像从深黑里爬出一般,伸长了我的耳朵。

是他,吴家弟弟的声音。我虽然从没有听他唱过歌,甚至也没有听他说过话,但我一听就能认出来,是他,是他的歌声。

再说,那歌声来的方向,我再熟悉不过。除了他,难道是夜鬼在歌唱?

那歌声并不优美,也不专业,一听就是野嗓子在吼,普通人在唱。可普通人的歌唱才是真的歌唱,是心里有了,才从嘴里吟出来。

如同缸满了,才流出水来。

如同果实熟了,才掉下地来。

十四

那首歌放到现在来看,实在有些拿不出手,见不得人,单单就是提起来,也让我觉得难堪。那首歌十分蹩足,而且滑稽、丑陋。可那天晚上,我以为,那是我今生今世听到的最好听的歌,以至于第二天,我顾不得一惯的矜持,竟率先打破沉默,向他要来了歌单。

歌单上的简谱我根本来不及看,我急于要找到昨天晚上听到的那几句歌词,那几句关键的歌词,就像子弹一般,以一种出膛后的飞快速度,将我击中了:

美丽的姑娘,你坐在我身旁,静静地看着我,两眼泪汪汪……

其余的词我就不说了。不好意思说。都是革命的样板的。都是一些符号。没有任何意义。我怀疑那歌词的作者一定是昏了头,把口号和情歌混为了一谈。又或者是使了高招,挂羊头卖狗肉,其结果是羊肉和狗肉都卖出去了,大获全胜皆大欢喜。

有一阵子,我甚至怀疑那歌词就是吴家弟弟所为,篡改的,嫁接的,因为水平实在有限,所以弄成了这样一副怪模样。但我后来否定了这种想法,吴家弟弟再有能耐,也不可能像一个诗人——在我眼里,那几句要命的词就是诗,最好的诗。

那些天里,我被这几句歌词醉昏了头,走路都有些轻飘飘的,一不小心,嘴里就漏出音符来。因为醉,我几乎想不起来给我歌单的吴家弟弟,只顾着一味沉溺了,就像吃鸡蛋时,你压根就忘了生蛋的鸡。

十五

但我没想到竟捅出了蒌子。

那是我妈妈。我妈妈回来后,大概发现我的变化太大了。比如说,我的眼睛也像李月明一般蒙上了一层白雾。我的皮肤,后来我才知道,我的皮肤天生就像我爸爸,白得透彻,白得悲惨,白得泛青,呈现一种病态的瓷器的光芒。可那些天里,我的皮肤变了颜色,白里夹进了红晕……当然最重要的,我成天沉溺在自己的旋律里,神魂颠倒魂不守舍,一不小心就以为有个白马王子在喊我,让我坐去他的身边。

在我闭关自守的世界里,我成了美丽的姑娘,再也不是那个“下雨也打不湿眼睛眶眶”的丑小鸭了。

再也不是捡来的了。

因此我妈妈时常叫我:玉兰。

我妈妈给我取名玉兰,一种花的名字。名字取好之后,我妈妈又觉得名不符实了,委屈了这名字,因此每一次她叫我,都带着情绪,都义正辞严刚正不阿的,就像要拨乱反正一样。

为了化解她的锋利,每当她叫我,我都是迅速而柔软地回答:

哎……

可现在,我妈妈叫不应我了。以我妈妈的精明,她很快就悟到出问题了。

那天我放学回家。我还是神魂颠倒魂不守舍的。但我的前脚刚跨进家门,立马就闻出了味道不对。

我是说,我们家的气氛不对。我爸爸坐在沙发上,看着我;我妈妈立在窗前,不看我。

只要我妈妈不看我,而且持续达三分钟以上,我就知道我肯定要遭秧了。

我轻脚轻手地绕过去,走进自己的房间。一进房间,我下意识一怔,本能地去翻我的床单,随即我的全身火烧一般,发起抖来。

我的歌单呢?我的歌单?

我在房间里磨蹭,直到我妈妈叫我。

我出去后,我妈妈啪一声将一叠白纸摔在桌上,用一种比平常更加锋利的口气问我:

说,这是哪来的?谁给你的?

我低着头,不说话。又突然想起来,歌单只有一张纸,我妈妈拍在桌子上的,为啥不是一张,而是一叠?

我抬眼偷看桌上,果真不是一张,而是一叠。

我正在想着这是怎么回事,我妈妈又说话了:

谁,你说,这是谁给你写的情书?

还有这歌单,写些什么乱七八糟的,谁给你的?

情书?我说。我抬起了头。

我妈妈的眼睛已如一筒烟花,引线已经点燃,正突突突冒出一串火星来。我大概是被烧痛了,叫起来。

我说,没有人给我写情书。没有。

那这是什么?我妈妈说着,将那些纸张打开来,送到我的眼前。

我看见了我的日记。日记的一些页码,被她撕了下来。日记上,我曾摘录过一些书中的段落。近一段时间,因为这首歌的原因,我的眼睛老爱去那些情爱的部分。

还有就是情书。我所获得的书有限,但凡书中有情书,我就会觉得更有限。

书要还,所以我把书中的情书都抄了下来,反复温习。

又或者,将来的某一天,我要写情书时,这些“情书”还能帮上我的忙呢。

十六

那天之后我妈妈并没有把我怎么样。这一方面是因为我态度强硬,拒不交代;另一方面,也因为我妈妈抓在手上的把柄,说到底,也算不得什么把柄。

当我妈妈坚持问我那个写情书给我的人是谁时,我说了实话:是从书上抄来的。

我妈妈当然不信:从书上抄来的?你骗谁?你把别人的情书抄下来,有啥用?

我不能跟她说有啥用。说了她也不明白。

于是我妈妈又说:你一定是收到情书后,怕我发现,就把原信毁了,自己又抄了一份。

我不能不佩服我妈妈的推理。我妈妈就像所有办案子的警察一样,不但善于推理,而且还善于将身边所有的人,都当成犯人。

但我现在也变成了一只烟花筒,引线也已点燃,就要喷出火花来:

我没有。你……我把后面的话吞了下去,不然的话,我就要冒出脏话来,毁了我自己,也毁了我妈妈。

之后我就不再开口。一句话也不说。也不吃饭。也不坐。就那样立在窗前。像我妈妈一样。直到我立成了一根冰柱子。我的情形大概吓着他们了,我爸爸这才站出来,将我从桌前推到了自己的屋里。

日子又开始往下过了。说不上和解。因为无所谓矛盾。从那时起,我就有了一种困惑:为什么父母与子女之间的矛盾就不算矛盾呢?既然连矛盾也不算,那互相之间的伤害,不就白白伤害了?赤裸裸地伤害,连抱歉也无需说一声?

那之后我被我妈妈的威严治住了,收回了魂。不光收回,我还变得特别小心。每当关在自己屋里,我都在想,我的宝贝该藏在哪里才最保险?我没有真正的宝贝,只有那张歌单和几本日记。那天我和我妈妈僵持后,作为妥协,我没有要求收回我的歌单,作为台阶,她也绝不会把歌单还我。但没关系,那些歌都在我的肚子里。特别是那几句,要命的,我熟得都可以把它嚼烂了吞下去再重新吐出来。

我根本就不需要那张歌单了。

但第二天晚上,我还是伏在自己的小桌前,恭恭敬敬,将那张歌单默写了下来。

我需要一点秘密。让我的手指握着让我将它藏来藏去。我需要为它去冒险,去将别的人关在我的世界之外。

它将从不示人。

它是一种明证,为我那隐密而骚动的青春岁月。

十七

那之后不久,一个可怕的消息在校园里传开了。

是有关李月明的。说她生病住院了,还要休学。又有人说,她根本就不是生病住院,是怀孕了;她也不是什么休学,而是转学,因为没脸在这里再读下去。这一回,也就是说,确定无疑了,她来了“那个”,而且又和男生睡了觉。

果真看不见李月明的身影了。她的坐位前,空着的桌子上,几滴已渗进木纹的红墨水,依稀可见。再有就是一张纸条,用浆糊粘在桌角上。那是李月明的座右铭,上面是一句老掉牙的格言: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

李月明是一个美丽的女生。李月明也是一个好学生。她的学习成绩,常常让那些嫉妒或者在意她的男生女生,统统无话可说。

难道她果真是因为怀孕,掉去了视线之外?

那些天里,只要一有时间,李月明的影子就会出现在我的眼前。奇怪的是我从没有看见她病恹恹的样子,甚至也没有看见她灰蒙蒙的眼睛,而是总看见她和男生睡觉。她来了“那个”,又和男生睡了觉——我的脑子里不断重复着这句话,几乎已成咒语。

但我的眼前,她和男生睡觉,也就是躺着,就像躺在沙滩上,草坪里,或者躺在一张乘凉的床上。顶多就是搂抱在一起,亲亲嘴擦擦脸什么的,除此之外,我是再也想不出还能干什么了。

就是那些书上,最露骨的,也不过如此。

难道就这样,就会生孩子?

这样地一想,那些男生,就成了一种真实而危险的物质。

那时候我还没有学会思考。更不会融会贯通,把男生、男人以及我爸爸之类结合起来,产生联想。我爸爸在我眼里,就像我的手和脚一样,从我一出生,他就立在那里,陪伴着我,是我存在的一部份,至于他的其他角色,我从没有想过也无从多想。直到有一天,我像遭雷击一般,被劈晕了,也同时被震得茅塞顿开。

十八

我们家是那种最普通的平房,用木盒子大小的水泥砖砌成,上面盖着青瓦。房子租过来时,最初只有两间,一间做厨房兼客厅,一间做我爸爸和妈妈的卧室。我和我哥哥没有住处,只在厨房的一角搭只小床,这头睡我那头睡我哥哥。

后来哥哥走了,我也长大了,我爸爸觉得,再这样下去,他就真的是没用了。他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些水泥砖和青瓦,顺着客厅向前延伸,盖出了一间又矮又宽的屋子代替客厅,从此之后,我才有了自己的屋子。

我那时候并不知道我这间屋子名叫闺房。我也不知道我爸爸妈妈的屋子叫主卧。主卧者,大体是家里主人睡觉的地方,别的人是不该轻易进的。哪怕就是自家人,哪怕就是自己的孩子。我们家那时候没那么讲究。再说这东拼西凑起来的房子,也很难让人产生敬畏。我们家的木门扇扇齐全,却扇扇都如聋子的耳朵,除却家门。后来我有了关门的习惯,仅仅是一种本能,一种下意识,可我妈妈一见了就吼:

你关上门干什么?

我一听就把门打开,再也不敢别上,顶多只是半开半掩。

我们家人与人之间是不设防的,也不划界线,任何人都可以像流水一样在屋子里淌来淌去。

那是一个午后。星期天或者别的什么假期我忘了,总之那天我没有上学。午饭之后,我的爸爸妈妈照例去睡午觉了。我收拾好桌子,洗好碗,闲了下来。我说过,人闲了就会生事,就会把平常忘记的事重新翻出来,折腾一番。我突然想起有一张照片,好久没见了,在我妈妈的影集里。那是我念念不忘的一张照片,不为别的,就因为照片上的我,系着一条红纱巾。那纱巾是我妈妈的一位朋友送我的,朋友走后,我妈妈收回了所有权,并将它压去了箱底。仅有的一次,我妈妈让我系上它,照下了这张照片。

我妈妈的理由很充分:现在你还用不着这些,专心学习,别让这些东西分了你的心。

见我惊讶,我妈妈又说:以后你长大了,这些东西有的是。

我妈妈对我,是抱有很大希望的,这一点,不光她明白,连我也十分明白。我想这大概是因为她对我过于失望所致。有人不是说过吗,失望有多深,希望就有多大,而且希望总是在失望的地方同时产生。尽管如此,我还是时常想起我那条红纱巾,见不着纱巾,见一眼照片也好。

天冷了。风在窗外轰隆隆响,就像有一个工厂,搬到了我们家隔壁。我仿佛看见地上的那些落叶,金黄色,火红色,在艳阳里疯跑,在风里翻飞,就像小鸟一样,边跑还边停下来,看看我,就像看着关在笼子里的另一只鸟。

我想,要不了多久,该是系纱巾的时节了。

我们家的东西,但凡稍微紧要的,都放在我爸妈的屋里,被我妈妈分门别类加以收拾。现在想来,我爸妈当初的那间屋子,就是我们家的心脏,是我们家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凝聚着我们全家人的心思,正因为此,我们全家人一想到那里,都会有一种情不自禁。

我想找我那张照片。于是我站起来,想也没想就往屋里去。

我推开了门,我爸妈的卧室。门半开半掩着。

我径直就往五斗厨去。我们家的影集就放在五斗厨的第一格抽屉里。

我正走到半路,就被一声喝斥镇住了。

是我妈妈的声音。她正躺在床上。白蚊帐开着,她从枕头上撑起头来,脸比蚊帐还白。但我看见的是她的眼睛,从那张白脸上跳出来,无端地放大,成为两只窟窿,要将我吞掉似的。

我妈妈说,你进来干什么?出去!

我站着不动,完全懵了。

我妈妈又说,快,快出去,去看看火关了没有。

我哦一声,机械地退了出来。

十九

我是退出来后才想起事情有些不对劲的。

首先,我们家的炉子早关了,而且不是我关的,是我妈妈关的。我妈妈操持家务很在行,饭一做好,先把炉子关了,再温上水,饭一吃完,洗碗的热水有了,煤却不浪费一分一毫。这是我妈妈的传统,因此她比我更清楚,可现在她让我去看炉子上的火关了没有,分明就是说谎,是情急之下找出来的托辞。

为的是让我赶快离开她的房间。

可我妈妈要我干什么,从来不需要托辞的。今天,她居然找了借口,要我离开。

而且,我想起来,她让我去关火时,语气里,还有着少见的慌乱和急切。

第二,也是最重要的一条,在我妈妈跟我说话时,我爸爸呢,他去了哪里?

当时我确实给吓傻了,直愣愣看着她,来不及多想。后来回想起来,我明明记得枕头上,只有她,我妈妈,没有我爸爸。

而我明明亲眼看见我爸爸跟在我妈妈后面,一起进的卧室。

当我想到这里,我的背部猛一阵发麻,打了个冷颤。之后我的手脚就开始发凉,发冷,出汗,变成了一堆冰棍,正在融化。

我想起来我爸爸他在哪里了。当时我就傻站在屋子中间,正对着我妈妈的床。我妈妈的脸从枕头上撑起来,可即使这样,她的脸也像掉坑里一样,比胸前的被子低很多。而她的被子,一直捂到了她的下颌,还高高地隆起……

我爸爸,他被捂住了,被她捂在了被子里……他,在,我妈妈身上。

二十

当我想明白那天的整个场景时,我一下子沉了下去。就像有一口深井,我从井口往下掉,黑咕隆咚、窄窄的井身……我一直掉不到底。

后来掉到底部,我懒得动了,静静地躺着,希望就这样,再也别出去,再也别见到我的爸爸妈妈。

但那之后,我除了话少些外,并没有显出任何异样。我一下子就长大了,懂得了许多事。而且,我还必须让我妈妈相信,那天中午,她掩饰得很成功,我什么也没有发现,什么也不懂,仍然如她所希望的那样,懵懂得像个白痴。

但我再也不是白痴了。我突然明白了女生们说的,来了“那个”,又和男生睡了觉……那不单单是睡觉,还有别的内容,因此那“睡觉”也就成了特殊所指。

而且,我还明白了,我的爸爸妈妈,我们的爸爸妈妈,他们要我们纯洁,他们采取明示和暗示等各种方法,不断地告诫我们,做那种事就是耻辱,就是堕落,就是罪孽……可背地里,他们也做。

而且,我还突然明白了,我是怎么来的,我的哥哥是怎么来的。

二十一

那天并没有预谋。

那是一个无聊的夜晚。星星就在头上,树梢的顶部,手一伸,就可以摘到似的。黛蓝色的天与星星分离了,隔得好远好远,就像要抽开身,逃离这个世界。街灯与星星相比,又粗糙又丑陋,发霉似的,散出灰白的光。我在街上走。我没有想过要到哪里去,但我肯定不想回家。老早老早以前,我就不喜欢回有我爸爸妈妈的那个家了。

我渴望另一个去处,一个远方。

但我始终没有长大。我为什么总也长不大呢?

就在这时,我看见了他,吴家弟弟。他也看见了我。我们隔着人流和街灯,如同隔着一片海洋,同时站住了。

我没有说话。可他明白了我的意思:你到哪里去?

他没有答,只笑了笑。我看见,灰白的街灯打在他的脸上,有一颗星星掉进了他右脸上的一只酒窝里。

我的心一动,也仿佛掉进了那只酒窝里。

长酒窝的男人。嘿嘿……他的脸上有酒窝,以前,我怎么就没发现过?

就是那一天,那一夜,我去问他要歌单。我敲开了他的房门,我知道他就站在我的面前,可我不敢抬头,不敢看,直到逃回屋里,我也想不起来我是怎样开口,又是怎样拿了歌单逃开的。

我们好像什么也没说,我就跟了他去。他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远远跟着,就像一对接头者,怀着悚人的鬼胎。街灯从前面移到后面,他的影子一会长,一会短。我踩着他的影子,就像火车依循着轨道,如果有一列火车开过来,我是一定会同他私奔的。

一定会。

没有火车。后来连街灯也没有了。夜变成了纯黑,就像从墨里拧出来似的,却又在某些边缘和缝隙处,泛出灰白的光。纯净的黑是没有的,就像纯洁的白。一切的事物一旦纯粹,也就失了真实,变成了一堆虚妄和空想。

我有些害怕了,问他:哎,你……要到哪里去?

其实我想问,你要把我带到哪里去?话到嘴边,我又将自己隐去了。

直到现在,我也不想承认,我和他,我们会扯上瓜葛,而且,还是他带着我。

但我还是在往前走。即使前面迷茫晦暗危机重重,相比起我背后的那些熟悉的街灯和那个厌烦透了的家,我宁愿选择黑暗未知和冒险。

我宁愿选择他,这个十分陌生的吴家弟弟。

二十二

那是大约两个月之后。

是我妈妈首先发现的。我妈妈说,玉兰,好像,你好久没来了……?

我说:没来什么?

我还是那么傻,反应从不灵敏。

“月经!”我妈妈没好气了。

我呆在那里。脑子飞快地转动,像刨着算盘珠子。

然后我就低下头,不说话了。

事情就此败露。我没有办法否认。就算我想否认,可医生由不得我否认,科学由不得我否认。

我所能做的就是死扛,宁死也不说出他是谁。

在我妈妈精心设下的审判堂前,我低头认罪,一言不发。

说,男方是谁?那个畜牲?

这是我妈妈的声音。从头到尾,只有我妈妈的声音。

我一味站着,心里想,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不就是这样来的吗?

那一年,我十四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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