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肖 鹰
日前易中天先生在报上撰文《我看方韩之争》,称被质疑代笔的韩寒,以起诉方舟子名誉侵权回应质疑,“就像节妇断腕,烈女跳楼”,是“自证清白的方式”。
易先生如此为起诉方舟子的韩寒不平而鸣:“你们家的宠物,也该善待吧?公园里的草木,也不能践踏吧?名人就可以随便蹂躏,让公众消费、狂欢?”“如果韩寒视清白为生命,那他就是在为生命而战。”在易先生的笔下,韩寒俨然是一位被方舟子蹂躏不堪、生不如死的无助弱女,其状可悲、其情当恤。
然而,易先生笔锋遽然一转180度,变了高亢的调子颂歌道:“士可杀不可辱。被逼无奈,也可以拔剑而起,何况诉诸法律?你说韩寒不成熟,是孩子,我看他是汉子。”在易先生笔下,韩寒从一个“不能自证清白”的悲情弱女,化身为一个“拔剑而起”的金刚汉子,这阴阳转换的猛烈变性,没有任何转折过渡,堪称易先生神笔。那么,我们就看看在这次方韩之争中韩寒的“汉子”表现吧。
这次被质疑“代笔”(“人造韩寒”),韩寒始而暴怒失态,恶语攻击质疑者;继而出尔反尔,矛盾百出,言而无信。在一个多月来的质疑中,方舟子等学者、媒体人士举证、梳理了大量韩寒作品涉嫌其父韩仁钧“代笔”的证据。以倡导“质疑权力”、呼吁“言论自由”博得公众青睐的“公民韩寒”,不仅始终没有理性回应、据实反驳,反而在毫无任何事实依据的前提下,粗暴宣称“这是最下流的招数,利用作家职业无法自证的特殊性,披着质疑的外衣,干着诽谤的勾当”(《正常文章一篇》),甚至于无中生有说“一个团伙因为发泄私愤,预设立场再有罪推论进行到丧心病狂”(韩寒《答春绿》)。称质疑为“诽谤的勾当”、“团伙发泄私愤”的言论,是韩寒在媒体回应质疑的口头禅。
近日网友再度发布了几年前韩寒接受网易采访的一个视频,视频显示,2006年署名韩寒的新书《就这么漂来漂去》出版后不久,韩寒在接受记者采访时,以“这不是我写的”、“因为这完全不是我写的”、“特别不是我的话”三句肯定语,断然否定《就这么漂来漂去》一书中的一段文字为其所作,称“我不知道出版社哪加的,放在后面”。韩寒的表现是显然不知道这段文字不仅印刷在该书封底,而且还印刷在该书正文中,因此随意将这段文字归属于“出版社哪加的”。然而,因为连日来这段视频被方舟子们指认为“代笔铁证”,19日韩寒告诉《成都商报》记者,该书中“这段话是他所写,只是他并不赞成这段话的观点,当时采访时他觉得自己不可能说出这种话才矢口否认”。
以常情常理,真称得上“汉子”的人物,须有光明磊落和慷慨担当。被质疑一个月来,韩寒对自己的公开言论“矢口否认”已成信口开河。这究竟是做“汉子”还是耍“泼皮”?用易先生文中的话说,“说他‘死皮赖脸’或‘不像男人’,也得认了”,不正贴切吗?
易先生在“我看方韩之争”时,大概戴了一种色彩很浓厚的滤色镜:他将方舟子们一个月来所做的艰苦细致的文本析读、甄别工作的全部成果都过滤掉了,当然也就看不到韩寒被人质疑代笔,并非“纸上谈兵”,并非“疑人窃斧”,而实在是因为“文学天才韩寒”有严重的疑点。概括言之,作为一个十七岁成名的“文学天才”,韩寒十三年来的种种作为让人严重疑心,“韩寒作品”的真实作者并不是那个在媒体上被追捧为“意见领袖”和“当代鲁迅”的韩寒。借用韩寒自己近日在媒体上的一句话说,“韩寒作品”的真实作者,是躲在地窖中的——他是“躺在地窖里中枪”。
如果易先生真心反对在“我看方韩之争”中“扯淡”的话,应当表现的态度是屈下身来花点工夫考察一下双方在这一月来的言行,从而做出针对事实的是非判断,而不是在其文中表现的,顾盼自雄地大话于自己虚拟的“方韩如果”中,一方面祭出“不问动机、不问资格、不问对象”的正确大旗,另一方面又责求方舟子们在对韩寒的质疑中“要以最大的善意”、要惦记着被质疑的韩寒“跳进黄河都洗不清”。
在与方舟子们作了种种周旋之后,韩寒转而诉诸法律,他声称:“诉讼是为了让我的手稿和证据能够确证,也为了防止行业开此先河,就是当你看一个作家不顺眼,不需要观点之争,不需要文学批评,也不需要任何证据,只要说他的某篇文章是别人写的,于是这个作家的名誉将受到损害。”(韩寒《二月零三日》)
韩寒也许不知道前苏联作家肖洛霍夫曾经与他有着同样的“不能自证清白”的遭遇。肖洛霍夫二十三岁创作《静静的顿河》,并于1965年以此书荣获诺贝尔文学奖。获诺贝尔奖后,包括索尔仁尼琴在内的文坛重量级人士,直指《静静的顿河》真正作者是当年客死异乡的被俘白卫军官,即哥萨克作家费多尔·科留科夫(F.D.Kryukov),肖洛霍夫偷了他的手稿。对此责难,肖洛霍夫至死保持沉默。1999年,《静静的顿河》手稿被发现存于肖洛霍夫密友库达绍夫的远亲家中,俄罗斯文献鉴定专家委员会鉴定手稿确为肖洛霍夫手迹,肖洛霍夫“代笔冤案”才得以澄清。(资料来源“维基百科网”)
肖洛霍夫的遭遇证明:一个作家真正的清白不是脆弱而是坚硬的。一个作家可以不相信历史,但必须相信时间。历史是人写的,时间是超人的。真正的作家存在于文学写作的时间中。让时间证明清白,这是一个清白的作家应有的自信。韩寒迄今为止的表现,都表明,他完全没有这个自信。当他反复申诉“作家被质疑就是名誉毁灭”的时候,实际上暴露了自己作为成名十三年的“文学天才”尚未进入当代文学史。不懂得正是这段时间的保护才可能证明作家的清白。然而,坚称“作家不能自证清白”的韩寒紧接着又向公众展示了一千页“韩寒作品手稿”,要“自证清白”。但是,肖洛霍夫在离世后因创作手稿被发现,被鉴定证明清白;韩寒高调出示的“手稿”却因为缺少创作痕迹(这些“手稿”暴露给公众的是只有抄写稿才具有的整洁)而加深质疑。物证心证,易先生于此竟然无证?
易中天先生仅因为韩寒起诉,就“看他是汉子”。然而,从历史来看,告官出名的,多不是“汉子”,而是“女子”。易先生文中举出的两位告官的“历史名人”,小白菜(易文误,应为杨淑英)和秦香莲,也都是女子。[肖鹰按:在《我看方韩之争》中,易中天称:“呵呵,依此逻辑,小白菜就不该告御状,那时可是慈禧当家;秦香莲则要算运气好,因为包公只有一个。”在流传甚广的清末大冤案“杨乃武与小白菜案”中,告御状的是杨乃武姐姐杨淑英,小白菜毕秀姑不仅没有告御状,反而在案情初期被诱逼作了陷害杨乃武的伪供。]她们的告官,并不是“汉子”附体,而是真正的被逼无奈、只有告官一条求生之路。无疑,告官(诉讼),并非强势而是弱势的表现,是在现实冲突中无力应对时诉求国家机器保护的表现。韩寒被质疑,从一开始的恃强凌弱到后来的求弱告官,就如一张漫画所表现的:韩寒本来与方舟子在拳击台上较量,抵挡不过了,就不赛拳击了,转身向法官诉判方舟子伤害。这宵小之行,不仅非汉子所当为,就是充一回女人,也是对女性品格的漫污。
在当下公共文化中,易中天先生是从央视百家讲坛上走出来的一位影响不小的公共文人。以易先生的长于以古说今的公开表现,一定是很熟悉古代沙场文坛的汉子作为的。“士可杀不可辱”,对于真正的“汉子”,“不可辱”的并非虚名假誉,而是真精神真气节。屈原怀石沉江,非为污了名,而是不能尽义。所以真汉子,是杀身成仁、舍生取义之伟男子。在古代历史上,真为名誉而死的,绝少是“汉子”,绝大多数是被男性主宰的封建伦理毒害压迫的所谓“烈女”、“节妇”。韩寒因被质疑代笔而愤然失态回应,易先生就礼赞此举是“视清白为生命,在为生命而战”。易先生实在应该重温一下《阿Q正传》,小说中的吴妈仅因了阿Q一句“我和你困觉”,就觉着被破坏了“生命清白”,非在众人前闹一场“寻死觅活”不能活下去。
如此这般,易先生以韩寒为“汉子”,我们只能说,这“汉子”非彼“汉子”。韩寒本人也公开承认自己此次回应质疑是“猪一样的表现”。以易先生的不凡见识,这“猪一样的表现”自然也是他所属意的“汉子”应有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