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惠霞
(宝鸡文理学院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陕西 宝鸡 721013)
在艺术创造中,隐喻的隐、藏、晦的本质,使艺术具有了寄寓性、暗示性和多义性等特征。隐喻是创造性的,它的发生、接受都需要具备创造性的思维。隐喻的创造性带领我们从有限的已知世界走向无限的未知世界,从个别孤立的事物走向存在的整体,它创造了新的意义和新的经验。隐喻能创造出新的含义,表达出新的思想,是认知事物的一种手段,它为认知事物提供了一个新的视角。隐喻的使用使作者的表达由复杂到简单,由抽象到具体,从而便于读者理解,所以它也能起到类推说理的作用,达到作者的表述目的。隐喻思维的这些特点使隐喻具有简练、生动、委婉、新奇并富于启发的修辞功能;填补词汇空缺、增加表达的形象性和准确性的语言学功能;作为人类组织概念系统的基础,人类认知事物的新视角及人类组织经验工具等方面的认知功能;以及作为诗歌创造等重要手段的艺术创作功能。下面我们就简要讨论一下隐喻思维在文学中的表现。
鲁迅先生小说中的经典人物形象之一——那个号称“圆规”的杨二嫂:“却见一个凸颧骨,薄嘴唇,五十岁上下的女人站在我面前,两手搭在髀间,没有系裙,张着两脚,正像一个画图仪器里细脚伶仃的圆规。”[1]50“圆规”这一最具体最清晰的概念,用在一个抽象的动作上,根据其形状、状态等方面的相似性,通过相似性联想,用隐喻的方式来表达新的概念和抽象的概念。阿Q、孔乙己这些名字,也是一种隐喻的运用,运用隐喻手法既产生了新词新义,表达了新事物、新概念,同时建立在原有词义的基础上,又不增加人们记忆的负担。又如,“阿Q心里想‘我总算被儿子打了……’、‘打虫豸,好不好?我是虫豸——还不放么?’”[1]59什么样的人,说什么样的话,个性化的隐喻总能达到意想不到的效果。新的隐喻之所以可以被人们所理解,是因为人类具有共同的经验,这既使得人们的理解更为方便,也使得隐喻更加广泛地应用。这种有形的、来自人的生理机能的认知能力决定人们对世界的理解、推理和创造能力。拿“虫豸”比人,读者很容易就能理解到作者的本意。新词语的产生有多种渠道,但不管是哪一种都是隐喻式的,比如前面讲到的“圆规”和“孔乙己”。人类语言是人脑思维高度发展的产物,是人脑思维发展所创造的工具,是人类意识对客观世界认识的表现和方法。“我不见他,已是三十多年;今天见了,精神分外爽快。才知道以前的三十多年,全是发昏;然而须十分小心。不然,那赵家的狗,何以看我两眼呢?我怕的有理。”[1]8“吃人”这一隐喻是鲁迅先生的首创。隐喻须遵循相似原则、接近原则、顺接原则和突显原则,而“吃人”这一隐喻就遵循了以上四个原则。首先,中国的旧封建礼教,残害了数以万计的中国古代读书人,其中的科举制度,更是害人不浅。“吃人”形象地反映出封建礼教的罪恶,体现了隐喻的相似性。其次,封建礼教就是一把无形的利刃,死于其下的冤魂不计其数,鲁迅先生的另外两篇作品《孔乙己》中的孔乙己和《祝福》中的祥林嫂就是典型的代表。这把利刃与“吃人”可谓有异曲同工之妙,是接近原则的体现。再次,封建礼教的罪恶细数起来,拉几车都拉不完,一句话——“吃人”的礼教,既形象,又透彻,体现了隐喻的顺接原则。最后,“吃人的礼教”无疑是最具杀伤力的表述,达到了凸现本质的效果。从一个“迫害狂”的精神状态,通过隐喻的手法,更加透彻地描写了人物。隐喻的本质是倾向于在不同感觉、经验和认识领域中发现相似之处,隐喻的创造者和接受者由此会产生一种认同感,便于感情的表达和接受。[2]112“吃人的礼教”就成功地表达了作者的感情,并成功地引起了读者的共鸣。作者只有在创作活动中将主观心灵和情感内容在色彩、线条、韵律、语词等感性、理性物质媒介中加以客观化,才能创造出真正的艺术作品,才能塑造出被读者认同的艺术形象。隐喻意在此,也在彼,本体和喻体一明一暗,造成了作品的双重视野,以传达作品的意蕴。
任何一个文学作品,都会有一个场景或多个场景,无论自然的也好,还是社会也好。“有一小溪,溪边有座白色小塔,塔下住了一户单独的人家。这人家只一个老人,一个女孩子,一只黄狗。”[3]293《边城》中的隐喻,可谓无处不在,老人、黄狗、翠翠、小溪、渡船和来往过渡的人们,连自然景物岸、白塔都成了隐喻意象。“岸”的隐喻始自柏拉图。“理想国”的建立,正好证明了此岸世界和彼岸世界,人与神之间不易逾越的鸿沟。人们一次又一次地渡过河岸,找寻他们心中的理想,却不清楚眼前的纯真正是他们应该追求的目标。“岸”是一个隐喻、一个象征、一个具有丰富含义的意象。人们渡过抚育他们成长的小溪,走出他们赖以生存的此岸世界,他们的心中是有一种追求的。沈从文先生曾说过:“你们能够欣赏我文字的清新,照例那作品背后隐伏的热情却忽略了,你们能欣赏我文字的朴实,照例那作品背后隐伏的悲痛也忽略了。”[4]206在作者看来,祖父的死,白塔的坍塌,这种隐喻式的写法意味着理想境界的消失。而“岸”的隐喻则深化了这一主题。从地理上讲,“岸”是和水相连的,陆地和水域之间则形成“岸”。因而,“岸”成为界限的代名词。同时,陆地和水域则成为两个不相同但又通过岸相连的世界。人在此岸世界中行走,却无时无刻不暗恋着、憧憬着、追求着彼岸世界的美好、完善的形式。从这种意义上来说,人永远是在江畔或海岸瞭望对面有可能永远不可即的美丽风景的追求者。这样的隐喻,这种对主观世界的形象化表达,使得言与意、词与物形成了内在的联系,利用事物间的相似性,涉及此类事物与彼类事物间的感知,理解和联系,以此类事物喻指彼类事物。隐喻既然是两类事物间的感知,替换又基于相似,因此,隐喻又带来了被隐喻事物的模糊性与不确定性,这种模糊性和不确定性使得隐喻语言透出隐喻思维的本质。隐喻思维是原始人类在蒙昧状态下的一种被动的创造性思维。在探测不可知的世界时,原始先民的意识具有混沌性,认识具有感悟性,语言中缺乏逻辑推理、抽象思维的词语,因而对自然的认识总是不自觉的、充满想像的、细腻的和诗意的,在万物有灵观念的支配下,自然地要走向隐喻思维,运用隐喻思维。可以说,隐喻是人类最古老的特有的思维方式。
《边城》中,“白塔”和“祖父”隐喻了传统价值。白塔倒了,祖父去了,大老死了,二老走了,翠翠的爱情也像飘逝的白云,山风一过,就有点无影无踪了。精神留存着,可心中的恋人二老走了。祖父去了,可他那些浪漫主义的美好想法,不也正如他亲手掌握的一叶扁舟,从此岸到了彼岸,又回到了此岸。何时何处是起点,何时何处又是终了?这只是一个隐喻象征的圆,中心是那份美好的念想,目的是从起点回到“起点”的圆周,是完美的。
鲁迅先生的散文集《野草》中的隐喻运用也是比比皆是。隐喻的运用,在起到深化文章主题的同时,也起到了提升文章情感表达的作用。在《野草》中,先生把个人的情绪和感情体验置于思维的起点,通过它引发出对生命的本质和意义的思考。《影的告别》《希望》《过客》《死火》《好的故事》等篇目,都非常具体形象地展示了先生对生命状态的根本性的情绪体验:孤独、虚无和焦虑。“影”本身是一种无形之物,它是虚无的象征。“影”的自白说:“我不过是一个影,要别你而沉没在黑暗里了。然而又会吞并我,然而光明又会使我消失。”[5]235这个作为意识主体的“影”,深知光明与黑暗都威胁着它的存在,或使之消失,或使之沉没,因此,它只能彷徨于不可能长存的明暗之间,彷徨于天地之间,“影”先天陷入了两难。“影”的形象可以看作是鲁迅内心中的一个真实的我,“影”充满矛盾的声音其实就是鲁迅自己的灵魂剖白。作者通过隐喻和象征化的思维逻辑展开生命意义的自省。再看看《秋夜》,“枣树”是鲁迅先生着力塑造的形象,其性格倔强、坚忍,充满着抗争精神。在凛冽的、萧杀的秋夜中,枣树为孩子们奉献完果实的身躯,单剩下干枝,叶子已经落尽,身上还带竹竿所得的伤痕,但它却以不屈的姿态,向代表黑暗势力的天空抗战了,总是“默默的铁似的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使天空闪闪地鬼眼;直刺着天空中圆满的月亮,使月亮窘的发白”[5]243。这篇作品肯定的是“枣树”象征一种精神:即韧性抗战的精神。即使这抗战,是绝对的,是孤独的,但为了生命存在的意义,为了实现自己的生命理想和价值,这种精神需要坚持和发扬下去。鲁迅先生在《秋夜》中正是通过挖掘“枣树”自身孤独抗战的精神品格,提出并回答了反抗者的生命价值这一人类生存哲学的问题。“过客”,虽然不知道自己从什么地方来,也不知道自己所要去的前方是什么样子,也不管前边是什么,即便是坟,他还是执着地往前走。这个“状态困顿倔强,眼光阴沉,黑须,乱发”的过客形象,就是鲁迅先生自画像的隐喻。他和老翁与女孩充满诗意的对话里,则容纳了鲁迅自辛亥革命以后的十多年里,对于人的生命价值的追求,对于美好理想的乞求与幻灭。鲁迅把自己作为一个启蒙的先驱生命体验和反抗绝望的悲剧性的姿态,都隐喻在“过客”这个形象中了。到了《这样的战士》,“战士”被赋予的隐喻又变成了祛除阴暗无情,朝着打着慈善家、学者、文士、长者各种旗号,穿着学问、道德、国粹、民意、逻辑、公义、东方文明的各式外套的敌人“举起了枪”。“战士”是先生作品中第一个发起主动进攻的形象,他士气高扬,不受蛊惑,被赋予了英勇无畏的品格,这一个战士的形象可以说是鲁迅战斗精神的一种隐喻。包括最后“战士”的死亡,也是一种隐喻。“死亡”象征了鲁迅精神的升华。鲁迅笔下的“死亡”,其隐喻义可以理解为:死亡并不是真正的、通常理解的生命的终结,并不是一条生命的尽头,相反,它进入并存在于生命之中,使人在生命的有限性的认知中,确立一种投入的创造性态度。《野草》的主题都是用“情”与“象”来诉说的。“死火”、“过客”、“影”、“无物之阵”、“夜”、“求乞者”、“雪”、“地狱”、“腊叶”等隐喻的运用,避开了运用抽象概括演绎的复杂性与枯燥性,为文章增添了文学意象独有的模糊性和多义性,从这批成功的作品中,我们可以清楚地体会到隐喻在文学抒情中的完美作用。
在文学作品中,常有多种隐喻手法,如衬托、对比、象征、联想、意象描写等,其中值得一提的是意象描写。这里还以鲁迅先生的作品为例。像《狂人日记》中的“吃人”意象、《故乡》中“路”的意象、“铁屋子”的意象、《药》中“人血馒头”的意象和《阿Q正传》等作品中的“辫子”的意象。这些意象的隐喻义也有多个,其中主要的分别是“吃人”的意象暗示的是否定家族制度和礼教弊害的主题;“路”的意象象征的是作者反抗绝望的主题和对存在问题的思考主题;“铁屋子”意象喻指的是对启蒙艰难性的认识主题;“人血馒头”意象暗示的是死亡主题;“辫子”意象象征的是奴性批判主题。为使这些意义呈现出来,鲁迅先生在设置这些意象时运用了各种意象化原则:在设置“吃人”意象时,先行引发出“吃人”意象所蕴含的现实社会和历史延续性的象征意义,通过反复性强调让“吃人”意象隐喻着作者意念的象征性意象并在“变异”和“夸张”的写实中,将抽象隐喻为“吃人”;在设置“路”意象时,更多的是在结尾处安排“路”意象,是一种布局式强调;在设置“铁屋子”意象时,以抽象的方法来表达主观的意念,在隐喻式的“铁屋子”意象中找到与作者意念一致的对应点;在设置“人血馒头”意象时,运用文本布局设置意象的技巧在小说的题目中安设意象,并将“人血馒头”作为小说的集结点,将革命志士的牺牲与庸众以人血馒头治病两件事编织在一起,另外,还借助合逻辑的夸张性的气氛烘托法使意象的象征意义呈现出来;在设置“辫子”意象时,运用将意象寓意在写实之中安设,同时,让“辫子”连结历史上的重大政治事件。这些主题意象所隐含的喻义是丰富复杂的,意象设置的方式也恰当充分地表达了意念和情思。它们能突破语言表达的极限,具有挖掘不尽的意蕴,能提高、延续和重复小说悲剧中所表达的感情,能引发读者的“得鱼而忘筌”的审美心理状态,并能升华读者的审美感情,将读者的思维引入极致。
美国作家舍伍德·安德森的《丛林里的死亡》结构十分巧妙。从表面看,作品讲述的是如何构思和撰写一个故事的故事,在这其中都有一个关于作者的第一人称视野之下想要表述的另一个含义深刻的故事。这个双重的连环套本是作者的安排,但作品内在的逻辑却使得作品不得不遵从。在这其中,就有隐含象征性的隐喻——圈。老太太格莱姆斯在人与动物的蹂躏中过活。“她喂养着牛群,喂养着鸡猪犬马,喂养着男人。她的小女儿早早地夭折了,和她的独儿子他们的关系也不清不楚,道不明白。有一天晚上她死在匆匆回家的路上,背上背着的仍是喂养牲畜的东西。她死在林中的空地里。即使是死后,她还继续喂养着动物的生命。”她一生都在喂养,喂养动物、喂养男人、喂养主人、喂养张着巨大的物欲之口的世界,体现出一种无私却实属无奈的精神。在作者看来,这个耶稣式的牺牲是为现代工业和机器主义所致,这个牺牲是怨,是哀,也是一种处于圆形运动链条上对永恒和人类精神故里的呼唤和呐喊。这种圆形叙事的隐喻,便于感情的表达和接受,用这种意在此也在彼的隐喻,本体和喻体一明一暗的双层视野,能够更加顺畅地传达作品的意蕴。
由于隐喻最擅长的就是将抽象具体化和使新事物与已知事物联系起来,导致文学作品中最不好把握的抒情和叙事在隐喻状态下可以做到游刃有余。隐喻是人类特有的思维方式,它帮助人们更好地认知世界,把握世界,它在人类知识的积淀和文明的传承中功不可没。
[1]王宁.中国现代文学名家经典文库——鲁迅作品(一)[M].吉林:时代文艺出版社,2004.
[2]王炳社.艺术思维学[M].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3.
[3]朱栋霖.中国现代文学作品选(1917—2000):第一卷[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4.
[4]朱栋霖.中国现代文学史(1917—1997):上册[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4.
[5]王宁.中国现代文学名家经典文库——鲁迅作品(二)[M].吉林:时代文艺出版社,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