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坛奇闻怪事录

2012-03-20 09:39石华鹏
文学自由谈 2012年6期
关键词:路子名片研讨

●文 石华鹏

混迹文坛十多年,东奔西走,南来北往,在文学的大红横幅下,我参加过这样那样的一些研讨会、颁奖会,上过这样那样的一些研修班、培训班。耳闻目睹,各色文人,各种文事,总是千姿百态地留刻在我的脑海中,历历不忘。

文坛虽说只是一个小圈子,但小圈子大舞台,芝麻上也可舞蹈,你方唱罢我登场,这小圈子也是热闹非凡——不仅有沽名钓誉、唯利是图、拉帮结派、弄虚作假、尴男尬女、你恩我怨,也有淡泊名利、心忧天下、潜心问学、真诚写作、才华横溢、低调正派。正所谓:小圈子,大世界;大世界,小圈子。

在这里,我信手记下文坛上一些我曾经听到、看到或遇到的奇闻怪事,它们或长或短,或简或繁,作为丰富多彩的文坛生活的一剂调味品,供大家一笑。在此说明:种种奇闻怪事,不是源自捕风捉影,便是脱胎于流言蜚语,对事不对人,请勿过分联想,请勿对号入座。

“都一样”

那是我参加的一次最“无厘头”的研讨会。

八九年前,我入编辑行不久,一场本来副主编要去参加的作品研讨会,因与另一场研讨会时间冲突,副主编不可能莅临两场同时召开的研讨会,所以临时通知我去“顶包”。一是不知道研讨谁的作品;二是研讨的作品我也没读,觉得不好意思,所以我表示不想去。副主编说,一,这是工作,这是任务;二,快活林国家级森林公园(研讨会主办地)你没去过,值得一去。同是两点,领导的理由比我的理由充分,我不便再推脱,答应去。

第二天一早,一辆面包车驶进文联接了我和作协、理论室的另外两位负责人之后,又前往某大学教工宿舍区,接了几位大名鼎鼎的教授、评论家。大家都是熟人,一车欢声笑语,向快活林国家森林公园奔去。两三个小时的车程,作为籍籍无名的小字辈我很少加入谈话阵营,大家东扯西拉,但话题内容就是扯不到此次研讨会上,我心虚,终于忍不住问旁边的两位,结果让我大吃一惊,他们说也不知道参加谁的研讨会!

我以为就我荒唐,还有人也荒唐着呢。既然去参加研讨会,怎么能不知道去研讨谁呢?更荒唐的是,我对我的“无知”还有些心虚,而别人若无其事,就像仅仅去赴一场轻松的旅游而已。车上还是有人知道研讨谁,但名字说了半天说不准,理由是被研讨者系文学新人,大家不熟悉。理所当然,全车人没有一位事先读过被研讨者的作品——研讨的书是抵达快活林之后分发的。车到快活林时已是中午,我领到两本书,李东北的诗集,张西南的散文集。我终于明白,此次研讨会是两位作者一起研讨。我还明白,副主编所说的“值得一去”乃为真话,快活林国家森林公园风景秀丽、景色怡人。

午饭、午休之后,下午三点整,研讨会隆重开始。除了来自省里的我们一行外,还有市里、县里的官员、教授、作家等,总之济济一堂。主角是:李东北,县广电局股长,诗人。张西南,县委宣传部干事,散文家。研讨开始。事实证明我的观点正确:只要有教授、评论家在场,任何研讨会都不会冷场,只有滔滔不绝,讲不完的话,哪怕从拿到作者的书到研讨开始只不过两三个小时,这里边还包含午饭午休时间。

我很是佩服这会上争先恐后的高谈阔论者,只要翻过作者的几页书就能谈。我躲在角落,静静听便是。最知名的教授发言了,让我始料未及的是,老先生在“表扬”两位作者时,把名字弄反了,说张西南的诗歌写得有深度,李东北的散文写得有感染力,其实写诗的是李东北,写散文的是张西南。发言大致有十五分钟,就这么反了十五分钟。末了,主持者实在忍不住,小声提醒说,您把二位作者的名字说反了。教授一听,说:“都一样,都一样。”

还好,该教授以幽默闻名,会场尴尬地冒出几声笑来,大家没什么反应,看来把这“都一样”当幽默了。

至今我仍没弄明白,这“都一样”是什么意思,是都写的好呢?还是把研讨者的名字说正说反“都一样”,但他们不一样啊。

这样“无厘头”的研讨会我后来常遇到,时间久了,也见怪不怪,“心理素质”也提高了,心中那份忐忑再也寻不着。除此以外,那次研讨会还留给我深刻印象的是,吃的有特色,都是野味,不夸张地说,飞禽走兽都有,很多是我第一次吃到。野味、美景、无厘头——那次研讨会的“后现代印象”至今不忘。

名片“骗”天下

有人一面递上名片,一面打趣地说,名片名片,明着骗一下。

明着骗也好,暗着骗也好,如今,饭桌上、会议前收到的名片越来越少了。曾经,名片像雪花一样飞舞在我们身旁,无论高矮胖瘦,贩夫走卒,只要是个出来混的人,口袋里都装着厚厚一沓名片,有别人送的,也有准备送给别人的。见面头两件事,掏名片递名片,无论在场者多少,一圈儿发下来,每人一张,像我们乡下请客发烟,不问大人小孩,见者有份。那时递名片如一阵风潮,也不管别人对您感不感兴趣、需不需要,见了就递,成为规定动作,其实一转身很多名片就进了垃圾桶。慢慢地,这股风潮退却了,不再那么遍地撒了,递名片也只递给需要的、日后可能有关联的人,有时为了联系,还得主动向对方索要名片。这样就变得自然、正常多了,既节约了资源,也减少了虚伪。当然,名片不再满天飞,与手机、网络的发达有关,见面留个电话便行了。

与社会上的其他行业相比,我发觉,作家使用名片的越来越少,高校的教授、文学系统的工作人员会相对多些,一方面,作家的交往需求不大,对外交往面窄些;另一方面,作家的个性使然,要么以为“天下谁人不识君”,要么以为“门外花落无人问”,我行我素罢了。

虽然作家们的名片越来越少,但在我收到过各种各样的名片中,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作家、教授们的名片。是不是文人墨客的“花花肠子”太多,他们在一张简单的名片上倾注了丰富的“心血”,想让名片成为“脸面”,充分展示自己。结果呢?适得其反,小小方寸间的内容,不小心露出了自己的“心机”和“嘴脸”,不是令人忍俊不禁,就是让人嗤之以鼻,低看几眼。

我将这类名片分为以下三种类型。

烧包型。我接到过好几张这样的名片,小小的一张纸片,正反两面用小五号字写得满满的,正面是职务,包括本职和社会兼职,比如:中国作协会员、省作协全委会委员、市作协副主席、中国散文学会会员、省阅读写作协会副秘书长、市禁毒教育委员会委员,等等,长长一条,内容占了一面。另一面写的是该作家的作品,有出版的书名,还有写的论文标题,占得满满的。得了,既然是名片,我得知道您的地址、电话啊,找了半天,在最下角,用更小的字写着。看这样的名片很累。还有更“极品的”,有一个大学教授兼作家,他的名片是折叠式的,折叠成好多页,一拉开,像手风琴,约长八十厘米,他的头衔太多,作品太多,只得如此“全面展示”自己。但是我替这位教授作家担心了,因为他还年轻,刚过五十,随着他成果的增加,那他的名片该变得多长,大概会“等身”了吧。

虚名型。我见过一个县文联副主席的名片,上面写着:县文联副主席(享受正科级)、二级专业作家(全省一级作家总共二十人)。看得我差点“喷饭”,我笑,不是因为括弧里的解释,我笑是因为这位老兄怎么运气这么不好,总是跟“副”“二”杠上了,要是成为“正主席”“一级作家”,不是就没必要麻烦着括弧了吗?另外,我还从这括弧里读出了这位副主席的“委屈”。我后来打听到,这位副主席本来在教育局任副局长,一直想扶正而不成,心有怨气。而他平常爱弄文学,书也出了好几本,就到了文联来,由副科升为正科,但文联主席没退,他只得任副主席,虽说级别“正”了,但职务还是“副”的,还是有点怨气,只得来个括弧了。文联是清水衙门,比不得教育局,在这里当“正职”还不如在教育局当“副职”,据说这位老兄还有些后悔,不该来文联,所以这位老兄后来总结出一条自认的“真理”:要当官就别弄文学,领导眼里弄文学是不务正业,让你去当个文学的官儿,其实仕途就完结了。

忽悠型。我见识过一位海外华人作家的名片,他的头衔实在是多,只得印满名片的两面,不知是我孤陋寡闻还是什么,只有排在前面的两三个头衔——中国作协会员、某师范学院客座教授——我知道外,其他的头衔我均不知道,或者没听说过,因为名头不是“世界”便是“洲际”,让人摸不着头脑,比如:美国文学促进协会、全美当代文学研究会、世界华文作家联合会、洲际文化艺术学会、国际华文作家协会、当代作家诗文朗诵比赛赛事会、澳洲音乐文学学会等等,这位先生不是会长,便是主席什么的,以我小人之心揣度,该协会可能只有该先生一人。除此以外,名片上列举的便是该先生获得的奖项,都是冠以“国际”之称的奖项,其中某一项是:某某年诺贝尔文学奖候选人。我惊了一下,该先生居然还与诺贝尔奖扯上了关系,真是厉害至极。后来我知道,该先生是位有钱的主儿,热爱文学,热衷回大陆自己办文学奖玩儿。这便好理解了,有钱什么不可以做到呢?名片上的头衔和奖项假不了,那就忽悠吧。我还收到过一张名片,国内作家的,这张片子倒是精练、简单,只有一行醒目的字:“张艺谋导演作品《秋菊打官司》原著作者某某某。”我接到这张名片好像是在2011年,距离《秋菊打官司》上映已经有近二十年了,该作家不提醒我,我早忘了此事了,其实他的原著小说叫什么,我想了半天想不起来。

名片嘛,不就是写上工作单位、职务职称、地址电话再加上姓名,何必搞出这么多花花肠子呢。还好,现如今,名片越来越少了。

贴标签

一举成名天下知。一个在角落里默默写作的写作者,谁不想成名呢?不是还有句著名的话说“出名要趁早,来得太晚的话,快乐也不是那么痛快”吗。只是这“名”的“出”法各个不同,有两种,一种是名来找你;一种是你去找名。前者靠实力和机遇,后者除了一定实力之外,还靠方法——寻找成名之法,即所谓的策划,或者炒作。

策划也好,炒作也罢,就是说“出名”是可以“设计”出来的,这个我相信,有些行业比如娱乐业、新闻业惯用此伎俩,博得眼球效应、眼球经济。但是,在写作这事儿里边,策划个“名作家”出来,好像不那么容易,因为作家的“名”是靠作品“堆”出来的,“设计”作品一般很难——曾经有个诗人求包养一夜成“名”,但跟写作不搭界,充其量是个娱乐新闻而已。

没想到,一次随意交谈,诞生了一个真正从写作内部策划作家“出名”的成功案例。出现在我身边的这次策划,虽说有其偶然性,但效果不凡,我不知道以后是否会有类似策划,但目前看来确无前人。

某日,我办公室不约而同来了两位文友,年龄均四十上下:一位文学博士,姓陈,因喜欢“放炮”被称为所谓新锐评论家;一位某市中学老师,姓林,写小说多年,作品偶上大刊,名声不温不火。

大家彼此都熟悉,谈文说事也不拐弯抹角。我对林说,林兄你写了这么多年了,省内关起门来小有名声,什么时候名声爆响全国啊?林不语。陈博士说,成名全国,说难也难,说易也易。我和林装出饶有兴趣的样子。陈博士接着说,成名容易,只要给林老师和他的小说创作贴上标签,贴上既吸引眼球又符合林老师小说个性的标签。

陈博士滔滔不绝,向我们陈述了他的道理。他说,纵观当代成名作家,哪一个身上没有标签:余华——先锋作家,苏童——最会写女人的男作家,韩少功——寻根小说,王朔——痞子作家,方方——新写实作家,池莉——小市民作家,贾平凹——最会写性的男作家,麦家——谍战作家,郭敬明——青春写作,等等等等,可以夸张地说,没有标签就没有名声。虽然这标签是评论家后来给作家贴上去的,甚至有些人成名之后想撕掉标签,第一,他撕不掉,他撕掉的那一天就是他消失于文坛的那一天;第二,哪个作家没有享受到标签带来的荣耀。既然贴标签可以贴出名声,我们为什么不主动为自己的写作贴上标签呢。

陈博士的“标签观点”很有见地,我建议他去申请专利。陈博士继续指出,贴标签容易,难就难在,标签贴了之后,林老师要配合这个标签进行文本创作,小说的主题、内容都要与标签一致,然后,除了我写评论文章为其贴标签之外,我还请北京、上海的社科院同学写文章推波助澜,这事儿应该会成。

接下来,便是确定“标签”了。经讨论,我们为林和他的小说贴的标签是:中国最具冒犯意识的作家。这一标签应该说是不错的,原因有三:其一,中国作家普遍缺胆量,很多主题和内容不敢写,不敢冒犯,读者对胆子大的作家感兴趣;其二,“冒犯”是一个很敏感的词汇,敏感就能吸引眼球,所以此标签,能吸引眼球;其三,林兄前期小说已经显露出了他胆大而先锋的写作特色,有基础。

何为“冒犯”?根据我较为丰富的阅读经验,我向林兄推荐了几本胆大而具冒犯意识的小说,让他学习学习,如拉什迪的《羞耻》,写政治家族的暴行的;安妮·普鲁的《断背山》,写同性之爱的;菲利普·罗斯的《垂死的肉身》,写老幼之情爱的,等等。中国最具冒犯意识的作家,是一个有风险的称呼,尤其在创作与评论上,均有风险,如何把握好“冒险”的度甚为重要,哪些该写,哪些不该写,写到什么程度,林兄表示心中有数。

后来的实际操作——林兄写出了四五个具有“冒犯意识”的中篇小说、我作为小说编辑推介发表、陈博士写评论为其贴上标签并作为主要幕后策划——表明,这是一次成功的“作家出名”策划,林兄真正“火”了一把,在全国有了相当知名度,写专栏、接受采访,很是忙碌。当人们再次提到林兄时,总会提到“中国最具冒犯意识的作家”这个标签。

贴标签,能让一个作家成名,但这成名是个个案,不是每个成功都可复制。成名是写作的幸事,但写作不是为了成名,是为了写出真正伟大的作品。有的名只是一时之名,只有伟大的作品,才是长久之名。

歪路子,野路子

作者写一部小说,出版机构出版,读者阅读与评论者评论,参与奖项角逐。这是一条再正常不过的文学生产、消费与评价的路子。但是,因为“名利”这对魔鬼的诱惑,加上适宜的土壤,一条正常的路便会旁逸斜出,生出一条文学生产、消费与评价的歪路子来:作者(某些有能量或者一官半职的人)写出一部小说后,找关系弄到一笔经费——或找企业赞助、或找官方项目经费——买个书号出版,再找宣传部门或什么协会弄笔钱,开个热热闹闹、掌声一片的研讨会,然后再运作出个什么政府奖来。

这样的歪路子随处可见。拿公家的钱,出自己的小名,满足大大的虚荣心,一帮“吹鼓手”也有了收入,有关部门也有了“政绩”,可谓皆大欢喜。惟一不够欢喜的是,这类书与艺术水准无关,与读者无关。我认识一位县市文学的“掌门人”,写作水平一般,但能量大,写了一本以当地为背景的历史小说,从出书到研讨到参评国家级奖项,政府拿钱,前后花了近八十万元,结果奖也没拿到,热闹开场,惨淡收场,令人唏嘘。

所以,我以为这歪路子“歪”在:第一,浪费了国有资源。谁有权有势能“折腾”,就能拿到钱办自己的文学事儿,这“歪路子”走一次,少则五万八万,多则几十万上百万,这是一种变相的贪污。第二,扰乱了文学评价生态。有钱就能买到好评价,买到宣传,难怪各种研讨会上“史诗”“经典”“划时代”的著作很多,而读者却很少。严重的是这种“研讨会评价”会影响读者的艺术判断。第三,破坏了文学评奖机制。自从“获大奖”变成地方文学“政绩”后,进京“跑奖”,借研讨会“要奖”的事屡见不鲜。为此,据说北京诞生了一批职业“跑会家”,他们大都在评论界混的时间长、资格老,时常参与各种评奖,地方上为了获奖,花巨资将研讨会开到北京去,请上这些可能的评委们出席,“红包”可观。有位老先生,为了“跑”研讨会,不顾年岁高,专门买了一辆车来“跑”,一年收入四五十万没问题。

与这“歪路子”不同,在文学出版评论上还有一种“野路子”。

因现在出版社是“利”字当头而非“艺”字当头,出一本文学类的书异常艰难,加上那些出版资源、扶持资源被“歪路子”占去了,所以,绝大部分文学作者只能自掏腰包,出版一本自己的心血之作。这些书印刷不够精良,在文朋诗友的圈子里流通,彼此评论,有好说好有坏说坏,自生自灭,孤独前行。这即所谓的“野路子”。

有一个重庆农民,酷爱写小说,小说也写得很不错,时常在各刊物露脸,他为了出一本书,卖掉了自己的耕牛,他很自信他的书能在书店里卖掉一些,但是他的书进不了书店,最后他用装化肥的蛇皮袋背到集市的地摊上,与那些鸡鸭鱼肉摆到一起卖,仍然没有人过问,只有惊奇空洞的眼光掠过他苍老的面孔。

对那些自掏腰包出一本小说、散文集的文学作者,我是心存敬意的,他们喜爱写作,真诚写作,不仅倾注自己的精神财富,还要贡献自己的物质财富,来出版一本书。为了让更多人看到,他们背着印数不多、装帧不考究的书,穿行于文友间,然后双手恭敬地送上:请指正。每每遇到这种场景,我总是很感慨:他们没有赞助,没有研讨会,没有评论,评奖无缘,但文学微弱而温暖的薪火在他们之间默默传递。

由“歪路子”想到“野路子”,我觉得阵阵悲凉,中国文学在两幅图景间彼此交换,一幅是热闹的、虚妄的繁荣图景,一幅是孤寂的、扎实的冷清图景,但哪一幅更真实,我不知道。

2012年9月榕城黎明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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