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永康
(山西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太原030006)
司马迁生于汉武帝建元六年
——对《史记索隐》所引《博物志》佚文的再认识
杨永康
(山西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太原030006)
《史记索隐》所引张华《博物志》佚文是考证司马迁生年最重要的史料。它的可靠性已经得到了学界的肯定。有证据表明,施丁先生误读了这条史料。正确的解读应该是:“太史令茂陵显武里大夫司马【迁】,年二十八。【元封】三年六月【乙卯】除,六百石。”据此,司马迁生于汉武帝建元六年。
司马迁;《博物志》;《史记索隐》;《史记正义》
自从王国维发表《太史公行年考》近一个世纪以来,学术界关于司马迁生年问题的争论就一直没有停止过。主要有两种观点:一种观点认为司马迁生于汉景帝中五年(公元前145年);另一种观点认为司马迁生于汉武帝建元六年(公元前135年)。之所以产生这样的分歧,主要是因为《史记索隐》与《史记正义》的记载不同。
《太史公自序》云:“(司马谈)卒三岁而迁为太史令。”司马贞《索隐》注云:“《博物志》:太史令茂陵显武里大夫司马迁,年二十八,三年六月乙卯除,六百石。”[1]3296司马谈死于元封元年。元封三年(公元前108年)司马迁为太史令,二十八岁。据此司马迁生于汉武帝建元六年(公元前135年)。
《太史公自序》云:“五年而当太初元年。”张守节《正义》注云:“案迁年四十二岁。”[1]3296太初元年(公元前104年)司马迁四十二岁。据此司马迁生于汉景帝中五年(公元前145年)。两种观点刚好相差十年。因此王国维推测《索隐》《正义》所用材料同源,即都依据《博物志》的有关记载。二者相差十年的原因是“张守节所见本作年三十八”,《索隐》所引《博物志》“年二十八”有讹误,应该是“年三十八”。王氏不怀疑《正义》讹误的理由是三讹为二为常事,三讹为四则于理为远。①参见王国维:《太史公行年考》,《观堂集林》卷十一,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
一
王国维对《索隐》先入为主的怀疑影响很大,持“司马迁生于景帝中五年”观点的学者均认为《索隐》所引《博物志》出现讹误,将“三十八”讹为“二十八”。五十年代,郭沫若利用《居延汉简》,证明“三十”讹为“四十”与“三十”讹为“二十”的几率均等,动摇了王国维推论的基础。②参见郭沫若:《〈太史公行年考〉有问题》,《历史研究》1955年第6期。近些年来,一些学者发现了新的证据,对王国维的说法提出质疑。主要有两家。
袁传璋先生从书体演变角度考察“二十”、“三十”、“四十”之间的讹误,认为今本《史记》《汉书》中“二十”与“三十”罕见相讹,而今本《史记》《汉书》中“三十”与“四十”经常相讹。袁先生的发现进一步动摇了王国维推论的基础——“三讹为二,乃事之常;三讹为四,则于理为远”。这样看来,张守节《正义》出现讹误的可能性更大一些。赵生群先生则证实了《索隐》所引《博物志》“年二十八岁”的可靠性。赵先生的证据是《玉海》中的两条材料。《玉海》卷46载:“《史记正义》:《博物志》云迁年二十八,三年六月乙卯除,六百石。”又《玉海》卷123载:“《索隐》曰:‘《博物志》:太史令司马迁年二十八,三年六月乙卯除,六百石。’”这两条材料所载司马迁年岁,与今本《史记》中司马贞引《博物志》之文完全一致,说明《索隐》引文准确无误。这两则材料也可以证明,张守节推算司马迁生年的依据也是《博物志》,与司马贞所据材料同出一源。①参见赵生群:《司马迁生年及相关问题考辨》,《南京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2001年4期。另见赵生群:《从〈正义〉佚文考定司马迁生年》,收入《〈史记〉文献学丛稿》,江苏古籍出版社2000年。
笔者认为袁、赵二人的发现十分重要,基本解决了司马迁的生年问题。根据《正义》所引《博物志》可以推定,元封三年司马迁“年二十八”,其生年也只能是在建元六年。由此也可以推定,张守节《正义》所云“迁年四十二岁”本作“迁年三十二岁”,《正义》在流传过程中出现讹误。
二
施丁先生继续坚持“司马迁生于景帝中五年”的看法,对《史记索隐》所引《博物志》提了大胆的假设,进行了全新的解读。施先生的主要观点有二。首先,《博物志》所记“三年”并非“元封三年”(公元前108年),而是“建元三年”(公元前138年)。其次,《博物志》所记太史令为“司马谈”,而非“司马迁”。合而言之,司马贞张冠李戴,将司马谈为太史令之事记在了司马迁名下,后人盲从了司马贞,误读了这条史料。这样一来,张守节《正义》“迁年四十二岁”的记载就成为考证司马迁生年的唯一证据。由此可以推算出司马迁生于景帝中五年。②参见施丁:《司马迁生于景帝中五年》,《史学史研究》2005年3期。另见施丁:《〈史记索隐〉注“太史令”有问题》,《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学报》1996年2期。
笔者认为,施丁先生对于《博物志》的解读过于大胆,在运用史料方面存在着削足适履的问题。
首先,关于《博物志》所记“三年”为何时的问题。司马贞认为是元封三年,故将此条注于“(司马谈)卒三岁而迁为太史令”正文之下。司马谈死于元封元年。这是传统的看法。施丁认为“三年”之前未书年号,事在汉武帝确立年号之前,应当推定为武帝三年,即建元三年(公元前138年)。然而,施先生也意识到自己的推定有问题,他说:“汉武帝三年六月有无‘乙卯’?据历学家研究,是年六月是己卯朔(参考陈久金、陈美东《临沂出土汉初古历初探》,《文物》1974年第3期),无‘乙卯’。疑《博物志》‘乙卯’之‘乙’,乃‘己’之误。‘乙’与‘己’形象较似,在书写上是容易笔误的。”[2]73根据《博物志》的记载,司马迁被授予太史令时间确切到年月日,即三年六月乙卯。但是建元三年六月却没有乙卯日,只有己卯日,施先生关于“建元三年”的推定难以成立,只能大胆地假设《博物志》的记载出现了笔误。这样的考证显然难以服人。
无独有偶,施丁先生之前,张惟骧关于司马迁生年问题的考证已犯了相同的错误。张惟骧认为司马迁的生年是元光六年(公元前129年),他把《博物志》说的“三年六月乙卯”拟定为“太初三年”(公元前102年),从太初三年上溯到二十七年前,正好是元光六年。③参见张惟骧:《太史公疑年考》,1928年小双寂庵刊。节录本附于施丁:《司马迁行年新考》,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5年。日本学者桑原骘藏敏锐地指出了张惟骧的漏洞。“张惟骧把《史记索隐》引用的《博物志》的记事系之于太初三年(前102),这是司马迁二十八岁。而《博物志》的记事只说‘三年六月乙卯’,没有年号,把它系之于太初三年似乎也可以,但司马贞特意把这个记事系之于元封三年下,因此如没有确切的证据是不能随便把它挪到太初三年下的。况且太初三年六月没有乙卯日(参见《三正综览》),于是张惟骧拟定为润六月乙卯日,但《博物志》只记‘六月乙卯’,没有记‘闰六月乙卯’,张惟骧怎样才能弥缝这个弱点呢?”④[日]桑原骘藏:《关于司马迁生年的一个新说》,载于《史学研究》(日本)第一卷第一号,1929年;收入《桑原骘藏全集》第二卷,1968年。节录本附于施丁:《司马迁行年新考》,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5年。张惟骧为了“太初三年”的推定,只能一厢情愿地假设《博物志》所记“六月乙卯”是指“闰六月乙卯”。
桑原骘藏对张惟骧的批评同样适用于施丁先生。但是,我们如果将“三年”定为“元封三年”,则不存在任何问题。检陈垣《二十史朔闰表》可知,元封三年六月初一为甲寅日[3]16,“六月乙卯”为六月初二。由此亦可见《博物志》此条记载极为可靠。
其次,关于《博物志》所记“司马”为“司马迁”还是“司马谈”的问题。上一个问题解决之后,这一个问题就是一个伪问题。因为如果证明了“三年”为“元封三年”,而司马谈死于元封元年,元封三年任太史令的只能是司马迁。笔者认为从版本学角度搞清楚这个问题还是有一定意义的,如果《博物志》所记确为司马迁,则“三年”只能是“元封三年”,因为司马迁不可能在建元三年(公元前138年)担任太史令。这样也可以反证“建元三年”说之误。施丁先生说:“《博物志》的‘司马’之下夺了一字,此字是否‘迁’字?有关《索隐》早期的版本,如南宋庆元黄善夫刊集解索隐正义合刻本、淳熙耿秉刊集解索隐合刻本、元中统二年刊集解索隐正义合刻本、至元二十五年彭寅翁刊三注合刻本,以至清乾隆四年武英殿刊本,都是‘司马□’,可见《索隐》所引《博物志》原来就是如此。如今有些《史记》三家注本刊为‘司马迁’,不知有何根据,可能是盲从于司马贞。为太史令者,不止是司马迁一人,还有司马谈。”[2]73据此,施丁先生推断“司马□”为司马谈。施丁先生对此的解读可谓大胆。按照常理,没有确实的证据,即便是“司马”之下夺取一字,也不能断定所夺之字为“谈”,而非“迁”。
施丁先生所考察《史记》版本均为三家注本,他忽略了另一个重要的版本系统——《史记索隐》单行本。现在能够见到的《史记索隐》单行本有明末毛氏汲古阁刻本、《四库全书》本和光绪十九年广雅书局刻本。《四库全书》本乃抄录毛氏汲古阁刻本,广雅书局刻本也是翻刻毛氏汲古阁刻本。毛氏汲古阁刻本乃是翻刻北宋秘省大字刊本而成。《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有云:“此本为北宋秘省大字刋本,毛晋得而重刻者,录而存之,犹可以见司马氏之旧而正明人之疎舛焉。”[4]398-399北宋秘省大字刊本虽已失传,但毛氏汲古阁刻本、四库全书本、广雅书局刻本犹可反映其本来面貌。今检此三种版本的《史记索隐》,可以发现它们所引《博物志》俱为“司马迁”,而非“司马□”,“司马”之下并无被夺一字的情况出现。由此可以推断,北宋所刊《史记索隐》单行本所引《博物志》也应该是“司马迁”,而非“司马□”。
此外,据前所引赵生群先生在南宋王应麟所撰《玉海》一书中发现的两条材料,《索隐》《正义》所引《博物志》均是“司马迁”,而非“司马□”。根据赵生群先生的研究,《玉海》所引《史记正义》也应当是宋代单行本。据此,我们可以得出结论,《史记》三家注本中的夺字现象是后来才出现的,司马贞、张守节所见《博物志》原文是“司马迁”,而非“司马□”。施丁先生对《史记》版本的考察不够全面,其归罪于司马贞张冠李戴是不能成立的。
综上所述,关于《史记索隐》所引张华《博物志》佚文正确的理解应该是:“太史令、茂陵、显武里、大夫司马【迁】,年二十八。【元封】三年六月【乙卯】除,六百石。”施丁先生的解读是:“太史令、茂陵、显武里、大夫司马【谈】,年二十八。【建元】三年六月【己卯】除,六百石。”显然,施丁先生严重误读了《史记索隐》所引《博物志》佚文,他关于“司马迁生于汉景帝中五年”的结论自然难以成立。《博物志》佚文是研究司马迁生年最重要的证据,就史料性质而言,它是第一手资料。而张守节关于“迁年四十二岁”的记载只能算是第二手的资料。既然《博物志》可靠性得到了证明,《索隐》引文也没有产生讹误,那么司马迁的生年问题只能依靠《索隐》所引《博物志》来解决。最后的结论就是“司马迁生于汉武帝建元六年”。
[1][汉]司马迁.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1959.
[2]施丁.司马迁生于景帝中五年[J].史学史研究,2005,(3):72-73.
[3]陈垣.二十史朔闰表[M].北京:古籍出版社,1956.
[4][清]永瑢.四库全书总目[M].北京:中华书局,1981.
【责任编辑 詹歆睿】
Sima Qian Was Born in the Sixth Year of Jianyuan in Emperor Wu of Han Period——The Rethought on Lost Article in Natural History Cited by Shiji Suoyin
YANG Yong-kang
(School of History and Culture,Shanxi Univeisity,Taiyuan 030006,China)
Shiji Suoyin which quoted Lost Article of Zhang Hua's Natural History is the most important historical materials to research Sima Qian's date of birth.And its reliability has been affirmed by the academic community.There is evidence which explains that Shi Ding misunderstood this historical material.The correct interpretation should be this:"Sima Qian who was 28 was nominated Taishiling on June,the third year of yuanfeng.And he could earn 600 Dans in one year."According to this,Sima Qian was born in the sixth year of Jianyuan in Emperor Wu of Han period.
Sima Qian;Natural History;Shiji Suoyin;Shiji Zhengyi
K207
A
1009—5128(2012)09—0017—03
2012—05—25
杨永康(1973—),男,山西芮城人,山西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副教授,历史学博士,主要从事史学理论研究。