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用体文学化的范本

●文 高 为

同事要攒局，地点定在“金钱豹”，到我办公室发出口头邀请并递上书面注意事项，叮嘱“认真阅读，必有收获”。我随便翻了翻，就笑喷了。其他同事也都人手一份，同样是乐不可支。下面就是我们读到的“吃自助餐的孙子兵法”或曰“金钱豹攻略”节录。

第一招：空城计。三天内要不沾荤腥，只吃瓜果蔬菜稀粥清汤。决战当日要虚怀若谷。早饭食谱为酸黄瓜一条，牛奶一杯。午餐除了喝水，基本就不要进食了。一是为了虚怀若谷，二是为了刮油。眼睛里偶尔出现十几颗星星属正常反应，别怕，饿不死。但记住，头脑要保持绝对地清醒。第二招：攻其不备。开进现场先要观察地形。主要是指主菜的摆放位置。一般说来，任何自助餐为了诱惑消费者，都会有几样主打菜肴，这些菜肴是自助餐的精华，决定了该餐厅的档次和定价基础。搞定这几样是取胜的关键，好比在战场上占领了某某高地。所以，阁下选择的桌位必须靠近主菜，以便随时取用，避免在漫漫征途上浪费不必要的精力和时间。同时，最好能选择较隐蔽的位置，比如柱子后面，或是拐角。这样你可躲在暗处，纵览全局。并且可以避人窥看你那如狼似虎、如狂似癫的吃相。第三招：知己知彼。进场后要分析对手。一般规律是，什么档次的餐厅就走进什么样的顾客。但无论如何，既然是来吃自助的，绝大部分人都想尽量多吃一口。当然，在自助餐厅里，我也见过只吃两片面包，喝一杯咖啡的事主，那是故意显摆的假正经假小资。玩高雅你大可以去西餐厅、咖啡馆嘛！何苦这般做作？别理他们，咱们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在战略上必须重视对手，你要这么看待那些同你共同进餐的同志：低档次餐厅里多是蓬头垢面的家伙，高档次餐厅里多是假装斯文的家伙，均不可掉以轻心。人若要脸，我也要脸，大家斯文，彼此客气。人若不要脸，我也不要脸，大家随时可以甩开脸皮干，别以为我们文化人是好欺负的。第四招：关门捉贼。开吃时要快拿慢吃。对于成本高昂的主菜，向来不会供过于求，通常每隔一段时间才会上来一盘好菜。说时迟，那时快，一片刀光剑影闪过，盘子里已空空如也，这教育了我们，好东西都是转瞬即逝的。犹如一现之昙花，过隙之白马。所以，关键时刻，阁下切不可手软，以免贻误战机。到了你的锅里就是你的了，没人跟你抢，可以从长计议了。无论多么饿，还是应该慢条斯理。其一，我们是有文化的人，应该尽可能地保持风度。其二更重要，我的经验是，狼吞虎咽，吃得反而少。细嚼慢咽，塞得更多。第五招：擒贼擒王。要多荤少素。营养均衡的道理我也懂，但你是在自助啊哥们！平时你吃多少苦瓜菜叶我不管你，可是在自助餐厅你就得拿荤腥出气，顶着最贵的使劲。不然你就亏了哥们。鱼生、海贝、驼峰、乳猪、螺、虾，羊排牛排猪排都往后排，先把传说中好吃的名贵的塞满了再考虑其他。选择餐友很重要，男的，要能吃；女的，要能拿！反正食量小，脸皮薄的，千万别带他去，肯定影响你的食欲。我们的口号是：扶着墙进（饿得双腿发软），扶着墙出（撑得直不起腰）。

此兵法或攻略，还细分为“十大攻略”、“程序篇”（一、观察地形；二、分析对手；三、快拿慢吃）、“细节篇”（分四轮大快朵颐：生蚝等配白葡萄酒、鲍鱼等配红酒、布丁等配果汁、哈根达斯），都写得妙趣横生，使人食指大动，垂涎欲滴。

以前总认为应用文如计划、总结、天气预报、情况介绍、调查报告等很难吸引人，因为要纯客观，避免主观。此处的“兵法”也好，“攻略”也罢，不就是个饭店介绍或用餐指南吗？典型的应用文嘛，没想到也能写得如此活灵活现、活色生香。主观的“有我之境”和客观的“无我之境”效果真的不一样啊。

钱钟书说：“在非文学书中找到有文章意味的妙句，正像整理旧衣服，忽然在夹袋里发现了用剩的钞票和角子；虽然是分内的东西，却有一种意外的喜悦。”（《释文盲》）在应用文中找到文学化的箴言，也会有这种喜悦——原来应用文可以这样写，应用文并不非得是干巴巴令人打不起精神阅读的东西。只要加入了主观的东西，面貌就会有改变。举一个未必恰当的例子。“今天下了大雪”，应用文的写法；“今天可下了大雪”，就有了感情色彩。对罗兰·巴特的“写作的零度”，总是理解不了。别说写文学作品，就是写应用文，怎么可能保持绝对的客观和毫无感情的介入？应用文词汇的选择和数字的使用，都有作者的倾向性，遑论捏造事实及编造数字了。弄虚作假的应用文，其实就是文学创作。反过来说，文学化的应用文,还是应用文，比如我们上面引用的“兵法”或“攻略”。

又是“攻略”，又是“兵法”的，不就是吃顿饭吗？至于的吗？由此我们可以得出结论：要想说话（文章）生动，必须多整大词。夸张是文学的要素，文学同忽悠是同源而异用的。因此，我们也理解了，假大空的报告中为什么都是大词。做报告的人本意在文学创作，或者是忽悠，而不是求真求实，虽然报告应当属于应用文。

也许有人会说，这种调侃的笔法不适用于正事（大事）。那我要怯怯地弱弱地问一句：这世上哪来的那么多正事（大事）？这世上哪有什么正事（大事）？所谓的正事（大事），往往就是“宏大叙事”。“民以食为天”，吃饭或者说食品安全应该是地地道道的正事或者说大事了吧？可是我们不断听到看到或亲身经历的毒黄瓜、毒牛奶、毒腐竹、毒螃蟹、毒馒头、瘦肉精猪肉……几乎可以说是“无食不毒”。灰霾的天空，加上污染的河流，这难道不是正事（大事）吗？以前外国人污蔑我们是“东亚病夫”，那是列强侵略以及不合理的社会制度使平民饥寒交迫、营养不足而造成的。尽管现在我们已经是世界上的老二，国势空前强盛，如果再有人说我们是“东亚病夫”，那可是我们自己吃出来的，自找的，自己的同胞（虽然是极少数）作孽造成的，怨不得别人。

况且，真正做到调侃也不容易。调侃政治人物会挨办；调侃经济动物会挨告；调侃黑帮怪物会挨揍，剩下的，只能调侃自己了，或者拿自己的朋友、亲戚、家人找乐，否则就会惹麻烦。

1934年出版的《大荒集》，收入了林语堂12月8日和12月13日分别在复旦大学和大夏大学的演讲稿《论读书》，开篇即说：“本篇演讲只是谈谈本人对于读书的意见，并不是要训勉青年，亦非敢指导青年。所以不敢训勉青年有两种理由：第一，因为近来常听见贪官污吏到学校致训词，叫学生须有志操，有气节，有廉耻；也有卖国官僚到大学演讲，劝学生要坚忍卓绝，做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大丈夫。孟子曰，人之患在好为人师，料想战国的土豪劣绅亦必好训勉当时的青年，所以激起孟子这样不平的话。”提起所谓正事（大事），就不由得让我想起林语堂七十多年前的妙语。所谓的正人君子们，他们言行不一，表里不一，自己指导、训勉别人的话自己都不相信，自己都做不到，也是一种忽悠。正是这些人，对正事（大事）采取“调侃”的态度，游戏正事，游戏人生，游戏社会。

文章可以粗分为两类：有趣的（可读性）和有用的（思想性、知识性、资料性）。文学类应属于前一种；应用类应属于后一种。有趣的也可以同时有用，如我们引用的“攻略”；有用的未必有趣，如各种工作报告和统计报表。当然，也有面对枯燥的数字比面对优美的文字更加兴趣盎然，更加读得津津有味的，这需要特殊的天赋或异秉，一般人是学不来的。

此篇“用餐指南”给大家带来了欢乐，《小说月报原创版》副主编邓芳女士（她自己也写小说，已经出版的长篇不止一部）甚至说要找到这位匿名的作者，向他（她）约稿，可见邓女士对此文的欣赏。

百花文艺出版社有一个不成文的惯例：编辑退休后，可以在本社出一本自己写的书，作为对其多年来为出版社服务的鼓励、激励、勉励、奖励。王俊石书记今年退休了。在位期间，他介绍了两位（后来的）总编入党，扶植了一双（现在的）副处上岗，可谓功勋卓著（我也开始学习使用“大词”了）。我问：您是否也开始整理作品准备出书了？他答：我写的主要是报告、计划和总结，总数一百万字都打不住。我说：只要那些东西有此“攻略”十分之一的可读性，我就百分之百愿意当您这部书的责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