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薛炎文
《世说新语》是我国古代一部著名的笔记小说集,旧署南朝宋刘义庆撰。鲁迅认为此书是刘义庆招聚文学之士,编篡旧著而成。内容为记人叙事,始于秦末汉初,迄于南朝刘宋元嘉年间,举凡当时的高士言行,名流谈笑,集而录之。今本所见,尚一千一百余则,分“德行”、“言语”、“政事”、“文学”等三十六大门类编排。自问世以来,雅为士林所重。半个世纪后,南朝梁著名的文学家刘孝标为此书补注,可谓锦上添花。原因即其无可替代的史料价值,既为后人的学术研究提供素材,又为他们的学术观点提供依据。上世纪六十年代的一桩公案便肇自《世说新语》。
事情还要从清末重臣端方说起。论其政绩,其说不一,世所公认者,此人乃我国近代一位收藏大家。他曾经收得唐代《兰亭序》五大摹本之一的定武本,为辨真伪,特请当时著名的碑学名家李文田鉴定。李文田是广东人,咸丰九年的探花,官至侍郎,当时的大学问家,书法也名重一时。李文田的结论是唐以后的“兰亭”,“文尚难信,何有于字”,即存世的“兰亭”,从文到字都是假的,论据便来自《世说新语》。此书“企羡”类有这样一则记载,原文仅二十五字:“王右军得人以兰亭集序方金谷诗序,又以己敌石崇,甚有欣色。”意思是说,王羲之得知有人将他写的“兰亭集序”和石崇写的“金谷诗序”相比,认为他和石崇相匹敌,心里很高兴。原文之下有刘孝标的注:“王羲之《临河序》曰:‘永和九年,岁次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休禊事也。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娱目骋怀,信可乐也,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矣,故列序时人,录其所述,右将军司马太原孙丞公等二十六人,赋诗如左,前余姚令会稽谢腾等十五人不能赋诗,罚酒各三斗。’”据此,李文田认为,1,王羲之原作叫“临河序”,“兰亭序”是唐人的“题目”;2,“临河序”仅一百五十三字,“兰亭序”却三百二十余字,从“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后一百六十余字乃唐人“妄增”;3,这一百六十余字并非刘孝标为引文简洁而删掉的,因为“临河序”在“录其所述”之下有四十二字为“兰亭序”所无,注家引文可能有所删节,却不可能有所增添。李氏这三大疑点说当时反响平平,却拉开了近代“兰亭辨伪”的序幕。
1965年6月中旬,《光明日报》两天连载郭沫若的长文《由王谢墓的出土论到兰亭序的真伪》,以李氏三大疑点说为重要论据,认定兰亭序为赝品,不仅书法是伪托,连序文也被后人篡改。此文一出,南京文史馆馆员高二适即著文《兰亭序的真伪驳议》,予以反驳。但是,且不说郭沫若已属权威人士,更何况他的文章中还引用了康生的观点,“王羲之的字迹,具体地说来,应当是没有脱离隶书的笔意,这和传世的《兰亭序》和王羲之的某些字帖,是大有径庭的”,哪家报刊敢在太岁头上动土?高二适无奈,只好求助自己的老师章士钊。章为此致书毛泽东,毛认为“笔墨官司,有比无好”,这才使高二适的文章得以问世。1965年7月下旬,《光明日报》刊登了《<兰亭序>的真伪驳议》。
有意思的是,高文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其中一个重要的论据也出自《世说新语》。此书“自新”类记载了一则故事:东晋的征西将军戴渊年轻的时候曾经干过劫道抢掠的勾当,一天劫到了著名的文学家陆机头上,陆机劝他改过自新,并且为他写了一封推荐信给当权者。刘孝标的注便录有这封著名的“荐戴渊书”。刘注如下:“虞预《晋书》曰:机荐渊于赵王伦曰:‘盖闻繁弱登御,然后高墉之功显;孤竹在肆,然后降神之曲成。伏见处士戴渊,砥节力行,有井渫之洁,安穷乐志,无风尘之慕,诚东南之遗宝,朝廷之贵璞也,若得寄迹康衢,必能结轨骥騄,耀质廊庙,必能垂光玙璠。夫枯岸之民,果于输珠,润山之客,烈为贡玉,盖明暗呈形,则庸识所甄也。’伦即辟渊。”信的大意是说,有了好弓箭,才能射下高空的飞鸟,有了好乐器,才能演奏出好乐曲。我见戴渊这个人,能磨炼节操与德行,洁身自好,安于贫困,乐于自己的志向,远离世俗的纷乱污浊,实为难得的人才,如果朝廷能够录用,必能和那些才干出众的人一样,发出耀眼的光芒。如果珠玉已经明显呈现,就用不着甄别辨识了。高二适将刘孝标注里的与《陆机本集》里的“荐戴渊书”两相比对,证明前者既有删节也有增添,在“降神之曲成”后删去二十二字:“是以高世之主,必假远迩之器,蕴匮之才,思托太和之音”;“伏见处士戴渊”《陆机本集》作“伏见处士广陵戴若思”,以下二十三字又为刘注所删:“年三十,清冲履道,德量充塞,思理足以研幽,才鉴足以辨物”;结尾一句《陆机本集》作“唯明公垂神采察,不使忠允之言以人而废”,为刘注所无,属删节,而刘注“夫枯岸之民”一段二十八字属“增添”。既然刘孝标引“荐戴渊书”有增删,怎么能保证他引“兰亭集序”就没有增删呢?可见李文田依据刘孝标注证“兰亭序”为伪作是站不住脚的。郭沫若见到高文以后,写成《<驳议>的商讨》一文予以反驳,全文分六大段,第一段的题目即为“注家引文能减不能增”,重申李文田的观点。对于高二适提出的刘注“荐戴渊书”既有删节也有增添问题,郭沫若的反驳概括起来可有以下三点:1,古籍流传过程中,因编撰者刻印者不同,会形成不同的版本,同样的一部作品因版本不同,会出现文字甚至内容有出入的现象,虽同是一篇“荐戴渊书”,但刘孝标所据为虞预的《晋书》版,高先生所据为《陆机本集》版,文字不可能完全一致,因此不能据《陆机本集》版来断定刘注对原文有增删;2,明朝人刻有《陆士衡文集》,商务印书馆据此影印,收入《四部丛刊》,这是“我们所见到的版本”,而这个版本里根本没有收入“荐戴渊书”,高先生所据收有“荐戴渊书”的“陆机本集”“究竟属于什么时代,极愿领教。”3,高先生所引“荐戴渊书”其中一句“伏见处士广陵戴若思”实为唐人所改,戴渊既未以字行,陆机的推荐信“何得舍名称字”?此乃唐人为避高祖李渊之讳,将戴渊改称戴若思,实际上,高先生所引“荐戴渊书”出自唐太宗李世民“御撰”的《晋书》“戴若思传”,只不过“标注却为‘陆机本集全文’”而已。郭沫若的这篇“商讨”变成了对高文“驳议”的“驳议”。自此,对于“兰亭序”的真伪形成郭高两派不同的意见,短短半年,报刊发表论文数十篇,双方展开激烈的辩论。文化大革命来临,这场论争才不了了之。
1973年春,文物出版社收集这场辩论的部分文章编了一本书,题为《兰亭论辩》,内部发行,书中,郭派文章为上编,十八篇;高派文章为下编,三篇,作者除了高二适,还有章士钊和商承祚。上编则还有徐森玉、宗白华、启功、史树青等人的文章。启功文章的题目是《<兰亭>的迷信应该破除》,他晚年讲述了自己这篇违心之作“出笼”的经过,让人觉得“笔墨官司”其实暗藏杀机。《兰亭论辩》书前有“出版说明”,指出:“这种争论反映了唯物史观同唯心史观的斗争。”“多数文章赞成郭沫若同志的意见,支持他以辩证唯物主义的批判态度推翻历代帝王重臣的评定。”所以,上编收有郭沫若的四篇文章,第一篇为新作,写于1972年8月,题为《新疆新出土的晋人写本<三国志>残卷》,乃旧话重提旧论重申。当时的高二适,家里藏书已查抄一尽。看到郭文,又写了《<兰亭序>真伪之再驳议》,这一次,可真成了“吟罢低眉无写处”了,没有一家报刊予以刊登。十年以后,当这篇文章得以发表之时,郭高二人均已作古。《世说新语》引发的这桩公案,始于“驳议”,继而“再驳议”,最终无疾而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