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炎秋
(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湖南长沙410081)
林纾的狄更斯小说研究试探
赵炎秋
(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湖南长沙410081)
狄更斯作为现实主义创作大师,林纾在对其作品进行译介与研究的过程中,对其现实主义创作特征颇多体会,多方面进行了阐述和推介。林纾在翻译狄更斯小说的同时,以现实主义为中心,对狄更斯的小说创作进行了探讨,牵涉到现实主义创作方法、文学与生活的关系、文学的社会作用以及叙事艺术等很多基本的理论问题,在当时产生了非常重要的影响。
林纾;狄更斯小说;现实主义。
林纾在中国的外国文学译介史上具有重要地位。一代中国学者,很多都是通过他的译介而接触、熟悉和喜爱上外国文学的。林译小说共181种,笔者以为,其中最有价值的应是他翻译的狄更斯系列。这个系列共5部作品,包括《块肉余生述》(今译《大卫·科波菲尔》)、《孝女耐儿传》(今译《老古玩店》)、《贼史》(今译《奥立佛·退斯特》)、《冰雪姻缘》(今译《董贝父子》)、《滑稽外史》(今译《尼古拉斯·尼克尔贝》)。在这些小说前面,林纾都写了高质量的译序。五部小说,共有序4篇,识1篇,短评数则。这些评论虽然短小,但内容丰富,评述精当。林纾以现实主义为核心,探讨了狄更斯创作的各个方面,牵涉到很多基本的理论问题,在当时产生了重要影响。本文拟从以下几个方面进行探讨,以进一步理解林纾的文学观,把握一代学者文学思想的变化与发展。
从创作方法的角度看,林纾是个现实主义者。林纾的现实主义创作观的思想资源主要有两个来源。一是中国古代文学传统,一是西方小说思想。中国古代小说的源头之一是史传。受史传的影响,中国古代小说一直强调真实,要求小说能入史官之目,补历史之阙。林纾的现实主义创作思想有对中国传统文学思想的继承,但更多地则是由于他所翻译的欧美现实主义作家狄更斯、托尔斯泰、小仲马、司各特、斯威夫特、斯托夫人、哈葛德等人的小说的影响。林纾曾自述:“予尝静处一室,可经月,户外家人足音,颇能辨之了了,而余目固未之接也。今我同志数君子,偶举西士之文字示余,余虽不审西文,然日闻其口译,亦能区别其文章之流派,如辨家人之足音。”[1]62林纾翻译外国小说180多种,对于国外特别是欧美小说不仅熟悉,而且有深入的研究。狄更斯作为现实主义创作大师,林纾在对其作品进行译介与研究的过程中,对其现实主义创作特征颇多体会,并多方面进行了阐述和推介。
林纾认为,狄更斯能够吸引与感动读者,使读者深陷其中而难以自拔,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描写的真实与逼真。真实就是符合生活的可然律与必然律,逼真就是小说塑造的世界“逼肖”现实的世界。林纾指出:“为小说者,惟艳情最难述。英之司各得,尊美人如天帝;法之大仲马,写美人如流娼,两皆失之。惟迭更先生,于布帛粟米中述情,而情中有文,语语自肺腑流出,读者几以为确有其事。余少更患难,于人情洞之了了,又心折迭更先生之文思,故所撰小说,亦附人情而生。或得新近之人言,或忆诸童时之旧闻,每于月夕灯前,坐而索之,得即命笔,不期成篇。词或臆造,然终不远于人情,较诸《齐谐》志怪,或少胜乎?”[2]在这段论述中,林纾提出了“不远于人情”的主张。这有两层含义。一层含义是符合生活的可然律与必然律,也就是生活真实的问题;另一层含义则是指的逼真。狄更斯于日常生活中叙“艳情”,“情中有文”,使读者以为写的是真事,取得了成功。而司各特、大仲马把美女或者当成天使,或者当成妓女来描写,这就超出了生活之外,无法使“读者几以为确有其事”,因而“两皆失之”。
狄更斯的作品不仅具有现实性与真实性,而且其描写重点在下层社会与日常生活。林纾指出:“天下文章,莫易于叙悲,其次则叙战,又次则宣叙男女之情。等而上之,若忠臣、孝子、义夫、节妇,决脰溅血,生气凛然,苟以雄深雅健之笔施之,亦尚有其人。从未有刻画市井卑污龌龊之事,至于二三十万言之多……迭更司盖以至清之灵府,叙至浊之社会,令我增无数阅历,生无穷感谓矣。中国说部,登峰造极者,无若《石头记》。叙人间富贵,感人情盛衰,用笔缜密,着色繁丽,制局精严,观止矣。其间点染以清客,间杂以村妪,牵缀以小人,收束以败子,亦可谓善于体物。终竟雅多俗寡,人意不专属于是。若迭更司者,则扫荡名士、美人之局,专为下等社会写照,奸狯驵酷,至于人意未所尝置想之局,幻为空中楼阁,使观者或笑或怒,一时颠倒,至于不能自已,则文心之邃曲,宁可及耶?”[1]62-63林纾通过与中国古典小说的对比,肯定了狄更斯“扫荡名士、美人之局,专为下等社会写照”的现实主义创作方法。林纾并不贬低中国古典小说,对《红楼梦》等给予了极高的评价。但在他看来,《红楼梦》主要描写上流社会,叙述富贵生活,对于下层社会,较少涉及,终究美中不足。这一方面是因为“人间富贵”远离广大民众,容易虚构,容易吸引读者,比写日常生活容易;另一方面,一般民众更愿意看到自己熟悉的生活,“雅多俗寡”的作品离普通民众总有一段距离。狄更斯侧重表现下层社会,一方面打破小说写作传统,更接近生活真实,一方面也更能增加读者对社会的认识。这不仅符合小说发展的方向,也更能体现现实主义的真谛。
下层社会,家常之事,较之富贵、冒险、盗侠等题材更为难写,因为其缺少这些题材所可能具有的戏剧、眩目、新奇和紧张等特性。林纾指出,《水浒传》“叙盗侠之事,神奸魁蠹,令人耸慑。若是书(指《块肉余生述》,引者),特叙家常至琐至屑无奇之事迹,自不善操笔者为之,且恹恹生人睡魔。而迭更司乃能化腐为奇,撮散作整,收五虫万怪,融汇之以精神,真特笔也!史、班叙妇人琐事,已绵细可味矣,顾无长篇可以寻绎。其长篇可以寻绎者,惟一《石头记》;然炫语富贵,叙述故家,纬之以男女之艳情,而易动目。若迭更司此书,种种描摹下等社会,虽可哕可鄙之事,一运以佳妙之笔,皆足供人喷饭。英伦半开化时民间弊俗,亦皎然揭诸眉睫之下”[3]66-67。《水浒传》、《红楼梦》的题材本身,便有吸引读者的地方,而家常琐碎之事缺乏这些因素,因而难以吸引读者,更需作者的写作才能和精心运作。
林纾生活的清末民初,现代意义的现实主义在中国还处于草创时期。当时的人们对于现实主义的看法还未能从唐宋时期白居易的“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和明清时期的反映“世情”,表现世态炎凉,描写悲欢离合的观念中跳出来。到“五四”时期,新文学家们还在提倡文学的平民化。如周作人的号召:“我们不必记英雄豪杰的事业,才子佳人的幸福,只应记载世间普通男女的悲欢成败。”[4]林纾对狄更斯现实主义创作方法的研究、推介,有利于改变人们的观念,推动现实主义文学和创作方法的发展,其意义是不可忽视的。
生活是文学的源泉,这是一个通行的观点,但从创作方法的角度看,实际上也是一个现实主义的观点。浪漫主义、现代主义、语言论批评如俄国形式主义等并不这样看问题,至少不大强调文学的生活源泉。中国古代批评家大都肯定文学与生活的关系。叶昼认为:“世上先有《水浒传》一部,然后施耐庵、罗贯中借笔墨拈出,若夫姓某名某,不过劈空捏造,以实其事耳。如世上先有淫妇人。然后以杨雄之妻、武松之嫂实之;世上先有马泊六,然后以王婆实之;世上先有家奴与主母通奸,然后以卢俊义之贾氏、李固实之。若管营、若差拨、若董超、若薛霸、若富安、若陆谦,情状逼真,笑语欲活,非世上先有是事,即令文人面壁九年,呕血十石,亦何能至此哉,亦何能至此哉!此《水浒传》之所以与天地相始终也与?”[5]叶昼这段论述强调了生活是文学的本源,文学是生活的反映。林纾同意这种观点。他评论狄更斯的《尼古拉斯·尼克尔贝》,认为书中“亦不无伤于刻毒者。以天下既有此等人,则亦不能不揭此等事示之于世”[6]50。这一点上,林纾与叶昼的观点是一致的。
林纾还进一步从作家与其创作的关系的角度肯定了文学与生活的关系。他曾“因叹左、司、班、韩能写庄容,不能描蠢态,迭更斯盖于此四子外,别开生面矣”[6]52。林纾赞赏狄更斯专力描写下层社会,描写下层社会的世俗、阴暗之处,认为与中国文学巨子左丘、司马等相比,是“别开生面”。而狄更斯之所以能够达到这样的成就,除了社会因素和他所采用的现实主义创作方法等之外,与他的出身、经历也有密切关系:“迭更司,古之伤心人也。按其本传,盖出身贫贱,故能于下游社会之人品,刻画无复遗漏。”“赤里伯尔兄弟之好善,亦人世中不复多见之人。吾意迭更斯既出贫贱,则老而夫或即其亲属,凌蔑既深,故成此书,以报复其虐待。赤里伯尔兄弟,又必有恩于迭更司者也,此书原序中已述及之。”[6]50、52林纾的论述有臆测的成分,但其思想的指向却十分明确:作家的创作与其生活经历有着密切的联系。这从另一个角度说明了文学与生活的联系,肯定了生活是创作的基础与源泉。
不过,作家的创作虽然离不开生活,但又应超出生活。林纾认为,作者有创造的自由,文学不必亦步亦趋地摹写生活。“世有其人,则书中即有其事,犹之画师虚构一人状貎,印证诸天下之人,必有一人与像相符者。故语言所能状之处,均人情所或有之处,固不能以迭更斯之书斥之为妄语而弃掷之也。”[6]53叶昼受史传文学的影响,强调实录,认为先有某种生活,然后才有某种文学,作家不过是将生活中的事件改头换面移入文学而已。而林纾强调的则是作家创造的一面,只是这种创造无法脱离生活的制约,只能在生活所提供的条件与基础上虚构,因此,将其虚构的结果与现实相印证,“必有一人与像相符”。鲁迅说:“天才们无论怎样说大话,归根结蒂,还是不能凭空创造。描神画鬼,毫无对证,本可以专靠了神思,所谓‘天马行空’似地描写了,然而它们写出来的,也不过是三只眼,长颈子,就是在常见的人体上,增加了眼睛一只,增长了颈子二三尺而已。”[7]林纾的意思与鲁迅有些相似,比叶昼的则更为辩证。
林纾生活的时代,清廷衰朽、西风东渐、社会动荡、人心思变。梁启超大力主张提高小说的地位,希望通过小说宣传民众、推进改良。林纾赞同梁启超的观点,推崇文学特别是小说的社会作用。他曾自述:“余老矣,无智无勇,不能肆力复我国仇,日苞其爱国之泪,告之学生;又不已,则肆其日力,以译小说。”[8]希以此“为振作志气,爱国保种之一助”[9]。
林纾赞同狄更斯通过描写、干预、揭露与批判社会来改良社会的做法。在《贼史·序》中,他写道:“迭更斯极力抉摘下等社会之积弊,作为小说,俾政府知而改之。……天下之事,炫于外观者往往不得实际。穷巷之间,荒伧所萃,漫无礼防,人皆鄙之。然而豪门朱邸沉沉中逾礼犯分,有百倍于穷巷之荒伧者,乃百无一知。此则大肖英伦之强盛,几谓天下观听所在,无一不足为环球法,则非得迭更斯描画其状态,人又乌知其中之尚有贼窟耶?顾英之能强,能改革而从善也。”狄更斯描写英国下层社会之积弊,使英国政府和民众知而改之,这正是狄更斯小说益处所在。而“吾华从而改之,亦正易易。所恨无迭更斯其人,能举社会中积弊者著为小说,用告当事,或庶几也。呜呼!李伯元已矣。今日健者,惟孟朴及老残二君,能出其绪余,效吴道子之写地狱变相,社会之受益,宁有穷耶?”[10]要改良社会,就要对社会进行揭露与批判,而要揭露、批判社会,就要直面、描写社会。林纾的论述,是值得肯定的,在当时有着积极的意义。虽然他将中国社会的不善和改革的停滞归于文学对社会积弊的反映不够,归于中国缺乏狄更斯这样的现实主义大家,将改革的希望寄于当局,有其局限与幼稚之处。
在对狄更斯作品的评论中,林纾也涉及到了文学的认识作用。他强调文学是现实生活的反映,并初步意识到了艺术真实的问题,意识到了文学应该反映生活的可然律与必然律的问题。他认为,狄更斯的小说,“笔舌所及,情罪皆真;爰书即成,声影莫遁,而亦不无伤于刻毒者。以天下既有此等人,则亦不能不揭此等事示之于世,令人人有所警醒,有所备豫,亦禹鼎铸奸,令人不逢不若之一佐也”[6]50。文学将生活中的人与事表现出来,使读者有所认识,有所准备,在生活中遇到类似的人和事便能事先防范,妥善处理。这种看法强调了文学的认识作用,同时又突出了其社会效益的一面,与林纾对于文学的教育作用和社会作用的强调是一致的。
清末民初,西方文学传入中国以小说为主,而其中又以现实主义小说为主。林纾对狄更斯小说的现实主义叙事艺术推崇备至,大为赞赏。这首先表现在对其小说结构的肯定上。中国小说的传统形式是章回小说。章回小说发展到清代,已经非常成熟,出现了《红楼梦》这样的长篇巨著。但章回小说在发展的过程中也出现了许多程式化与公式化的东西,这些东西影响了小说与现实之间的契合,阻碍了小说对生活的反映,阻碍了小说的发展。在西风东渐的大背景下,林纾对于狄更斯小说结构的重视与研究便是理所当然、顺理成章的了。
林纾肯定狄更斯小说结构的整体性与系统性。在《孝女耐儿传·序》中,他赞扬狄更斯整体把握作品,“刻画市井卑污龌龊之事,至于二三十万言之多,不重复,不支厉”[1]62。在《冰雪因缘·序》中,他通过比较,指出狄更斯小说的整体性与系统性的特点:“陶侃之应事也,木屑、竹头皆资为用;郗超之论谢玄也,谓履屐之间皆得其任。二者均陈旧语,然畏庐拾之以论迭更斯先生之文,正所谓木屑、竹头皆有所用,而履屐之间皆得其任者也。英文之高者曰司各得;法文之高者曰仲马,吾则皆译之矣。然司氏之文绵禠,仲氏之文疏阔,读后无复余味。独狄更斯先生临文如善弈之着子,闲闲一置,殆千旋万绕,一至旧着之地,则此着实先敌人,盖于未胚胎之前已伏线矣。惟其伏线之微,故虽一小物、一小事,译者亦无敢弃掷而删节之,防后来之笔旋绕到此,无复叫应。冲叔初不着意,久久闻余言始觉,于是余二人口述神会,笔遂绵绵延延,至于幽渺深沉之中,觉步步咸有意境可寻。呜呼!文字至此,真足赏心而怡神矣。左氏之文,在重复中能不自复;马氏之文,在鸿篇巨制中,往往潜用抽换埋伏之笔而人不觉,迭更司亦然。虽细碎芜蔓,若不可收拾,忽而井井胪列,将全章作一大收束,醒人眼目。有时随伏随醒、力所不能兼顾者,则空中传响,回光返照,手写是间,目注彼处,篇中不著其人而其人之姓名、事实时时罗列,如所罗门、倭而忒二人之常在佛罗伦司及迺德口中是也。”[1]77-78小说应有一个总体结构与布局,每一章,每一节,每一人物,每一情节都应该是这一总体结构中的有机组成部分,各处其位,各得其所。司各特、大仲马的小说总体上是优秀的,但其中的有些情节、场面等未能很好组织进这一有机的结构之中,因而或者显得散漫,或者不够严谨。而狄更斯创作犹如高手下棋,每一着都服从总体布局,“木屑竹头皆有所用”,因而其小说结构与司各特、大仲马的相比,就要严谨得多。
而要达到结构的整体性与系统性,就需要认真构思,仔细布局。如狄更斯的《块肉余生述》。“大抵文章开阖之法,全讲骨力气势。纵笔至于灏瀚,则往往遗落其细事繁节,无复检举,遂令观者得罅而攻。此固不能为能文者之病,而精神终患弗固。迭更斯他著,每到山穷水尽,辄发奇思,如孤峰突起,见者耸目。终不如此书伏脉至细,一语必寓微旨,一事必种远因,手写是间,而全局应有之人逐处涌现,随地关合。虽偶而一见,观者几复忘怀,而闲闲着笔间,已近拾即是,读之令人斗然记忆,循编逐节以索,又一一有是人之行踪、得是事之来源。综言之,如善弈之着子,偶然一下,不知后来咸得其用,此所以成为国手也。”[3]66林纾喜用弈棋来比喻写小说,强调善弈之人,每一着都深思熟虑,与全局联系起来。写小说也是如此,必须认真构思、精心布局,每一人物、事件、细节,都要互相关联,并最终纳入全局之中。这也正是《块肉余生述》的结构特点。林纾将之称为“观音锁骨式”。“所谓观音锁骨者,以骨节钩联,皮肤腐化后,揭而举之,则全具锵然,无一屑落者。”如果以骨架作比,则小说的每个部分、每一情节、人物、事件、场面等便是其中的一个骨节,这些骨节各有其用,各安其位,互相钩联,牵一处而动全身,抓住关键而全局清楚。林纾称:《块肉余生述》“为迭更司生平第一着意之书,……思力至此,臻绝顶矣”[3]66。该书的结构在其中起了重要的作用。
客观地说,狄更斯的小说并不是以结构为其第一强项。即使是《大卫·科波菲尔》,与一些以结构见长的小说如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比较起来,其结构还是略显松散与拖沓。从这个意义上说,林纾囿于自己的阅读面,将狄更斯的小说作为结构的范例向中国读者推荐,还是可以商榷的。但问题的关键不在于推荐的对象,而在于林纾在一系列的文章中反复强调结构的重要,反复强调结构的严谨,结构的整体性与系统性,这对于改变中国传统小说结构的粗放和传统的章回体形式,是起了重要作用的。
形象与细节,是叙事作品的重要组成部分。林纾肯定狄更斯小说形象的鲜明和细节的生动。在《孝女耐儿传·叙》(今译《老古玩店》)中,林纾指出,狄更斯“刻画市井卑污龌龊之事……如张明镜于空际,收纳五虫万怪,物物皆涵涤清光而出,见者如凭栏之观鱼鳖虾蟹焉”。极赞其作品形象鲜明,人物、事件仿佛被清光包容、洗涤,读者仿佛凭栏观看池中的鱼虾,清晰鲜明。而在各种形象中,人物形象最为重要。人物的成功与否,直接关系着小说的成败。人物的成功,首先在其形象鲜明,性格独特。如《滑稽外史》中尼古拉司的母亲,“其为淫耶?秽耶?蠹而多言耶?愚而饰智耶?乃一无所类。但觉彼言一发,即纷纠如乱丝;每有所言,均别出花样,不复不沓。因叹左、司、班、马能写庄容,不能描蠢状,迭更司盖于此四子外,另开生面矣”[1]62。尼古拉司的母亲,在《滑稽外史》(今译《尼古拉斯·尼克尔贝》)中只是一个次要人物,其性格特点很难用一句话概括,但性格鲜明独特,思维之混乱,言语之啰嗦,行为之可笑,却给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林纾的论述,很好地指出了她的这一特点。
细节是小说最小的叙事单元。中国古代小说有出色的描写,但总体来说,中国古代小说更重视情节的营构,而不是细节的描写。狄更斯等西方作家则不同,他们的作品往往以细节的描写取胜。林纾对此有比较深刻的认识。他赞扬《史记》中的细节描写:“《史记·外戚传》述窦长君自陈,谓:‘姊与我别逆旅中,丐沐沐我,饭我乃去。’其足生人惋怆者,亦只此数语。”但“究竟史公于此等笔墨,亦不多见,以史公之书,亦不专为家常之事发也。今迭更斯则专意为家常之言,而又专写下等社会家常之事,用意、着笔为尤难”[1]63。肯定狄更斯于下等社会家常之事中选择细节,展开描写。由于细节充实、丰富,狄更斯小说的情节可能并不复杂,但却铺展得很开,内容丰富。如《冰雪姻缘》(今译《董贝父子》):“此书情节无多,寥寥数百语,可括东贝家事,而迭更斯先生叙致至二十五万言,谈诙间出,声泪俱下。言小人,则曲尽其毒螯;叙孝女,则直揭其天性。至描写东贝之骄,层出不穷,恐吴道子之画地狱变相不复能过,且状人间阘茸谄侫者无遁情矣。”[11]78所谓曲尽毒螯、直揭天性、层出不穷,实际上都是指狄更斯描写人物,能够从各个方面,写出人物性格,曲尽人物特点,这里面自然少不了细节的描写。细节不仅保证了小说情节的展开,也保证了形象的鲜明。
[1]林纾.孝女耐儿传·序[M]//林纾文选.许桂亭,选注.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6.
[2]林纾.洪嫣篁[M]//林纾选集·小说卷上.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5:145.
[3]林纾.块肉余生述·二题[M]//林纾文选.许桂亭,选注.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6.
[4]周作人.平民文学[J].每周评论,1919(5).
[5]叶昼.《水浒传》一百回文字优劣[M]//水浒传:卷末.容与堂本.
[6]林纾.《滑稽外史》短评数则[M]//林纾文选.许桂亭,选注.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6.
[7]鲁迅全集:第6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219.
[8]林纾.《黑奴吁天录》跋[M]//林琴南书话.吴俊标,校.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9:45.
[9]林纾.《雾中人》叙[M]//林琴南书话.吴俊标,校.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9:5.
[10]林纾.贼史·序[M]//林纾文选.许桂亭,选注.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6:70.
[11]林纾.冰雪姻缘·序[M]//林纾文选.许桂亭,选注.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6.
Lin Shu’s Study of Dickens’Novel
ZHAO Yan-qiu
(College of Literature,Hunan Normal University,Changsha,410081,China)
Dickens is a master of realism.In translating and studying Dickens’works,Lin Shu made an interpretation and introduction of his realism creation method from various aspects.While translating Dickens’novels,Lin Shu studied Dickens’novel creation in the perspective realism.The study,including realism creation method,the relation between literature and life,social function of literature and the narrative arts,had significant influence in Lin Shu’s time.
Lin Shu;Dickens’novel;realism.
I206.5
A
1674-9014(2012)01-0114-05
2011-12-16
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规划基金项目“英美中狄更斯学术史研究”(10YJA752040)。
赵炎秋,男,湖南邵阳人,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为文艺理论、比较文学和世界文学。
(责任编辑:田皓)
(责任校对:张群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