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亚玲
(浙江工业大学国际学院,浙江 杭州 310028)
《字诂义府合按》是明末清初黄生撰、黄承吉合按的一部训诂札记。对于此书,有清一代学者赞誉极高。《四库全书提要》称《字诂》“于六书多所发明,每字皆有新义,而根据博奥,与穿凿者有殊……盖生致力汉学,而于六书训诂,尤为专长,故不同于明人之勦说也。 ”[1]又称《义府》“生于古音古训,皆考究淹通,引据精确,不为无稽臆度之谈……虽篇帙无多,其可取者,要不在方以智《通雅》下也。”[2]然而,近代以来,黄生《字诂》、《义府》的价值以及黄生在语言学史上的地位未能得到足够的重视,许多语言学史著作或未曾提及或仅一带而过,单篇论文也仅寥寥数篇,以下将从三方面对该书词义训释的方法分类例举并进行说明。
“形音义是汉字的三要素,其中音与义的关系尤为密切。我国清代乾嘉考据学派的学者们对这点有明确的认识,所以他们大力提倡因声求义的方法,并在训诂实践中加以广泛地运用。这个方法,也就是通过字、词的声音线索 (主要是指古音)去探求字、词的古义。 ”[3]在《字诂》、《义府》中,“因声求义”主要体现为破除假借,阐明联绵词,探求语源。
假借是古书中一种普通的用字现象,历代小学家对这一现象都比较重视,并进行过不少探索。如王念孙曾指出:“诂训之指,存乎声音,字之声同声近者,经传往往假借。学者以声求义,破其假借之字而读以本字,则涣然冰释。”[4]早于王念孙的黄生对假借的认识也十分深刻,他指出“盖古字多因声假借,不甚拘也”[5],在探求本字本义时,黄生也常利用古音相近的关系进行考证,如《字诂》“以”条:“以,语词也。凡训由、训用、训与、训因,皆以声近而借。”《义府》“郁夷”条:“予谓郁当音倭,迟当音夷,古字音近而通用也。”
联绵词 “是由两个音节连缀成义而不能分割的词。它只包含一个词素。一个联绵词可以有多种多样的写法,这些不同的写法,只不过是用不同的词形表示相同的音节或表示某一联绵词的声音在其发展过程中略有变化而已,所以不能从词形上去鑿求联绵词的意义。”[6]然而许多训诂家不懂这一点,每每望文生义,误解了联绵词的意义。例如对“犹豫”一词的训释,前人多释“犹”为兽名,谓兽性多疑,不得其意。黄生将“犹豫”视为整体,破除一词多形的现象并作出了正确的训释。《义府》“犹豫”条:“犹豫,犹容與也。容與者,闲适之貌;犹豫者,迟疑之情。字本无义,以声取之尔。……盖以声状意,初无一定之字”。
在《字诂》、《义府》中,黄生还注重以相同声符来系联形声字,从音义关系上去推导词语分化演变的轨迹。如《字诂》“纷、雰、鳻、衯、棼”条:“物分则乱,故诸字从分者皆有乱义。纷,丝乱也。《左传》‘犹治丝而棼之也’,借用棼。雰,雨雪之乱也。《诗》:‘雨雪雰雰。’衯,衣乱也。《上林赋》‘衯衯裶裶。’鳻,鸟聚而乱也。或作翁。《庄子》:‘翂翂翐翐。’棼棼,乱貌也。《书》:‘泯泯棼棼。’此用借字。”黄承吉按:“凡谐声字以所从之声为纲义,而偏旁其逐事逐物形迹之目,此则公已先见及之。”[7]此外,黄生还不拘形体系声为族,如《字诂》“疋疏梳”条:“疋,鸟足之疏也。,并窗户之交疏也。梳、疏并理发器也。鸟足开而不敛,故作疋字象之。疋有稀义,故窗户之稀者曰,栉器之稀者曰疏。并从疋会意兼谐声。”虽然黄生探求同源的研究还比较零碎且不够精密,但其以声系族的尝试无疑对后世同源字的研究具有积极的启发意义。
黄承吉云:“公书至服膺《说文》,其声通之处为诸儒所未逮者,亦多本许书喻明……盖专研汉学而信《说文》者,实始于公。”[10]从《字诂》、《义府》来看,黄生对《说文》的确十分推崇,并曾作过相当精深的研究。在具体训释中,黄生常视《说文》为有力论据佐证己说,并对某些学者“不取说文”的做法提出批评。如《字诂》“犇、麤”条,借《桯史》所记苏东坡以此二字难王安石一事,发挥道:“王撰《字说》,穿凿不经,《说文》固宜未尝留意。苏虽博洽,恐小学亦其所忽。使当时有引是书以证者,二公皆頫首矣。”虽然推崇《说文》,但黄生又不拘于《说文》,对待《说文》中的误训与误解往往能依据具体的语言事实指出,驳诘,然后给予精确的训释。如《字诂》“毋”条:“古本无毋字,但借母字转声。钟鼎文凡禁止之毋,并从二注作或止作,可见古无其字,但从假借也。自小篆误连中画作毋,许氏遂为之说,云‘从女、有奸之者。’陆德明、李济翁诸人因而致辩毋、母之异。此但知以《说文》小篆为据,而不知其误正始小篆也。”“以形索义”所依据的字形应是较古的字形,黄生便是通过“毋”字在小篆和钟鼎文中不同形体的比较,指出 《说文》据小篆而说解本义并不完全可靠。
汉字形体的变化在不同程度给文字的训诂研究带来了影响,对此黄生也早有认识:“大抵变篆为隶,字体因之大乱,当省而不省失之赘,不当省而省失之简,末俗从风而靡,不知作俑何人,可恨也。”[9]同时还提出了解决问题的关键在于 “通古字”,“苟不通古字,曷明其说乎? ”[10]、“苟明古字,六经注脚直可无烦耳。 ”[11]体现在《字诂》、《义府》中,黄生对钟鼎文的古文字字形非常重视,并常以之为据考据字义。如《字诂》“不”条:“款识中丕显字俱作,则知《毛诗》凡言“不显”皆“丕显”也”。《字诂》“孟”条:“孟字古作。按《礼纬》:云‘嫡长称伯,庶长称孟。’故字从子,旁两注指事,明其为旁出也。”又“诞、这”条:“籀文诞作,俗改为这,音之夜切,为指事之词。”此外,黄生还借助古文字字形来查考造成误解、误训的原因。如“己亥渡河”讹为“三豕渡河”,“三豕”与“己亥”今之字形相差很多,不易错讹,他依据古形申说之,云 “古己字作‘’,亥字作‘’,故与三、豕字形相近,因以致讹”。
训诂以词义训释为中心,而词义又总处于不断变化发展之中,这使得词义之间呈现出错综复杂的关系,对于词义之间的这种关系,古代的注释家鲜有系统的分析。而在《字诂》、《义府》中,黄生能抓住字词本义这一词义研究的出发点,通过细致的分析和归纳来解析词义之间的关系,进而探求和整理词义系统。如《字诂》“节、奏”条,首先依据古文字形分析出“乐止为节”,其本义指“乐声之悠扬,中画止之,节义见矣”,继而又指明其引申的原因以及结果,“以其有节制之义,故符节之节借之”,“以其有节止之义,故品节之节借之”,“凡骨之止处,为一节也。”如此这般推导,“节”词义的来龙去脉便一清二楚。
词义引申现象在汉语中极为普遍,引申义与本义的关系相当复杂。黄生已经认识到,对本义特征不同角度的认识是构成不同引申链条的依据与原因。如《义府》“素位”条:“《中庸》:‘素其位而行。’素乃丝之未染者,他语借用素字,犹俗云本色、本分之谓。如素心、素志、素位、素履,皆此义也。又素有白义,白者空有质而无色,故事之有其名而无其实,与有实而无其名者,皆曰素。如素餐、素王、素封,则此义也。又如素交、素识、素常之素,则有始义。盖素者,色之始也。此本其初而言,犹云‘非一日之故’也。”在此,黄生紧紧抓住“素”本义的基本特征对不同的引申脉络进行了条分缕析,并且归纳了由“素”作为词素所构成的一些常用词。
在探求词义的引申系统时,黄生还很注重旁参书证。如《义府》“贯”条:“以缗穿钱曰贯,故有相续不绝之义。《汉书·谷永传》‘以次贯行’,《后·东平王苍传》‘孝明皇帝大孝无违,奉承贯行’,是也。相续而行,则有习孰之义。 《诗·魏风》‘三岁贯女’,《孟子》‘我不贯与小人乘’,《前·贾谊传》‘习贯如自然’,是也。钱满一贯则不可益,故有盈满之义。《周书·泰誓》‘商贾贯盈’,《韩非子》‘吾恐其以我满贯’,是也。又乡籍谓之贯,言编贯于版籍之中也。若《论语》之‘仍旧贯’,此即续行习贯之意。《注》训贯为事,太就便矣。”此例中每讲一引申义便要引证群书,体现了无征不信的训诂精神。虽然黄生对于词义发展变化的认识和推求并不完善,但这种对词义引申系统探求的做法,无疑为后世学者如戴震、段玉裁等人的训诂研究开拓了思路。
综上所述,《字诂义府合按》一书虽卷册无多,然而创获颇多,无论训诂实践还是训诂方法都给后人以诸多启发,如蒋礼鸿先生的《义府续貂》即是本黄生的旨趣而撰写的一部著作,足见其影响之深远,黄生在语言学史上的地位应当给与足够的重视。当然,由于黄生见识造诣所限,书中亦不乏可商榷之处,个别解释望文生义,有些结论牵强附会缺乏论证,仍有进一步探讨的必要。《义府》“间有穿凿附合……亦有失之眉睫之前者”。[12]然而如黄承吉按语所言,这些问题只是“通波之流介”,无伤大雅,《字诂义府合按》一书在训诂史上的整体价值还是值得肯定的。
[1][2][5][7][8][9][10][11][12]黄生.字诂义府合按[M].北京:中华书局,1984.277.278-279.20.21.2.6.2.3-4.279.
[3][6]郭在贻.郭在贻文集(一)[M].北京:中华书局,2002.501.533.
[4]王引之.经义述闻[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