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可、买账与冲击、冲突

2012-03-20 09:59牛学智
文学自由谈 2012年1期
关键词:批评家话语作家

●文 牛学智

近几年来我零零碎碎写过一些关于批评问题的小文章,大体看,有些观点现在也还坚持,但有些看法,随着时间的推移和本人对现实认知的逐渐深入,已经不愿意再提了,都在进一步完善和修正之中。这个原因说起来可能复杂,不是一两句话能交代过去的。然而,产生进一步完善和修正的主要原因,其实是自己通过细读了二十几位当前一线批评家的批评文本得出的结论。经过六七年时间的通读和遴选,知道先前的冒昧了。因此,零零碎碎说批评这样不行那样不好的感觉印象式文字,权当是一个该结束的阶段才是我此时的真实想法。尽可能大量阅读批评文本后的一个自我约束是,不能再在学院派还是自由派,学术研究还是文学评论,借重西方理论还是地道的本土经验这样一个明确的界限中看问题了。那样看批评问题,你的主张或许会更方便明确地提出来,但你的真正想法,真正的感知,只会遭到更严重破坏。什么原因呢?我只能从我个人的体会说起,我个人的感受是追求通俗、优美、准确等批评文字效果,不管哪一类主张都是愿意接受并且总想力争在批评中实现的,对批评文字效果的这个要求毋庸多谈,它是真命题,也是真问题。

困难在于,文学理论批评,在文字、语言运用之外,或者在语言的背后,它还潜藏着批评家的主体性。特别是在当前这个号称消费社会的语境,批评主体的感知,以及经过纳入其他学科话语最终在文学价值观上消化成自己的结果,你能单纯地说它仅仅是一个明确的看法吗?谁也很难界定在这个被聚焦到关于文学的感知中,哪些属于直通通批判的,哪些属于明明白白赞扬的。情况倒可能是批判中有赞扬,赞扬中有更致命的批判。也即是说,感知的结果有聚焦,但感知的过程是相当分散的。批评之所以是批评,不可能只交代一个结果就完事,说出复杂的思考过程也许才是值得去追求的。而复杂,有没有思索过程的犹豫?有没有警惕妄下断语的徘徊?“吃不准”中不放弃你目前思考的方向,是否会对文字的“流畅”产生阻碍?文字的“涩”是否因为你知道问题的症结肯定不全在文学内部,但谈论的范围还只能暂时规定在文学自身的无奈?特别是碰到批评家强烈的主体性感知情况,能否把那个感知结果理论化、主题化,那还不简单是个概括的问题,它需要同样的感知性文字来暂时凝固。不丢失人家的智慧还想让这种神秘的私人知识普遍化一些、多一点说服力,曲里拐弯的表述就需要读者的一点谅解——对于阅读思维被解构主义、相对主义洗礼后的读者,最担心的就是这一点。思维上已经不存在“深度模式”了,你怎样既考虑人家的感受又必须突出那点有用的基本的东西呢?类似问题如不考虑进去,我们在批评话语中怎么分辨主体对问题的深入感知?至于批评文章都是些什么人在读的问题,我以为与批评文字流畅不流畅不一定成正比。

记得几年前有人就说过此事,说理论批评再怎么通俗,也不可能写成流行歌曲,问题只会在阅读者那里。事实上,对于不读或不细读理论批评文章的人,无论是作家、普通读者,还是同样搞批评的批评家,显而易见,文字再怎么优美的批评文章,一经不同价值观的冲突,更加没心思读了。因为批评文章总还是要谈价值,价值观说穿了就是否弃什么的同时还要倡导什么,“多元化”鼓荡的人们一个最大特点恐怕是自恋。老婆依然是别人的好,但孩子、文章越发是自己的好,除此之外,其他的不闻不问,这就是自恋。再加上现在的批评读者到底都是些什么人,也很难完全地把握。从一些指责批评的文章中看,认为现在的批评文章越来越难读,原因在于作者是为评职称、晋升职务而写,读者是那些评委、主编,还有所谓核心刊物的“学术要求”,比如文章中引用的理论丰富不丰富、注释中有没有外文注释,或者外文注释超过多少条等等。问题是还有另一种更普遍的情况,既然是文学批评,怎样把握究竟哪样的作家在读?我们见得较多的一种即是认为作家不认可、不买账之类的说法。这种说法的一个一般思维方式就是站在作家的角度想问题。这里,我不妨对此问题表达一点质疑。作家的反馈意见无从查知,怎么就单方面认定作家不喜欢如此批评呢?这是其一;其二是,我们口口声声倡导批评得有独立判断,那么,难道批评非得看作家、揣度作家可能会怎么想吗?貌似纠结的问题其实往往没那么复杂。我们质疑批评不优美完全正确,但我们是否同时也注意一下现如今出现的批评与创作,或者批评家与作家的关系问题,这个其实早已不是单纯的学术问题了,它已经是利害权衡的问题。因为,只有利益发生冲突,才会怄气似的“不懂”、“不读”;或者只要未曾正面肯定自己的作品,再好的批评也仍无作家来关注。比如凡是宏观上指责当前批评如何如何不如人意的文章,我发现首先站出来说话的还就是一些作家,至少他们旁敲侧击的应证,不管他们出于什么意图,“应证”本身便自然而然构成了批评不被作家认可、买账的口食。前几年批评家李建军有过三评《废都》,对莫言等重要作家也做过严厉批评,而他却受到“猪尿泡打人不疼一股骚气难闻”、“如果让他写小说,不知会写成什么样”等等侵犯理论常识的指责。相信这绝不是孤例。如果真是为学术、为文学的进步,批评所关注的理应是作家关注的,至少是作家首先应该关注的。

这样想问题,问题似乎可以稍微宕开一点。举个就近的例子吧。比如近两个月来《文学报.新批评》连续发表的李建军关于莫言《蛙》、翟业军关于迟子建创作局限、黄桂元关于新茅奖获奖作品无难度等的批评,能不能站在作家特别是被批评作家的角度,用作家是否认同、是否买账来衡量这些批评的受满意度?难度很大。其一,我们不能把作家,即便是公认为重要的作家想象得超凡脱俗,他就是一个活人、一个生活在复杂人际关系中的凡人(俗人?),辛辛苦苦几年乃至几十年的劳动结果被一篇不太长的文章尖锐地批评了,他们心底里还异常兴奋、没有半点受挫感,这可能吗?其二,批评家严肃的、我认为独立的判断,如果没有必要的中西方理论资源的调动、文艺理论知识的垫底、作家个人创作史的勾连和基本思潮背景的熟悉程度,相反,仅仅是一己感觉、直觉的优美呈现,不顾及文学是公共事务、是基层生活经验这一常识,批评可能照样能聚焦一些问题,也或许照样具有说服力,但放不了多长时间,马脚总会露出来。因为仅仅凭借一己感觉、直觉的言说,马上会有同样凭借感觉、直觉的批评跟上来,还可能说得更有魅力。没有别的原因,就是看你站在作家心理所期望的角度想问题,还是从这种期待中把自己解放出来,表达一点独立判断的问题。不太顾及作家特别是被批评作家的态度,作家是否认可、是否买账的权衡,就已经转换到我的批评是否给既定思维带来了冲击,甚至冲突的视角。

就以刚举例的这几文来说,我以为批评家的文字还是“涩”的成分稍多一些。这些“涩”的成分也是真正值得进一步思考的。写的是什么、写得如何是批评《蛙》直接的艺术层面问题,但支撑作家如此艺术自信的难道没有其他意识形态的蛊惑吗?艺术自信下藏着对人文价值判断的莫大妄想,这才是李文深处值得玩味的一层意思。迟子建在一片赞美声掩盖下的“复制”,批评家恐怕不单是要指出具体作家的具体问题吧?不然,所谓流行观念怎么介入作家思维并换取读者眼泪的,就不会微观地展示出来。而这一点,看起来是批评家直接要说的,但这个“说”已经经历了多次的话语转折。“难度”早都成了问题,但难度在一些重要作品中是怎么消失的,如没有批评家心灵的感知加进去、没有对整个人文价值观念的纳入,难度的缺位很难说在另一些批评家那里不被当作新经验而加以褒扬。还是近两个月《文学报.新批评》发表的陈冲的长文《我理想中的“新批评”》,他所谓“有效阅读”爆料的其实是“个人经验”或“个人感觉”批评的惯性问题,批评家折腾那么长时间的工作,居然还没弄明白《笨花》(铁凝著)的主人公是谁。陈冲说这是常识,我也认为这是常识。什么原因导致常识变得不常识呢?除了我们要求批评要有自我、直接写自我思想以致自我经验缺乏基本资料的支持,还加上“无效阅读”的以讹传讹外,其他原因没有了。

这问题要分别对待,首先,批评家懒惰、辛苦,会上会下没时间悉心地读哪怕即将要发言的作品,基本是知一页而窥全书、知一文而解全人的阅读状态。其次,近年来学术刊物的导向不能不考虑。如果说前几年人们还热衷于呼唤学术规范、回归理性,那么,近年来实际上开始呼唤批评的个性化、自我化了,刊物大概是吃尽了僵化论文的苦头,想要刊物生机更旺,惟一的办法就是改变文风,这是放到什么时候都永远有道理的追求。问题就出在当我们有此呼唤时,应该同时坚守回归理性表述的底线,否则,任何的理论表达是不是在了解既有言说背景的基础下进行?是不是渗透了批评主体对当前社会现实综合感知后的文学凝聚?等等问题便会没完没了地循环而来,这不仅使怎样看待理论批评阅读的“慢”的问题失去了机制的支撑,更糟的乃是我们因为急于下结论、忙于思想的命名,本来想要的那个微茫的、渺小的生命体验状态,即刻消失了;并且体验中那个辩难的、相悖的,甚至有时候自我否定的怀疑性因素,因要求文字的过于简洁、过于流畅,只好暂且省掉。说白了,理论批评文章要变得真像创作,像创作一样去抒发,批评话语间辩证的力量、思辨的色彩,即把批评主体燃烧进去的体验性成分,恐怕还是要注意。否则,大家都只能写一些美丽的顺口溜。提倡诗意、温暖、和谐,都大同小异地哭鼻子抹泪;流行全球化视野,都千篇一律的本土性、地方性、社区性知识,那我们转来转去好不容易绕到“生命本身”、“人性本身”的吁请,不就太简单了?

意义是建构起来的,到底怎样算是意义的建构,仍然是个问题。文学批评的宏大作用不用多说了,沿着我的思路再往下走一步,我只是觉得当前的批评,就普遍性而言,可能什么都不缺,惟独缺失的是价值观上的冲击,乃至冲突。小的方面说,缺乏与作家、读者既定观念的冲击和冲突,特别是结构宏伟的论文,旁征博引一通,最终离不开一个模式的支撑。这个模式就是先捆绑再“当然”,或者先“个例”再“一批”,理论资源多为思想界的划分和社会学意义的“变迁论”。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文学就这样基本构建起来了。因为是文学史的架构,此类文章中还不太容易看出个体文学事实到底如何运作,但你一定能感觉到有这个基本划分,个体再怎么突围也不会离开所属共同体太远。这是我提出我们宁愿要主体感知性批评的疙疙瘩瘩、曲里拐弯,也要对完全正确、完全优美的宏观学术梳理保持警觉的就近原因。

我个人的看法,语言问题仍然是思想问题——只不过,这个思想问题不指语言明快了,思想也就清晰这一层意思,我特指现在批评思想过于清晰,有可能已经把更复杂的社会意识形态声音阻断在文学价值观的论述之外的一种做法。我的现实就给了我这样的一个提示,除了阅读、研究一些自己的分内内容以外,自然面对最多的、论述最多的是“提振”、“推进”、“促进”、“提升”、“繁荣”、“发展”、“崛起”、“复兴”,乃至“文化自觉”、“文化自信”、“文化强国”之类。即便实际填进去的根本与这些词沾不上边,你也必须想办法如此去论述。这就是不是你如何说,关键在于你应该说什么的问题。我所面对的,恐怕也是一般哲学社会科学研究者都能在不同程度遭遇到的。

回到文学批评的话题,如果没有清醒的更新批评话语的意识,没有曲折地揉进哪怕一己的社会感知进去,没有必要的隐含,批评也许真的变得有铿锵有力的结论,有勇往直前的勇力和优美动人的修辞。但对于生活在一切皆消费、一切皆有可能的消费主义话语氛围中的人们,封闭起来谈点文学的理想可以,提出某种振奋人心的文学精神也可以。然而就现在这种一哄而上、惟恐不强大的文化环境来说,批评的说服力究竟在哪里?因此,我不避浅陋,也不顾及因浅薄而可能带来的冒犯,厚着脸皮说,我宁愿要批评过程中的隐含、暗示、曲笔,也不要昂扬、诗意和华丽修辞;我也宁愿因冲击、冲突带来的些许不快,也警惕因认可、买账收获的掌声和鲜花。

说得更透一点,这其中的原因不外乎两个:一个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文论界在理论和实践操作两方面已经认识到并践行着中西转化、古今转换的工作虽说一直持续到了当下,但结果来看,效果并不明显。其主要原因是转换工作的批评家、学者,对所谓学术范型太过敏感,恰好忽视了文学批评的公共性——这一公共性不是关心公共事务的公共性,是批评话语应该由社会学、政治学、经济学、民族学等话语中凝聚而产生的现实视野不够。结果本来想突出的对当前文学现实的判断反而越发稀薄,真正突出了的“现实经验”实际是些未经文学心灵感知内化的不文学也不纯粹社会学、政治学、经济学等的话语杂质。有人把这笔账算到“文化研究”的头上了,其实不然,文化研究者的心思从未离开过文学,只不过,他们太限于跨学科这个方法,缺少、或者根本未曾注意主体感知性功能在转化中的关键作用。把大众文化内在化与通过大众文化的视角审视文学肯定是两个不同概念。前者琢磨出来的是文学在消费社会重新凝聚意义的命题,后者分析的是消费社会文学的不同样态,极端的后果是文学有新形式而没有新的意义可能。另一个是批评语言问题。按照如此清楚明白的批评模式,对批评语言的要求其实远离了在语言中考虑是否有批评主体存在感(哲学思考)的含量?不信你仔细看看一些在“语用”层面批评“批评”的文章,暂且忽略它们的具体所指,是不是要求批评语言表意要更加直接、结论要更加明确(肯定)?这个导向一旦形成,批评企图在话语中渗透意义感知的努力就彻底泡汤——作家角度看,这一点恰好更有资格与批评对象已经有的意义结构进行较量,也最有理由冲击、冲突作家作品的观念模式、价值模式。

在批评与被批评过程中,也许很难说谁是绝对正确的、有意义的、具有普遍性的,但只要能形成有效的冲击、冲突,批评与被批评之间的互动就有望构成,哪怕是消极互动。我觉得这至少也比在文学评论还是学术论文,西方理论还是本土经验,学院派还是别的什么派之间煞费心思进行辨析、厘定界限要好,也就更有利于文学批评的更新。

我之所以把当前我们所置身的这个时代的意义生产难度想得更多一些——姑且以都市社会形态为考虑对象,个体的人恐怕早已进入了“被消费”的第二次异化阶段(如果第一次异化是马克思意义的)。盖因为当个体遭遇彻底的异化,意味着“思考”的缺席,自身视角的缺席。如何在目的缺席的困扰中抟塑意义生活,警惕无数“豪语”、“明白无误”结论的自欺与他欺,就觉得批评语言中应该内置批评思想,而不再是通过怎样的表述,体现怎样的追求(理想)的外在于自身视角的话语模式,这样做,不见得就能唤回“思考”本身,但兴许能接近思考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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