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毕星星
陈为人这几年的传记文学创作别开生面,引人瞩目。仅山西作家群体系列,就有了八部传记。其中,赵树理马烽两部山西作家代表人物传记,苦心经营,更是让我读来获益最多,警醒最烈。
率先阅读赵马两传的专家,大多惊叹记述的“真实”。真实这个极其普通的评价,在中国走过了极其曲折的道路。1950年代我们套用斯大林时代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创作方法,不顾一切强行改造大众屈从官方意见,蛮横得很。1960年代我们曾经大张旗鼓批判过“写真实”这个口号。“文革”结束以后,痛定思痛,“说真话”一个时期成为作家的严肃操守。我们走过的岁月表明,真实没有那么复杂。所谓真实,就是事实,就是曾经的存在。那种经过意识形态需要改造过的人造真实,是这个世纪所谓“无产阶级文艺观”滋生出的最大虚假。人物传记写作,从真还是从需要?直到改革开放前,我们都还习惯于使用这种不顾事实只顾政治正确的宣传手段。一直到现在,也还有人怀念它的霸道呢。
读两部传记,可以感到陈为人一个念兹在兹的情结:赵树理马烽异同论。两本传记,陈为人其实是对比着写。就是在同一部传记里,陈为人也时时忍不住抬出另一人作对比。这不仅仅是出于“用对比把人物区别得更鲜明些”(恩格斯语),而且是因为赵马不同的人生道路,代表了面对政治压力两种不同的创作态度,于世人有警示意义。
陈为人的两传,让这个话题又一次热络起来。
赵树理马烽的对比,山西文学界屡次提起这个话题,马烽在世时,也曾就这个论题为自己做过辩解。赵马的创作道路,有联系又有区别。多年来,攻也好,辩也好,褒也好,贬也好,意见未能和解,一条历史道路大家却是越辩越清楚,接近于共识。那就是在解放后一直到“文革”,对于极左路线,马烽屈从较多,反省较少;赵树理反抗较多,屈从较少。仅就五六十年代他们创作的青春期作对比,从合作化大跃进人民公社一直到“文革”前,马烽及其他山药蛋派作家几乎是亦步亦趋,伴着“上边”的失误唱了一路赞歌。赵树理则明显有所保留,时时以沉默做反抗。对于配合形势,他们都做过追风文章,赵树理显然没有《三年早知道》、《我们村里的年轻人》等作品里洋溢的乌托邦式的伪乐观伪豪迈。赵树理马烽都缺乏悲剧意识,对于传统文化里的“大团圆”盲从认可。但是检点赵树理的小说,朦胧的悲剧思维还是有的。赵马都有朴素的“生活决定艺术”的观念,这使得他们有时以生活真实做依据,思考路线政策的合理与否,只不过在这一点,赵树理更加突出,马烽的意识较为微弱。
胡适曾经一针见血地指出,粉饰太平的大团圆其实是一种说谎文学。尤其是在国家发生重大失误时,这种说谎文学危害更为突出。
赵树理马烽或异或同,根本区别在哪里?当年的山西省委书记王谦,对赵马有一个极为准确的概括和评价:“马烽和赵树理不一样。马烽是为党而写农民;赵树理是为农民而写农民。所以当党和农民利益一致的时候,他们俩人似乎没什么差别。而当党和农民的利益不一致时,马烽是站在党的一边,而赵树理是站在农民的一边。”赵树理的民本意识挽救了他,使得它能够在一个狂躁的时代保持相对清醒的头脑。此时,无为便是坚持真理。而马烽由于强烈的党性意识左右,历史曲折处自会高歌唱大风。
赵树理也感觉自己和党的要求有距离,几十年都没能弥补这个距离。比如写英雄人物。赵树理一生钟爱中间人物,他笔下活灵活现的典型,几乎都是所谓中间人物。而马烽笔下的社会主义新人,便平添了许多光明的伪饰。赵树理也尽力在生活中搜索寻觅英雄,无奈他总是不得法。陈为人的传记指出:立足点是分水岭。大跃进时代全民虚夸,赵树理凭借“作家的眼睛”,极其鄙视“杨文广戴上红领巾,穆桂英入团,佘太君成为老干部”式的生搬硬套。现在回头检视,依然还是赵树理笔下那批中间人物,成为那一时刻底层民众的真实写照。他们不会呼风唤雨,但在虚妄政治高压下的凡俗,比那些形容光鲜的高大全,要本真得多,可靠得多。这才是残酷的历史真实。
令人叹息的是,赵树理马烽的异同,在山西文坛没有获得一种良性互补。它更多的表现为倒退激励。这种表现很有趣。当赵马表现出差异时,马烽没有向着赵树理方向攀升;当赵马表现出一致时,赵树理向着马烽俯就。这里面当然有深刻的原因。几十年来,权力一直在压抑民本意识,颂圣意识压抑独立人格。发展往往表现为权力的铺张扬厉,民本意识没有足够成长的空间。面对作家的个性,面对丰富的思想资源,文艺事业的“繁荣发展”时常表现出一种逆向淘汰。这才是值得汲取的深刻教训。
赵马两传,解析了两位大家,树了两个典型样本。他们代表了中国作家,中国知识分子在改革开放之前几十年艰难曲折的历程,纠结着几十年的运动史。文人的操守和叛卖,觉醒和天真,挑战以及牺牲,每每都有惊心动魄的记述。“文章信口雌黄易,思想锥心坦白难。”(聂绀弩诗)陈为人浓墨重彩写出了一部知识分子的剖心锥心史,尤其是赵树理的漫长岁月,有许多血肉淋漓的解析,至为难得。赵马的分分合合,和而不同,是新中国知识分子改造的士林别传。
对于赵树理马烽,让一个山西作家比较高低,太难为人了。有人说你们熟悉嘛,正好比较。熟悉有便捷的一面,熟悉也有重负在身。赵树理马烽都是我们的前辈师尊,山西的文学尊神。谁敢太岁头上动土?实在胆大妄为。但是,历史的命题终归雪藏不住,山西文坛,已经可以感到隐约的冲动。该说的话,总归要有人说出来。
山西近年张扬“后赵树理写作”,赵树理已经去世40年,“文革”甫一结束,后赵树理时代理应开启,为何延宕至今?很显然这不是一个时间概念。这是一个叛逆群体的起事信号。他们之所以迟迟尚未作为,是因为老一代山药蛋派作家群依然健在,这种反省多了顾忌。赵树理马烽,哺育过我们这一代山西作家。世人谁没有凡俗的情面因素,上一代的人事牵扯,宗派掣肘,合盘端出真相当然需要正义力量。在中国文学的大背景下,清理山药蛋派思想谱系,追根溯源,条分缕析,也需要多么坚定的信念。山西作家冷眼平心说大家,绝不是简单地喊一声“吾爱吾师,吾尤爱真理”能起步的。如同马克思所说,科学入口就是地狱门口,大步跨进去需要非凡的勇气。你要承受撕裂师承的不安,自我否定的阵痛。支撑山西作家我辈如此作为的,是这一代知识分子文化意识的嬗变成长。在中国人传统思维里,恋祖表现出文化自足心理,审父表现出文化反叛精神。两条思维路线的较量,思想解放运动以后愈演愈烈,从恋祖到审父再到自省,是每一个觉醒的知识分子的行走路线。毫无情面地解剖自己,解剖先人,是鲁迅留给我们的光荣。今天,我们又一次领受了鲁迅精神的威力。
历史已经翻过了那一页。赵马那一代作家和意识形态的紧张关系,各人的应对策略,多年来一直是山西作家心中所有,笔下又浅尝辄止甚至讳莫如深的话题。我们不但需要复原历史,也要尽可能复原历史细节。赵马异同论这个话题,有趣又沉重。当极左路线占据主流位置,强力介入生活,赵树理以自己的沉默,保护了清白,难能可贵。马烽有所附会,人生留下了瑕疵,让人扼腕。赵马都是我们身边的大师,即使无奈附会也罢,后辈很为他们惋惜。但自己的历史是自己书写的,谁也无可奈何。
赵树理马烽离世都不算久,正确陈述并不困难。但是由于权力的因素,传统的因素,情面的因素各种掣肘,种种虚假混乱的陈述依然不绝于耳。要厘清一点疑问,还是有许多障碍。我们是否辱没前贤,卖了师傅?读者共鉴。然而清夜扪心,自觉持论公允,不过想揭开曾经的伪饰陈述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