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冯骥才
给老朋友的书写序总会招来一阵子怀旧。我与崔锦的交往快半个世纪了吧。
那时我在书画社以摹制古画为生,工作之外酷爱古典诗文及津地的乡土美术——这便是与崔锦很快成为知己好友的缘故。他在旧法租界天津艺术博物馆灰色的老楼里上班。至今犹然记得那座老楼极高的屋顶、沉重的大门、晦暗光线里无数稀世珍宝;这中间常常走动着一个瘦瘦的年轻男子的身影,闪闪发光的眼镜片后边总是一种专注而沉静的眼神,走路脚步很轻,说话平和文气,这便是四十多年前崔锦给我留下的印象。
他在馆里的工作是负责古代绘画和民间美术的征集与陈列。这使他得天独厚有着宽广的文化阅历。他和他的博物馆像磁石一样吸引着我常去。最得意的事,是跟着他从办公楼连接展馆的一条内部人员使用的狭窄而弯曲的小楼梯穿过,进入展厅,随他去看一幅新挂出来的古代书画的名作或刚刚征集到的民间艺术珍品,那一瞬,真有如获至宝般的兴奋。
那时我与他还计划编写一套天津民间美术丛书,但“文革”敲碎我们年轻的梦。当时我25岁,他长我三岁,28岁。
好朋友总是有点缘分。我家被抄,被轰到黄家花园一条深巷里破楼的阁楼上;他没房住,所借宿的一间临街的低矮的小屋与我相距只有两个路口。在那个危机四伏的岁月里,崔锦是我可以说些“犯忌”的话的朋友。这因为相互在人格上的信任。在“文革”中,信任是与生死捆绑一起的。
崔锦当时生活艰难,但依然故我地文静平和,不在任何政治机遇中伸头探脑,手不释卷地读书钻研,埋头于他的专业。这使他渐渐成为书画鉴定领域中得到国内公认的专家,并在社会清明之日,顺理成章地担任了天津艺术博物馆馆长。
近三十年,我在文学、艺术和文化遗产保护几个领域穿梭与奔波,新熟人新朋友如潮水般不断涌来。但远远地总静静站着一个人,便是崔锦。几十年来,也没胖,瘦瘦的身影,淡定的神情。一次我忽想,崔锦这个人好像一辈子也没变。工作没变,一辈子在博物馆里;长相好像也没变,眼神没变,津味的口音没变,那种不卑不亢的气质也没变。他以不变应万变吗?
当然不是,他的学养却在悄悄的与日俱增地变。他好像站在原地挖一口井。现在,翻一翻他所结集的这本《沽畔文耕录》,就会为他这口井之深之大而吃惊。不论古今书画篆刻名家名作,风格流派,文博收藏,还是乡土艺术、地域建筑,传统工艺,民俗文化,不单涉猎亟广,而且充满真知灼见。这部从崔锦一生文耕之所获遴选出来的作品集,是他为社会做出的有价值的贡献。
如今,崔锦开始把他井里的宝贝往外搬了,《沽畔文耕录》便是沉甸甸的一件。我为老友自豪,因作序以助兴。
(本文系崔锦《沽畔文耕录》序言)
在当今画坛上,能够让我每一次见面都会感到吃惊的是——韩美林。昨天刚被他一种全新的艺术语言所震撼,今天他竟然把他的画室变成一片前所未见的视觉天地。
一刻不停地改变自己,瞬间万变地创造自己。每一天都在和昨天告别,每一天都被他不可思议地翻新。然而,真正的才华好似在受神灵的驱使,不期而至,匪夷所思,不仅震动别人,也常常令自己惊讶。每每此时,他便会打电话来:“快来我的画室,看看我最新的画,棒极了!”他盼望亲朋好友去一同共享。等到我站在他的画前,情不自禁说出心中崭新的感动时,他会说:“你信不信,我还没开始呢!”
这是我最爱听到的美林的话。
此时,我感到一种无形而磅礴、不可遏制的创造力在他心中激荡。他像喷着浓烟的火山一样渴望爆发。这是艺术家多美好的自我感觉与神奇的时刻!
美林的空间有多大?这是一个谜。
二十多年来,我关注的目光紧随着他。一路下来,我已经眼花缭乱,甚至找不到边际与方向。一会儿是一片粗砺又沉重的青铜世界,一会儿是滑溜溜、溢彩流光的陶瓷天地;一会儿是十几米、几十米、上百米山一般顶天立地的石雕,一会儿是轻盈得一口气就可吹起的邮票;一会儿是大片恢宏、变幻万千的水墨,一会儿是牵人神经的线条,或刚劲或粗野或跌宕或飞扬或飘逸或游丝一般的线条。一切物象,一切样式,一切手段,一切材料,都能被他随心所欲地使用乃至挥霍,他要的只是随心所欲。
在这心灵的驰骋中,艺术的空间无边无际。地球可以承载整个人类,每个人的心灵却都可以容纳宇宙。尤其是艺术家的心灵。他们用心灵想象,用心灵创造,更因为他们的心灵是自由的。
美林艺术的灵魂是绝对自由的。这正是他的艺术为什么如此无拘无束与辽阔无涯的根由。
谁想叫他更夺目,谁就帮助他心处自由之中;谁想叫他黯淡下去,谁就捆缚他约制他——但这不可能——他就像他笔下狂奔的马,身上从来没有一根缰绳。
美林还是评论界的一个难题。
这个兴趣到处跳跃的任性的艺术家,使得评论家的目光很难瞄准他。他艺术中的成分过于丰富与宽广。如果评论对象的内含超过了自己熟知的范畴,怎样下笔才能将他“言中”?
在美林各种形式的作品中,可以找到中西艺术与文化史的极其斑驳的美的因子。艺术史各个重要的艺术成果,不是作为一种特定的审美样式被他采用,而是被他化为一种精灵,潜入他的艺术的血液里。就像我们身上的基因。
依我看,他的艺术是由三种基因编码合成的。一是远古,一个现代,一是中国民间。
在将中国民间的审美精神融入现代艺术时,美林不是以现代西方的审美视角去选择中国民间的审美样式,在那一类艺术里,中国的民间往往只剩下一些徒具特色却僵死的文化符号。在美林笔下,这些曾经光芒四射的民间文化的生命顺理成章地进入当代;它们花花绿绿,土得掉渣,喊着叫着,却像主角一样在现代艺术世界中活蹦乱跳。
同时,我们审视美林艺术中古代与现代的关系时,绝对找不到八大、石涛或者毕加索、达利的任何痕迹。然而中国大写意的精神以及现代感却鲜明夺目。美林拒绝已经精英化和个体化的任何审美语言,不克隆任何人。他只从中西文化的源头去寻找艺术的来由。
我一直以为,远古的艺术和乡土之美能够最自然地相互融合,是因为这些远古艺术,大地上开放的民间之花,都具有艺术本源的性质,原发的生命感,以及文明的初始性。而这些最朴素、最本色的文化生命,不正是当前靠机器和电脑说话的工业文化所渴望的吗?
因此说,美林的艺术既是现代的,人类性的;又是地道的华夏民族的灵魂。
美林的世界都是哪些角色?
只要一闭眼就能涌现出来——倔犟的牛、发疯的马、精灵般的糜鹿、嗷嗷叫的公鸡、老实巴交的羊以及叫人想把脸颊贴上去的无比温柔的小兔小猫。
其实它们并不是美林客观的“绘画对象”,而是画家一时心性的凭借。美林性格中那些与生俱来的执拗、坚韧与率真,心绪中那些倏忽而至的昂奋、快意与柔情,全都鲜活地表现在他笔下这些生灵的身上。我从来都是从这些生灵来观察他当时的生命状态。在我的学院大楼落成剪彩那天,美林送来一匹丈二尺的巨马,这马雄强硕大,轰隆隆奔跑着,好似一台安上四条腿的蒸气机。我对美林说:凭这股子元气你能活过一百岁!
美林世界的一切都是他生命的化身。不知还有谁的艺术拥有如此纯粹的生命感。他时不时会顺手拿起身边一件亮晶晶、造型奇特的陶壶陶罐,对你说:“看这小胖子,多神气!”或者“瞧它呼呼直喘气,可爱吧!”
这种生命感,还从形象到抽象,从画面上每一根线条到他神奇的天书。这些来自于汉简、古陶、岩画、石刻、甲骨和钟鼎彝器的铭文中大量的未可考释的文字,之所以诱惑着他,不只是每一个文字后边神秘莫测的历史信息,而是至今犹然带着远古人用来传达所思所想时生命的活力与表情。美林之所以把它们重新书写出来,不是对这些罕见的古文字的一种审美上的好奇,更不是在视觉上故弄玄虚,而是想唤醒那些遥远而丰盈的生命符号和符号生命。
美林的世界的所有角色,其实都是他自己。任何杰出的艺术家都是极致的自我。为此,这个好动的画家的笔下的一切,都充满动感,很少静态;过分的情绪化,使得他喜欢瞬息间完成作品,阔笔泼墨自然是其拿手的本领。天性的豪气,令其书法字字如虎。他不刻意于琐细,没有心思在人际之间做文章,甚至不谙人情世故,所以千差万别的个性的人物,从来不进入他的世界。有人问他:“你为什么不画人物?”
我在一边说:“刻划人物是作家的事。”
美林的原创力是什么?
在美林艺术馆一面很长的墙壁上挂着一百多个小瓷碟。每个小碟中心有一幅绘画小品。虽然,画面各不相同,但画中的小鸟小兔小花,连同各种奇妙的图案都在唱歌。这是美林与建萍热恋时,他从电话中得知建萍由外地启程来看他——从那一刻起,他溢满爱意的心就开始唱歌。他边“唱”边画。各种奇妙之极的画面就源源不绝地从笔端流泻出来。爱使人走火入魔,进入幻境;幻想美丽,幻境神奇。美林全然不能自制,直到建萍推门进来,画笔方歇。不到一天,他画了179幅小画。这些画被烧制在一般大小粗釉的瓷碟的碟心,活灵活现地为艺术家的爱作证。
尽管谁都愿意享受被爱,但爱比被爱幸福。爱的本质是主动的给予。这个本质与艺术的本质正好契合。因为,艺术不是获取,而是给予。爱便成了美林艺术激情勃发的原动力。美林的爱是广角的。他以爱、以热情和慷慨对待朋友,对待熟人,甚至对待一切人,以致看上去他有点挥金如土。这个爱多得过剩的汉子自然也常常吃到爱的苦果。不止一次我看到他为爱狂舞而稀里糊涂掉进陷阱后的垂头丧气,过后他却连疼痛的感觉都忘得一干二净,又张开双臂拥抱那些口头上挂着情义的人去了。然而正是这样正是这种傻里傻气的爱和情义上的自我陶醉,使他的笔端不断开出新花。其实不管生活最终到底怎样,艺术家需要只是此时此刻内心的感动与神圣,哪怕这中间多半是他本人的理想主义。
哲学家在现实中寻求真理,艺术家在虚幻里创造神奇。
到底缘自一种天性还是心中装满爱意,使美林总是尽量让朋友快乐,给朋友快乐?他以朋友们的快乐为快乐。他的艺术也是快乐的,从不流泪,也不伤感,绝无晦涩。这个曾经许多次与死神擦肩而过的汉子,画面上从来没有多磨的命运留下的阴影,只有阳光。他把生活的苦汁大口吞下,在心中酿出蜜来,再热辣辣地送给站在他画前的每一个人。美林是我见过的最阳光的画家。
最大的事物都是没有阴影的。比如大海和天空。
然而爱是一定有回报的。因此他拥有天南地北那么多朋友,那么广泛的热爱他艺术的人。如今韩美林已经是当今中国画坛、当代中国文化的一个符号。这种符号由国际航班带上云天,也被福娃带到世界各地。更多的是他创造的千千万万、美妙而迷人的艺术形象,五彩缤纷地传播于人间。这个符号的内涵是什么呢?我想是:
自由的心灵,真率的爱,深厚的底蕴,无边而神奇的创造,而这一切全都溶化在美林独有的美之中了。
(本文系《韩美林画集》序言)
临终抢救是医学用语,但在文化上却是一个刚刚冒出来的新词儿,这表明我们的文化遗产又遇到了新麻烦。
何止是新麻烦,而且是大麻烦。
十多年来,我们纵入田野,去发现和认定濒危的遗产,再把它整理好并加以保护;可是这样的抢救和保护的方式,现在开始变得不中用了——因为城镇化开始了。
谁料到城镇化浪潮竟会像海啸一般卷地而来。在这迅猛的、急切的、愈演愈烈的浪潮中,是平房改造,并村,土地置换,农民迁徙到城镇,丢弃农具,卖掉牲畜,入住楼房,彻底告别农耕,然后是用推土机夷平村落……那么,原先村落中那些历史记忆、生活习俗、种种民间文化呢?一定是随风而去,荡然无存。
这是数千年农耕文化从未遇过的一种“突然死亡”。农村没了,文化何有?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无皮之毛,焉能久存?
刚刚整理好的非遗,又面临危机。何止危机,一下子就鸡飞蛋打了。
那么原先由政府相关部门确定下来的古村落呢?
只剩下一条存在的理由:可资旅游。很少有人把它作为一种历史见证和文化财富留着它,更很少有人把它作为文化载体留着它;只把它作为景点。我们的文化只有作为商业的景点——卖点才有生路,可悲!
不久前,我挺身弄险,纵入到晋中太行山深处,惊奇地发现连那些身处悬崖绝壁上一个个小山村,也正在被“腾笼换鸟”,改作赚钱的景区。这里的原住民都被想方设法搬迁到县城陌生的楼群里,谁去想那些山村是他们世世代代建造的家园,里边还有他们的文化记忆、祖先崇拜与生活情感?然而即便如此,这种被改造为旅游景区的古村落,毕竟有一种物质性的文化空壳留在那里。至于那些被城镇化扫却的村落,则是从地球上干干净净地抹去。半年前,我还担心那个新兴起来的口号“旧村改造”会对古村落构成伤害。就像当年的“旧城改造”,致使城市失忆和千城一面。
然而,更“绝情”的城镇化来了!对于非遗来说,这无疑是一种连根拔,一种连锅端,一种断子绝孙式的毁灭。
城镇化与城市化是世界性潮流,大势所趋,谁能阻遏?只怪我们的现代化是从“文革”进入改革,是一种急转弯,没有任何文化准备,甚至还没来得及把自己身边极具遗产价值的民间文化当做文化,就已濒危、瓦解、剧变,甚至成为社会转型与生活更迭的牺牲品。
对于我们,不论什么再好的东西,只要后边加一个“化”,就会成为一股风,并渐渐发展为飓风。如果官员们急功近利的政绩诉求和资本的狂想再参与进来,城镇化就会加速和变味,甚至进入非理性。
此刻,在我的身边出现了非常典型的一例,就是本书的主角——杨柳青历史上著名的画乡“南乡三十六村”,突然之间成了城镇化的目标。数月之内,这些画乡所有原住民都要搬出。生活了数百年的家园连同田畴水洼,将被推得一马平川,连祖坟也要迁走。昔时这一片“家家能点染,户户善丹青”的神奇的画乡,将永远不复存在。它失去的不仅是最后的文化生态,连记忆也将无处可寻。
我们刚刚结束了为期九年的中国木版年画的抢救、挖掘、整理和重点保护的工作,才要喘一口气,缓一口气,但转眼间它们再陷危机,而且远比十年前严重得多,紧迫得多。十年前是濒危,这一次是覆灭。
我说过,积极的应对永远是当代文化人的行动姿态。我决定把它作为“个案”,作为城镇化带给民间文化遗产新一轮破坏的范例,进行档案化的记录。同时,重新使用十五年前在天津老城和估衣街大举拆迁之前所采用过的方式,即紧急抢救性的调查与存录。这一次还要加入多年来文化抢救积累的经验,动用“视觉人类学”和 “口述史”的方法,对南乡三十六村两个重点对象——宫庄子的缸鱼艺人王学勤和南赵庄义成永画店进行最后一次文化打捞。我把这种抢在它消失之前进行的针对性极强的文化抢救称之为:临终抢救。
我们迅速深入村庄,兵分三路:研究人员去做重点对象的口述挖掘;摄影人员用镜头寻找与收集一切有价值的信息,并记录下这些画乡消失前视觉的全过程;博物馆工作人员则去整体搬迁年画艺人王学勤特有的农耕时代的原生态的画室。
通过这两三个月紧张的工作,基本完成了既定的目标。我们已拥有一份关于南赵庄义成永画店较为详尽的材料。这些材料有血有肉填补了杨柳青画店史的空白;而在宫庄子一份古代契约书上发现的能够见证该地画业明确的历史纪年,应是此次“临终抢救”重要的文献性收获。
当然,最关键的目的,还是要见证中国城镇化背景下农耕文化所面临的断裂性破坏的严峻的现实。以使我们由此清醒地面对它,冷静地思考它,将采用何种方法使我们一直为之努力来保证文化传承的工作继续下去。
本书以图文方式呈现我们此次“临终抢救”所做的一切,并直言我们一代文化人面临的问题,以及所感所思。
应该说,这是我们面对迎面扑来的城镇化浪潮第一次紧急的出动。这不是被动和无奈之举,而是一种积极的应对。对于历史生命,如果你不能延续它,你一定要记录它。因为,历史是养育今天的文明之母。如果我们没了历史文明——我们是谁?
(本文系《一个古画乡的临终抢救》序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