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年进澳门

2012-03-20 09:59任芙康
文学自由谈 2012年1期
关键词:澳门读书图书馆

●文 任芙康

写下这个题目,有些感慨,又有些气馁。从初次靠近澳门,到终获其门而入,光阴悠悠,竟有二十三载的蹉跎。而世上不少人,生来好福气,想去哪里,抬脚就走,方便如上外婆家,那是何等逍遥。

一九八八年,三月下旬,借南下办事,怀着对澳门的好奇,我走进陌生的珠海。这先前数十年的澳门形象,经由种种渲染,早有妖魔化的定格。诸如横财涌动的大赌城,杀手弹跳的集散地,间谍出没的桥头堡……我这人本不信“邪”,可停留的三四天里,时而细雨,时而薄雾,看似伸手可触的澳门,加倍幻化成一团飘缈莫测的意象。怅然北归途中,我一路不甘,想着择时再来。

此后漫长岁月,屈指一算,珠海行旅至少十回以上。此地的朋友,已习惯迁就我的“爱好”,回回变地方,引我翘首望澳门。前年年底,又有新发现,呼朋引类上了横琴岛。一水之隔的那头,寂寥的房与树,稀落的人与车,活灵灵一幅乡野画。澳门于我,始终高城深池,闭门谢客,除了无望的眺望,便是无尽的猜想。遂在人生体验中,放眼五湖四海,让我痛感咫尺天涯的地方,惟有澳门。

今年三月,也是下旬的一天,凑巧足月足日,成了二十三年的整数。一个不期而遇的时辰,我成功穿越拱北海关,跨进澳门的门坎儿。头天晚上,珠海朋友为我饯行。在座都是澳门常客,个个语重心长:“一块弹丸之地,亮点就是赌场。大三巴之类景点嘛,倒也值得一看。如果不好玩,心灵别受伤。”

赌场既是亮点,且先奔光亮而去。进了永利,进了新葡京,进了米高梅,其格局、氛围的高档与豪华,并不稀奇,皆似美国的拉斯维加斯、大西洋城和马来西亚的云顶。若干年前,我先后有过这几地的观光,但一概只怀领略之心,只当惊鸿一瞥,只作到此一游。如今赌场所见,高科技的应用,已胜过当年。单看老虎机,不再直接玩弄硬币,充满灵性的彩色数码,嗖嗖上蹿或哗哗下跳,便荡漾开赌客的惊喜或沮丧。同行的出版界朋友劝我一试:“假如……运气来了呢……”“朝老虎机讨钱,如同向你们出版社要版税,与虎谋皮,枉费心机。”虽系玩笑,但未说出口的,另有原因。普天之下,最了解我的人,就是我本人。尤其对自己心理之脆弱,已达洞察的程度。染指博彩勾当,万一天上掉馅饼,祖传贫汉,忽成富翁,定然消受不起。为根除乐极生悲,我对一切含有运气属性的理财(如股票、基金、彩票之类),向来敬而远之。

赌场里弥漫着欲望,大街上洋溢着时尚,当地人犹疑着目光,天下赌坛重镇,莫不如此。但澳门奇特,迥异于别处的,恰是澳门人的面相。无以伦比的平和与礼数,就在内地不少偏远土气、而又自诩民风淳朴的小镇,也是难得一见了。

澳门的显赫,不言而喻。五大洲的赌客、游客,如过江之鲫,带给澳门昼夜不息的穿梭。大凡依托旅游而富甲天下的地方,往往成为声色犬马的势利所在。但澳门鹤立鸡群。不管你飞蛾扑火破了产,还是你祖坟冒烟发了财,抑或你千里万里,仅仅来尝尝美食,转转街景,购购礼品,皆一视同仁受到善待,都是澳门的“施主”,都是效劳的对象,都是尊敬的宾客。于是在酒店,在茶楼,在商铺,在街心花园的凉亭,在闹市区随便一个路口,只要与本地人有多多少少的交道,都会让人疑惑,这是曾经耳熟能详的澳门吗?

与香港人的自信与强势相比,澳门人轻柔的话语,平视的眉眼,甚至带点“软弱”的气质,更让人接受与喜欢。在我们思辨成性的脑子里,总爱泛滥拙劣的猜度,数百年华洋杂处、磨难频仍,一定免不了人性的扭曲呀,免不了文明的冲突呀,免不了族群的分裂呀。当你去了充满人文气息的郑家大屋,去了典雅清幽的岗顶前地,去了中西合璧的大三巴牌坊,去了澳门的坐标建筑东望洋灯塔,去了荟萃多元文化的澳门博物馆,甚至,去了整洁完好的基督教旧坟场,你不能不折服于澳门人罕见的坚韧、宽和与智慧。一边是车水马龙、灯红酒绿,一边是凡尘无边、寻常岁月,人们在骨子里达成了彼此的磨合,在心理上找到了相互的照应,遂能于灿烂与平淡之间、奢华与素朴之间,自自然然地完成应有的平衡、过渡与衔接,从而过着合乎自身节奏的日子。

得朋友推荐,用一段完整的时间,走进何东图书馆。前后院青绿的树,三层楼成架的书,每间屋读书的人,先就叫人移步不敢响,呼吸不敢重。室内与户外阅览区、少儿阅览区、多媒体视听区、图书及音像资料借阅区、自修区……走过标识清晰的一个个座无虚席的场所,如入无人之境。面对从未见过的静默,受到一种无声的撼击,这是我平生初遇的最像图书馆的图书馆。在一个门口,迎面出来一位中年男子,主动朝我一笑,又致轻声问候。我心下甚喜,冒昧邀他休憩区小坐。相谈之下,知他从业导游,自中学开始,每有闲暇,便来读书。他说这里的好,就是让你的心特别地静。“你坚持读书,是工作需要么?”他似有羞涩:“不是啦,只算一种嗜好啦。”我品味“嗜好”二字,不由妄加揣测,这里的读者,大约多如眼前导游,无不繁忙至极而又晓得暂停奔波。他们需要与高速旋转的斑驳现实,作适时适度的疏离,为自己的心,留一块空,好存放超然物外的诗行与童话。

意犹未尽,依照一份澳门公共图书馆分布的简介,我偕友同行,坐上计程车,奔向澳门最南的路环。在一条叫“十月初五马路”的中端,找到了全澳最小的公共图书馆。一座今年刚好百岁高龄的葡式建筑里,仅有二十来个阅览座位。该馆平日下午对外,我们去时恰逢开放。服务台前的管理员,以微笑表示欢迎。右侧阅览室内,坐着十几位读者,有人似乎觉出异样,抬头望来。我们赶紧转身,再由管理员的微笑目送出门。身上铺满夕阳的光泽,在图书馆外的木椅上,我们坐了很久。谈及澳门人的读书,已成一种习惯,不动声色,融汇于日常,令人心向往之。想想内地许多城市,将“文化”之牌,打到翻云覆雨,甚而设定专事读书的节日,每到某月某天,便聚拢一群不读书的人,吹吹打打,喊些读书的口号。如此“读书”,早与读书无关,只是一种表态,一种景致,一种行为艺术。可悲在于,大家习以为常,已然见怪不怪。

造访路环翌日,又巧遇“澳门中学生读后感征文比赛”揭晓。此项活动,一年一度,已坚持一十六届,颁奖典礼假座造型奇异的澳门科学馆。名流耀眼的会场里,我属意的全是那些上台领奖的孩子。他们无论男生女生,无论高矮胖瘦,都一样的腼腆,一样的纯朴,一样的谦恭。再读他们的文章,只看选题,就了然并非整齐划一的布置。他们读政治、读哲学、读历史、读文学,各有各的爱好,各有各的视角,读出了爱国爱家的善良,读出了天高地远的境界。我似乎豁然省悟,后生们实在了得,为我们验证了澳门人“知书达礼”的逻辑顺序。欲求“达礼”之社会,必先具“知书”之基础。一个传承书香气韵、文脉畅达的地方,定能让现代化的演进如虎添翼。

当夜难眠,卧床翻书。读到文化人吴志良先生一篇文章,文中告诫:“澳门是一座难以读懂读透的城市。”吴先生早年移居澳门,深谙澳门,尚有斯言,让人一震,对此地顿生敬畏之心。芙康与澳门,虽不沾亲,却算带故,这个“故”,就是累积的惦念。此番澳门之行,令人欣慰不已,饱经沧桑的东方明珠,值得我二十三年的眺望,亦未负我二十三年的猜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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